我鑽入林地中,越往前走,樹木就越加茂密,樟木開始變得密集起來。夜光在層層疊疊的樹冠中變得黯淡,這個夜晚沒有月亮,連星星也好似感受到充斥在林中的陰霾從而躲藏起來。夜露深重,濕冷的感覺好似一條毒蛇般沿著脊椎爬上,潮濕的味道中不僅有泥土和木葉,還混淆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怪味,讓人直覺感到自己正深入一個詭異的世界。我開始有些提心吊膽,並不僅隻是夜路難行的緣故,先前所發生的一係列怪事都讓我懷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真的出了什麼毛病。那個女孩是誰?追逐女孩的中年男人是誰?還有那些屍犬和蠟燭般的怪物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一邊思考,一邊打開手電搜索著,光線在十米之外就被深重的夜幕徹底吞噬了,那些黑暗就像是一團漂浮著的霧氣。有很多問題無法理解,但是冠以“幻覺”,卻能解釋全部的問題。雖然我不想接受這裡才是真實的世界,自己是個精神病人,而之前所在的末日世界隻是一個夢境,但是越是思考,就越加無法逃離這個說法。我真的是個精神病人嗎?我真的是這些人口中的那個男孩“高川”嗎?或許如今真正阻止我承認這個說法的原因,是我無法感受到那個“高川”的一切。也許這個身體是那個精神病男孩“高川”,然而如今占據這具軀殼的,是一個來自於末日世界的靈魂。除了身體之外,我沒有繼承那個可悲可憐的精神病男孩“高川”的任何人格特質。不,也許還有埋藏在這個大腦中的記憶殘留,以及這具肉體的病理反應,以及那些同名的女孩們,正是這些導致我幻覺連連的原因。原來的“高川”怎麼了?當這個問題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時,一種沒有根底的悲傷就不禁浮現出來。這種悲傷就好似一直隱藏在這個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裡,如海浪般衝刷著我的靈魂,讓眼淚無法自控地從淚腺中溢出來。——死了,消失了。——好痛苦。——好悲傷。——無法完成的意誌。——正是因為在曾經的痛苦中殘存著希望,才會對命運的如此憎恨。不斷向著林中的黑暗深入,深藏在這個身體中的複雜情緒就越是急湧出來。前方好似有一種無聲的召喚在吸引著這具身體,讓我就算坐在輪椅上行得磕磕絆絆,也無法停止腳步。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來到了什麼地方,光的粒子悄然泯滅在身周,好似什麼地方都是一個樣子,當我從那股複雜的情緒和強烈的召喚中恍然驚醒的時候,自己已經停在一大片樟木的包圍中。隨著我猶疑地查看四周,心臟的跳動不由自主地變得激烈起來,就好似直接在耳邊作響,就連呼吸也開始變得沉重。我知道,這裡一定有什麼東西,也許我已經來到了那副詭異油畫中所描繪的地方,然而身在此中,卻無法分辨它與畫中的全景相似與否。我沒有在四周找到油畫中所暗示的墓地,這裡看上去和尋常的林地沒什麼區彆。沒有墓碑,沒有凸起的土包,也沒有磷火漂浮,隻有不遠處的虯勁樹木根係裸|露在地表上,盤著一大塊岩石。我隻得操縱輪椅朝那塊岩石行去。岩石足有一人高,就算我能夠站起來,想要爬上去也得費上一點勁兒。我依靠在岩石邊回望原來所站的地方,迷蒙的黑暗中似乎隨時會跳出怪物來。我已經抓緊了武器,手指輕觸輪椅扶手上的機關,以防會遭到攻擊,我可沒有忘記上一次尋墓冒險時遭遇的那些怪物們。即便這次做的準備比上一次更加充足,遇到那種數量也隻能逃跑吧。我不知道盯著那裡的黑暗究竟多長時間,也許是因為令人感到異常和不安的黑暗與寂靜讓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也許是因為我意外地失神了,然而當我的意識開始回複的時候,黑暗中傳來沉重密集的呼吸聲,踩踏殘枝落葉的腳步聲,慌不擇路從灌木衝撲出去的摩擦聲,這些聲音無不昭示著有人正朝這邊跑來。