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看到了這雙燃燒著的眼眸。從我認出這個房間開始,我就與預感到自己能再一次看到她。剛開始時她不在這裡,讓我深深感到失望,如今她如幽魂一般出現了,但我一點都不驚訝。為什麼要驚訝呢?這是在夢裡啊。而我是如此希冀再一次看到她,觸碰她。肌膚傳來的溫度和柔軟讓我幾乎以為這就是現實。可這是在夢中。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真江已經死了。眼前的她不是真實存在的,她就是個美好的夢,一個隻存在於虛擬和幻覺中的幽靈,來自於我的心中和細胞最深處的渴望——我如此告訴自己,然而凝視那雙黑色幽深的雙眼,卻無法打心底認同這樣的托詞——天哪,她是如此真實,她就站在我的麵前!我就這麼靜靜地站在那裡,任憑淚水湧出眼眶。告訴我,真江,我該如何拯救你?我要如何才能和你永遠在一起?她沒有回答。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這隻是一場夢,隻是我的幻覺而已。她和我之間的距離不到十公分,卻像是一副畫。“親愛的,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沒有你的日子,簡直就像是一場噩夢。”如同自言自語,我雙手掩住了自己的臉龐。夢境結束了。當我鬆開雙手時,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四周幽暗而靜謐,宛如存在一個巨大的空洞,將所有的一切都吞噬了。我感到口渴,身體一如既往的糟糕,就像是血液正在沸騰,細胞正被灼燒。我摸索到床頭的藥,打開蓋子就倒進嘴裡咀嚼吞咽。我感到雙腿有一種麻痹的感覺,幾乎站不起來了。站不起來了?不,我本就是雙腿殘疾的人。可是這種感覺,讓我油然生出一種驚詫的茫然。緊接著,我猛然意識到,這些日子裡,我的雙腳根本是毫無知覺的,而如今,它傳來了麻痹的感覺。我覺得自己知道這是否代表著什麼,可這個時候,我完全沒有去思考,或者說,害怕去思考。我小心翼翼地觸碰小腿,順著肌肉的弧線撫摸,如同觸碰一尊易碎的玻璃。漸漸的,雙腿的肌膚傳來微小的觸感,像是有柔軟的羽毛沿著肌膚滑過。我的心靈一瞬間有電流通過,我將信將疑地加大了手掌的力度。是的,這不會錯!我感受到了!我的雙腳感受到了!我迫不及待想要挪動自己的雙腿,結果腰部用力,雙腿隻是被牽扯著動了一下。這不是我想要的!“快點,來啊!快點,快點!”我喃喃自語給自己打氣,一邊挪到床邊,將雙腿放到地上。我雙手撐著床沿試圖站起來,然而腳下虛浮無力,當我放開雙手時立刻摔倒在地上。疼痛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自己還是走不動。可我還想嘗試一下,不,無論花多長時間,我都會嘗試下去,因為這一刻,摔倒的我感受到了來自雙腿的痛楚,這份痛楚是如此微弱,可它正變得越來越清晰。它越是疼痛,就越是讓我自心底生出無限的勇氣。我能站起來!我一定能站起來!我無暇思考,努力用雙手撐起身體。我想自己首先要能夠跪起來,能夠跪著爬動。我注意到一旁的輪椅,不假思索將它推到一旁,就這麼拖著身體,在地上爬著前往衛生間。在這個過程中,夢中真江的臉不止一次浮現在我的腦海裡,那雙燃燒著的眸子如同烙上去一般。一種強烈的情感不斷積蓄著,積蓄著,宛如被掩埋在地殼中的灼熱岩漿。我習慣性撫摸自己的左眼,我覺得她就在這裡,就在我的身邊,即便身隔兩個世界,她也未曾離開過。是的,她沒離開過,無論是在那個世界,還是在這個世界,她一直都在。我過去是如此相信,而如今這份信任正在發酵。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如此美好。和她相見的那一刻,我的一切都發生了改變——我的人生,我的思考,我的道路——如果我是個瘋子,那一定是因為我為她著了魔。衛生間沒有開燈,趴在地上的我根本觸不到開關。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聽到了翅膀撲騰的聲音,似乎有一隻黑色的鳥從房間的一個角落飛過。可我看過去時,那裡黑洞洞的,什麼都沒有。我覺得那是誇克,它也一樣,從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儘管我並不能時常看到它。彆人認為這是我的幻覺,可我真的能聽到它的聲音,看到它的身影,甚至觸碰它時能感受到那身羽毛的觸感。我有時會想,如果這是幻覺,那又有什麼是真實呢?我抓住洗手池的邊緣,將身體拉起來。我的雙腿就像是沒了骨頭一樣,可我使足了氣力想要站起來。然後,我感到了那份支撐的力量,它是如此疲軟,如同剛剛鑽出殼的幼鳥,然而它的確是存在的,這一切並非我的幻覺。