我沒有回避,不,應該說,我的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就好似意誌被阻塞在腦部的神經中,無法傳達到頸部以下的部位。我沒有慌張,反正我經曆的怪事已經夠多了,比起毫無頭腦地亂鑽,不如看看究竟是何許人會在這片黑暗的林地中逃亡。我甚至猜測,如今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同樣是這具身體,曾經的“高川”的殘留物。這麼一想,反而覺得和曾經做噩夢時身體無法動彈,卻能夠在蛛絲馬跡中察覺自己在做夢的情況十分相似。矮小的人影從前方的黑幕中浮現,繼而被地表的樹根絆倒,又慌張爬起來,踉踉蹌蹌地繼續衝來。在這人身後還有一個腳步聲,從聲音中可以判斷出,這個追趕的人急促但並不慌張。當前方奔逃的人影再一次跌倒在我之前站立的位置,又爬起來時,我已經能夠分辨她的身份了。正是我之前追逐的那個女孩。而在她身後趕來的人不用分說,就是那個相貌模糊卻給我熟悉感覺的中年人,他一下子撕破了黑幕般從前方竄了出來,差一點就抓到那個女孩。“不!”女孩尖叫起來,她被嚇壞了,沒看清腳下就跌了一跤,這下子肯定是無法逃出中年男人的魔掌了。我不知道這兩人究竟是什麼關係,也不清楚為什麼會上演這出追捕的戲碼,不過僅僅從當前的景象來看,卻讓人不由得義憤填胸,想要幫助那個驚恐無助的女孩。然而,無論我的情緒如何激蕩,也無法動搖身體,我就像個沒人聽聞的幽靈,一個紮根在岩石邊的木樁,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中年人扯住女孩的衣服,抓住她的頭發,將她整個兒按倒在地上。女孩痛苦地叫起來,似乎什麼地方被弄傷了,實際上,僅從外表看上去,她已經遍體鱗傷,身上的病人服到處都是刮痕和破口。原來這個女孩也是這座病院的病人。中年男人也顯得狼狽,但是無法從穿著上判斷出他的身份。他喘著粗氣,將女孩的右手反剪在背後,看上去花了很大功夫才製住女孩的掙紮。“跟我回去。”他說。“不!不!”女孩隻是歇斯底裡地叫喊著,就像是一個驚恐的靈魂要破開那具身體逃走。“你的病更嚴重了,如果不治療,你會完全消失掉。”中年男人也大吼起來,聲音中充滿了憤怒,還帶著恐懼。他到底在恐懼什麼?“我不要變得那些女孩的樣子,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女孩哭起來,“我寧願死。”“你不會死,我不會失敗了,我告訴你,我不會失敗了!”中年男人好似被刺|激到了,也歇斯底裡地大叫起來,“你聽我說,我快成功了,隻要你繼續配合我,我就能得到合適的數據。你會好起來,還有你喜歡的那個男孩,就連以前的那些女孩,全部都能好起來!”“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女孩沒有聽進中年男人的話,隻是嗚嗚地悲泣著。“森野……森野……”中年男人歎息般叫著這個名字。這個女孩叫做森野嗎?我再一次感到現實與夢境交錯的滑稽和失落。就像事物與影子的對應般,末日世界中的那些人,同樣在這個世界有著同名的存在,讓我不時想起末日世界中的那些人們。兩個世界就像是陰陽魚一樣轉動,於我而言,完全分辨不出哪個才是真實。每一次和同名的她們接觸,都讓我覺得自己就像是站在兩個世界的中界限上,隻是一個灰色的模糊的隻剩下概念的存在,一個無法觸摸到真實的幽靈。可是,這個身體是有著它自己的真實的,不真實的,隻是存在於這個身體中的靈魂而已。我思故我在,然而正在思考的我,究竟是屬於何處?我不知道,我不斷思考,卻無法得到答案。如果說末日世界是我的真實,我卻想不起末日世界中父母的名字,想不起在發生廁所怪談前自己所做的一切,沒錯,我有對過去的認知,知道自己做過什麼,然而這種認知卻無法深究,無法獲得任何細節。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一開始就是這樣,隻是我習慣性地從沒想過深究而已。但是,這個問題既然被醫生作為末日世界隻是一個夢境的證據提出來了,我便再也無法忽視。然而,如果說這個世界是我的真實,我更加無法接受,即便醫生說我隻是失憶了,可是即便失憶,在這個我居住了許久的地方,也應該會在某時某地感受到記憶的痕跡,然而我卻截然感受不到哪怕是一絲半毫的熟悉感,甚至連這具身體也漸漸生出隔閡。我想,我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這個世界的真實,隻屬於那個精神病男孩“高川”,而不屬於我。我就像是沒有根係的浮萍,沿著一條綿長曲折的河流,飄向不知何處的前方,什麼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真實呢?這種虛浮的情緒如今正侵蝕著我的靈魂,讓我迫切想要做些什麼,來證明自己是真實存在著,誕生並紮根於某個世界。在渙散的思緒,劇烈起伏的情感中,我漸漸意識到,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正趨向高潮。我已經嗅到了一種崩潰的,殘忍的氣息。“森野,森野……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既然癌性繁殖的線粒體會產生自己的意識,會吸收周圍環境的殘留波段……如何梳理多意識多人格的混亂狀態……不,為什麼要梳理呢?對,是這樣,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應該這樣,為什麼要控製癌性繁殖?嗬嗬……哈哈哈……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應該控製的應該是癌性繁殖後所產生的意識和人格!”中年男人大叫起來,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知道自己的手過於加力,幾乎要將女孩給勒死了,他還在陷入魔怔般念叨著“催眠”、“自我認知”、“環境”“替代”之類的詞語。他似乎真的確定了什麼,整個五官因為超常的興奮而變得扭曲起來。女孩再一次掙紮起來,她變得更加驚懼了,猛然間,她扯下發夾,用尖頭狠狠紮進中年男人的手臂。中年男人吃痛,一下子醒了過來,因為思緒被阻撓而顯得憤怒不已,但他已經鬆手,讓女孩頓時得到解放,朝一旁打滾。“啊!你這個混蛋!該死的小婊子!”中年男人捂著流血的傷口,猙獰地大叫起來。他再不複之前追逐卻拳拳誘導的態度,狠狠地衝到女孩身邊,在她還沒爬起來時踢中她的肚子。女孩痛苦得身體卷成了蝦米,嗚咽聲幾乎都發不出來了。“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中年男人用力將女孩揪起來,好似提著一個破爛的布娃娃,扇了她一個耳光,又給了她肚子幾拳,讓女孩直作嘔,“你讓我浪費了一個機會,我幾乎都要想好了,你打斷了這個世紀最偉大的發明!”他說一句,毆打女孩一下,“這下子我又得花上更多的時間了,這是科學家的靈感,將要改變世界的偉大科學家的靈感!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畜生!”中年男人的咒罵和毆打無法消彌自己的怒氣,反而讓他更加抓狂了。他猛然推了女孩一把,女孩身不由己,身體飛撞到我身旁的巨岩上,頭部重重在上邊磕了一下,身體便軟綿綿地耷拉下來。中年男人卻已經從地上拾起了一塊石頭,發泄般砸中了女孩的頭部,這一下連女孩的眼球都被砸了出來。女孩徹底倒在地上不動了,這可憎而殘酷的一切,就在我眼睜睜的目睹下發生和結束了。我知道,女孩已經死了。她的心臟不再跳動,沒有呼吸,體溫也將逐步降低,在這陰森寒冷的夜晚,會比平時更快地成為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我無法改變這一切,正和女孩的無助一樣,我更深切感覺到降臨於自己身上的無助——所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將會如期發生,並向著最壞的可能發展。我恨不得殺死眼前的凶手,然而身體根本不聽使喚,我想叫喊,哪怕是聲音也能讓中年男人顧及一下,可是就連聲音也發不出來。我的心臟鼓動得快要撕裂胸膛,我聽到自己的靈魂正在哭泣。這是一場多麼殘忍醜惡的噩夢啊。中年男人氣喘籲籲,捂著頭在原地轉了一圈又一圈,不時念叨著“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天啊……噢!天啊!”他猛然停下來,睜大了眼睛看向前方地上的女孩,這才醒悟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般,臉上浮現一種無法相信、恐懼、懊悔交織在一起的扭曲表情。他被女孩可怖的屍體嚇壞了,幾乎不敢和那沒有閉合的眼球對視。“天啊,天啊,天啊……”他隻是無數次重複著一個詞語,全身的氣力一下子從毛孔中泄了出去,差一點就要軟倒在地上。他向後爬了一下,他環視四周,身周的寂靜和黑暗加深了他的恐懼——這種恐懼無論誰都能直接從他的表情和動作中判斷出來,再明顯不過了。他呆滯了好一會,戰栗地爬起來,踉蹌鑽入黑影重重的來路,不一會就失去了蹤影。在中年男人離去不久,一隻烏鴉猛然撕破夜幕,從茂密的樹冠上俯衝下來,落在女孩的屍體旁。它來回蹦跳了幾下,猛然“嘎”地發出沙啞的叫聲,叼起女孩的眼球,將其從眼眶中扯了出來,猛然轉頭朝我這兒看了一眼。那紐扣般黑色的眼珠子中仿佛倒影著一個男孩的身影。即便我認為這僅僅是一個夢境,可是仍然覺得它真的看到了我。是的,就是這個,一隻烏鴉在女孩臉前,叼起她的眼球的情景。我一下醒了過來,那烏鴉、女孩和眼球頓時煙消雲散。在我的眼前仍舊是那片寂靜黑暗的樟木林,在這片土地上,僅僅有我一人而已。這是夢,是幻覺,還是記憶?我發覺自己十分艱難才能發出聲音來,臉頰已經完全被淚水打濕了。那種身臨其境的悲傷、痛苦和無助盤桓在身體中,浸透了靈魂。我不禁想到,這個身體的真正主人,曾經的那個叫做“高川”的男孩,真正目睹了那場悲劇,因此才有了之前我的噩夢。我不知道自己央求阮醫生為我進行催眠療法的行為是否正確,但正如她說的一樣,催眠療法的效果將會隨著時間展現出來,但卻不是最好的療法。如今它正慢慢挖掘出隱藏在這具軀殼中的記憶,這些記憶卻讓我陷入幻覺和現實之間,而我卻無法肯定,這些幻覺一定是完全真實的。即便不是完全真實的過去,也同樣會對我產生影響,讓我無可抑製地去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我不禁去想,女孩的屍體到底怎麼了?中年男人到底是誰?為什麼目睹者“高川”會將之畫成油畫?阮醫生說過,油畫中的烏鴉其實是精神病男孩“高川”在吃掉生病的女伴後,化作“食人者”的病態象征。然而眼前的幻境,卻給出了另一種說法。曾經的“高川”究竟在那副油畫中埋藏了什麼秘密?或者,真的有秘密嗎?中年男人口中的醫學術語,又究竟意味著什麼?拚圖的碎片正逐漸變多,可是圖案的輪廓卻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儘管如此,我仍舊覺得,自己距離真相已經不遠了。在找不到更多線索的情況下,我不得不考慮女孩的屍體就埋在自己腳下這個可能性。如果男孩“高川”的油畫真的意有所指,那麼這個可能性就會放大。如果“高川”真的埋葬了什麼秘密,選擇此地的可能性同樣很大。仔細想想吧,中年男人錯手殺死了女孩,雖然逃跑了,但會不會在事後跑回來,將屍體掩埋在這個地方?如果他這麼做了,是不是會背著良心的譴責,在潛意識中不願意再返回,遺忘這個不詳的樹林,甚至製止其他人進入這片土地?狂亂,致死,烏鴉……所有在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一切,對於在場者來說,無疑是一個不願回想的噩夢。如果要埋藏什麼,這裡無疑是最好的地點。越是這麼猜測,就越是肯定這種猜測。我將鏟子抽出來,開始挖掘這裡的泥土。這一片的野草和灌木十分豐茂,植物的根係發達,勞作起來十分費力。我無法確定女孩屍體的具體埋處,不得不這裡挖一陣,那裡挖一陣,直挖得兩手酸軟,還要借助手電的光確認土壤的變化,以確定是不是有人鬆動的痕跡。其實我心裡明白,經過時間的流逝,這裡土質所殘留的線索已經不是那麼容易找出來了,而我手頭也沒有趁手的工具。誰能想象,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究竟要花多大的氣力,才能在樹林中挖出來一個足以埋人的大坑來呢?但是,也許是我的運氣好,也許是身體中殘留的記憶引導了如今的我。在一陣狠挖之後,鏟子再一次碰到了硬物。這一次和之前撞上石頭的感覺不同,鏟子經過的地方有些柔軟,仿佛曾經有人在這裡鬆過土。沒錯,如果真的有人同樣在這裡挖了一個大坑……我喘著粗氣,雙臂不停顫抖,但是從身體裡溢出一種激烈的情感,促使我以更加劇烈的動作,沿著這片鬆軟挖掘下去。挖出來的泥土堆成了小山,當眼前出現一個深達一米的坑後,一片慘白的顏色浮出土表。我趕緊用手將浮土撥開,出現在眼前的正是一節白森森的臂骨。沒錯,就是這裡!我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了,手指幾乎無法完全張開和握團,但是有所發現的激|情卻再一次透支著體力,讓我堅持到將整具骨架都挖出來。盯著這具女孩的骷髏,我已經癱軟在輪椅上,現在我已經下到坑裡,望著高達一米的坑沿,一時間完全失去了爬出去的力量。我不是考古學家,也不是醫生,無法單單從骨頭就能肯定這是一個女孩,不過骨架的高度讓我深信,這一定是那個女孩的殘骸。她的姿勢明顯被人擺放過,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就像是安眠一樣。可我看到過那場凶殘的幻境,曾經從心理學書籍中讀過相關的解析,這種擺放屍體姿勢的方式凶手對死者充滿愧疚的表現。這麼一來,又肯定了我之前的猜測,那個中年男人一定巴不得忘卻這段往事和這個不詳之地。“很好,讓我看看,你在這裡埋了什麼東西,高川。”我不由得自言自語道。我順著手電的光搜索了好一陣,將屍骨四周的泥土又挖了一層,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才在巧合下發現隱藏在頭骨中的東西。不,也許不是巧合,我更相信,這是“高川”在這具身體所殘留記憶的影響,才會讓我鬼使神差地抓起女孩的頭骨對她說話,因此借助光線從空洞的眼窩中窺視到一閃而過的異物。我伸手進去,結果不知道觸碰到了什麼,一陣電擊的麻痹感沿著手指鑽入身體,一直到腿部才消失。我被電得寒毛直豎,手指一軟,頭骨就落在地上。隨即一張紙片從眼窩中飄了出來。我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頭骨,這才拾起紙張。由線條和墨點組成的紙麵,看上去十分熟悉。啊,這不是和咲夜、八景和瑪索三人玩的詭異紙牌很相似嗎?我猛然醒悟過來。我更加確信,這肯定是曾經的“高川”所為,他甚至在三個女孩的身邊也動了手腳。不,他們本來就是一夥的!然而,這些紙牌究竟又隱藏著什麼秘密呢?我再也無法繼續推測下去,將紙牌塞入口袋後,再次搜索了一遍,確定這裡沒有更多的東西了,更沒能找到電擊我的機關。雖然疑心重重,但還是重新擺好屍骨的姿勢,奮力將自己搬出坑底,將泥土填回去。這一次的冒險終於有了成果,雖然仍舊沒有揭開最後的謎底,但仍然讓我再次充滿勁兒。雖然身體疲累,但在情緒的高昂下,很快就將泥土填上。雖然我覺得隻要細心的人都能察覺這裡被人挖了一遍,但是那個中年男人會否再來這個地方還是一回事,再者也沒有人會想到,在死者的頭骨裡,竟然藏著一張紙片。我最後看了一眼埋葬了一個悲慘過去的所在,懷著心滿意足,卻又惆悵悲傷的情緒離開了。來前我疑惑重重,去時又更添了幾分沉重,但直至現在,我才真正感覺到自己已經踏上了旅途,因為在這個世界,作為我,而不是曾經“高川”,真正留下了一道足跡。懷揣著神秘的紙片,我切實感覺到,屬於“高川”的過去和屬於“我”的現在真正連係到了一起。我已經背負上曾經那個“高川”的愛恨和掙紮,直到解開所有的謎團,完成“他”的遺願,才能真正踏上屬於自己的道路。我沒有任何遺憾或悔恨,因為我清楚知道要拯救的是有著同樣名字的女孩們。高川,不是所有人的英雄,但一定是某些人的英雄。我一直確信這一點,我一直堅持這一點,我相信曾經的“高川”也是如此,直到自己的死亡。或許,即便是死亡也不會終結,因此才有了我的出現。我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如風聲在我耳邊輕述:這一切是命運石之門的選擇。這一次回程,我再沒有看到任何怪物。沒有任何阻擋我的離去,伴隨著夜色的寂靜和山林的風聲,我小心翼翼地穿越巡邏隊的防衛線。一切都十分順利,直到我躺在宿舍房間的床板。疲勞宛如潮水一般逐漸淹沒了大腦,我如同沉入深沉的海洋中,一片安詳寧靜的黑暗擁抱了我,最後一個思維落去,至少在明天之前,我終於能夠睡個安穩覺了。沒有做夢,醒來的時候比預料中更早,卻沒有半點殘餘的疲勞,大腦和肌肉就好似浸泡在羊水中好好保養了一番,所以當意識產生的時候,我便自然而然睜開了眼睛。厚重的窗簾在陽光的照射下,顏色變得鮮豔,然而光照不進來,房間便如黃昏中一般。我靜靜躺在床上,嗅著充斥在工作間中各種材料的臭味,腦海中一幕幕閃過這些日子以來自己所經曆過的一切。大腦中宛如有一張看不見的巨手,將這些記憶的卡片洗牌,按照某種規矩分發,排疊,等待著出牌。當這一切完成後,我開始一日之晨的工作。我一邊洗漱一邊確定本日的行程,然後對比工作清單清點手中的武器、工具以及以密語記錄的日記,然後為輪椅進行檢修和彈藥補充。儘管昨晚從墓地中找到了神秘紙牌,但我儘力克製油然升起的迫切和興奮,將例行的工作一一做好。我不知道昨晚的遭遇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我現在十分確信,自己當時肯定是和巡邏的警衛撞上了,甚至還殺了他們其中的一些人——如果那些屍犬和蠟燭怪其實是我的幻覺的話。我相信自己的靈魂、人格和思維是正常的,然而這具身體並不正常,常年服用藥物、心理治療和經受病情折磨的身體正是讓我看到幻覺的原因。我不清楚過去的“高川”究竟是服用何種藥物,進行何種治療,但是從我從這座病院醒來開始,就不斷服用那些根本就沒有標簽的臨床藥物。我相信那些藥物和治療大部分並不正規,因為在我的自願入院合同中明確表示接受實驗性藥物和實驗性治療。雖然我想停止服用這些藥物,但是根本無法做到,除了常用的鎮定藥之外,大部分藥物注射和服用都嚴格由醫生陪同。實際上,到目前為止,我並不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都患有哪些病。儘管我看過自己的檔案,但我從這些日子來自己的遭遇,以及醫生對我的態度中可以相信,關於我的報告一定不止那薄薄的幾張紙。無論阮醫生也好,安德醫生也好,都想從我身上得到某種突破,他們從不掩飾自己的期望,並無數次聲明我的重要性。他們也許覺得我是精神病人,所以用對待精神病的方式對待我,但我其實不是。我有思想,有理智,有學識,我會聽,會看會想,對照其他病人,我可以感覺到,那並非是尋常的醫生對病人的關切。我不知道這具身體什麼時候會崩潰,從早上起來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身體裡似乎有什麼蠢蠢欲動,讓我行動起來不時會有一種關節生鏽的感覺。最初我懷疑這種突然而生的感覺隻是錯覺,可它出現了好幾次,並且在這期間,我發覺自己的精神集中力產生了明顯的下降,那種反複的波動,無數雜亂無章,分不出是什麼的念頭突然浮現的感覺十分糟糕,我差點就將自己的拇指鋸掉了。我不得不加大幾種相關藥片的服用量,但是效果並不明顯。我覺得自己必須將這種情況上報給醫生,哪怕這是因為使用實驗性藥物積累下來的後遺症,也不得不使用新的藥物進行壓製。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亡,究竟會是真正死亡,還是在末日世界中蘇醒。說實在的,我並不害怕死亡,然而我不想就這麼死去,在這裡仍舊有我,有高川未能完成的事情。我已經聽到了,時間的腳步正不斷向前加速。最近一些事情,以及幾次和安德醫生碰麵時,他異常的行動和精神狀態,都讓我嗅到了某種風雨欲來的味道。是的,時間不多了,我想。為了避免昨晚的衝突所導致的最壞可能性,我花了一個上午將一半的武器避過人們的耳目,運送到新選定好的藏匿點。我將所有自己能用上的東西分成了三份,一份留在這間房子裡,一份藏在咲夜她們的宿舍房裡,另一份掩埋在宿舍角落的地下。這麼一來,哪怕被人抓獲,也無法沒收我所有的工具。我相信,即便是自己被這裡的人抓起來,明顯擁有一定地位的阮醫生和安德醫生一定不會讓其他人傷害我這個重要的臨床病患。也許是我多心了,也許那些警衛是幫蠢貨,也許有我不知道的原因,總之,直到我完成這些事情,都沒有看到前來抓捕我的人。我開始不再關注這件事,我告訴自己已經過去了,即便它隻是被暫時壓製下來,自己不能在這方麵浪費更多的精力,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中午我去了食堂,並沒有從休息的警衛、工作人員和病人臉上找到蛛絲馬跡,他們就像是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有人在衝突中死去般作息。這份平靜本身就是異常,我不覺得某個巡夜的警衛死了這件事對他的同伴來說根本不是大事。不過有一份值得注意的信息,有不少警衛提到,最近不斷發生病人發狂逃竄的事情。他們甚至提到了之前安德醫生追趕一位病人的事情,這是我親身經曆的,當時我正接受阮醫生的治療,結果病人扔來的石頭砸壞了診室的玻璃窗,嚇了我們一大跳。甚至在我出了大樓之後,那位病人展現出高人一等的運動能力,從我身邊如風般卷過。一名警衛大嚼舌頭,信誓旦旦地猜測這是院方的治療出了問題,結果被同伴喝止,小聲在耳邊說了幾句,隨即警衛們噤若寒蟬,再也不談此類事情。他們的臉色並不好看,顯然事態的真相出人意料。我不由得猜測,是否正是這些病人發狂的現象遮掩了昨晚的衝突。無法再從這些人口中獲得更多信息了,我重新將注意力放回高掛牆壁的電視上,節目和以往一樣,平和得如同發生在另一個世界。呆在病院的最初那段時光,我總是下意識希望它能播出一些關於末日事件的消息,以能證明這裡仍舊是末日世界,我不過是被當作囚犯關進了敵人的監獄裡,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對這種猜測報以希望了。我告訴自己必須正視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否真實,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如何對待它。認真地生活,以對待真實的態度來對待這個世界。如果將自己身處的世界當作虛幻來對待,那麼這種虛幻的感覺將會在某一天玩弄自己。回到宿舍樓後,我取出那張神秘的紙牌進入三個女孩的房間,結果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的麵前。“嘿,你的氣色看起來不錯。那件事情有什麼進展嗎?”來者正是曾經的詐騙犯,自稱記者,卻混跡在病人群中意圖謀取病院重要情報的達拉斯。他的態度有些過於熱情,不請自來和自來熟的行為總是讓我覺得他就像一塊牛皮糖,不過或許這正是他曾經擁有百萬現金的才乾所在。總之,出現在我麵前的他比以往更加興奮,看上去似乎他的行動獲得了關鍵性的進展。上一次他帶給我關於真江和咲夜等幾個女孩的資料,雖然沒有幾個關鍵的信息,但正是這份資料導致我要求阮醫生對我進行催眠治療。我現在倒是突然升起讓他幫忙查找關於“森野”這個女孩的資料的興趣了。不過,在那之前,先看看他弄到了什麼好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