借助手臂和雙腿的力量,我第一次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我滿身大汗,逐漸習慣了黑暗的眼睛,朦朦朧朧地看到鏡子裡那張狼狽的臉。頭發貼在額頭上,雙頰消瘦,臉色蒼白,是一個陷入絕症的病人,可是那雙眼睛——那雙黑色的眼睛仿佛在燃燒!讓我分不清楚,那是夢中真江的眼睛,還是我自己的眼睛。真是不可思議,在這一夜前,我的雙腿一點知覺都沒有,然而在一場姍姍來遲的夢後,我已經可以這般依靠自己的力量站在鏡子前了。我覺得這是真江給我帶來的力量。穿越了時空,穿越現實和虛幻,以她那超凡的力量創造的奇跡。我知道你們一定覺得我瘋了,可在這一刻,我就是如此認為,這般堅信。我的身體,因為和真江的再次相遇,正在發生某種不可思議的變化。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鏡子裡的臉在我驚訝的注視中慢慢地扭曲了。臉龐,五官,頭發……一切都仿佛被揉搓的橡皮泥一樣被拉伸塑造。我睜大了眼睛,那張變幻的臉看不出是什麼樣子,但我能夠肯定那一定不是自己的樣子。漸漸地,頭發變長了,下垂的劉海遮住眼睛,讓它看起來像是一個女孩,又像是一位少女,或者是一個女人?無論怎麼變都讓我升起無比的熟悉感,它是我所熟識的某個女性。到底是誰?是真江?它還在變幻,有時像這個晚上夢見的末日世界的真江,有時像更早以前夢到的孤兒院的真江。它就這麼在女孩和女人之間揉來揉去,原本臉龐和五官都不儘相同的兩者,就在這份模糊中漸漸相似起來。開始讓我覺得無論哪個都是同一個真江。鏡子裡的臉不是我的,而是另一個人的。這件怪異的事情,沒有讓我感到恐懼,隻是讓我不由得伸手想要去撫摸確認一下。當我的手指觸碰到臉頰時,眼前一陣恍惚,回過神來時鏡子裡的詭異變化徹底消失了,就像是從未出現過。而鏡子裡的我,正用手掌覆蓋在自己的臉頰上。還是那張絕症病人的臉。下一刻,我意識到,自己的雙手沒有撐在洗手池邊。我正用自己的雙腳穩穩地站在鏡子前。我,站起來了!天哪,真是不可思議!我試著活動雙腿,它還有些軟,就像是剛剛跑完了馬拉鬆,可是剩下的力量,卻足以支持著我,讓我不至於跌倒。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是身體那種灼燒的感覺也正變得無以複加。從那種強烈的情緒中掙脫出來的我覺得細胞快要乾渴了,內臟都快要變成焦炭,儘管鏡子裡的自己根本沒有顯示出半點預兆,可我仍舊覺得自己下一刻就會融化。我在水龍頭處用冷水敷臉,又灌了一肚子的水,這種灼燒的感覺才開始減弱。我不停喘氣,身體十分痛苦,可是和重新站立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說來也奇怪,這種比以往更強烈的灼燒痛苦並沒有如往時那般讓身體衰弱下去,反而讓我覺得自己的狀態正在好轉。這也許多少有些錯覺,但我此時的確精力充沛。此時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我回到臥室翻開寫滿故事設定的日記本,參照安德醫生為我準備的“人類補完計劃”於劇本製作這一階段的資料。也許是身體好轉的緣故,也許是夢見真江的緣故,我發現自己對末日世界的故事原劇本的分析更加上心了。這並不是說我原本不關心這些故事和設定,隻是當初因為心理和身體的緣故,隻能被動得去研究,那種被強迫感令人身心俱疲,而如今在我身上出現了一種主觀能動性,讓我在研究中更加專注,從而更加了解這些看似簡單荒謬的劇本中所隱藏的秘密。如前文所說,由作成的劇本為核心,利用某種超級計算機進行擴展,成為一個相對完善的虛擬世界。這是一個足以令人迷失其中的龐大工程。這個虛擬世界的針對性很強,唯一用戶就是劇本作者本人,因為作為核心的劇本是一個對創作者本人而言能自圓其說並且帶有強烈自我世界觀的世界,因此,被通過藥物和其它手段進行預置處理後的用戶一旦進入這個世界,他所麵對的就是一個以假亂真的世界。它並不是什麼虛擬遊戲,也不是單純的心理治療手段,而是為了改造使用者的人格。通過某種超級計算機所進行的世界構架拓展與其說基於劇本,不如說基於劇本作者的心理。也因此,“人類補完計劃”雖然涉及人體微結構、生體病理和新型病毒,但並不歸屬於生化試驗,而是心理試驗,所有生化手段僅僅是作為輔助工具,完全符合這座病院的本質。作為第一階段的劇本製作,更是完全體現了這一特質。安德醫生十分樸實地將療程過程的關鍵分為三個步驟——接入、活動和登出——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不過這三個步驟卻並不單純通過機械進行處理,而是以一種心理暗示的手法隱藏在劇本之中。這意味著劇本不再是單純的故事情節和設定,同時也將作為控製療程進度的手段。重要規則主要有以下幾點:其一:這個世界要有一個終結,並且有明顯趨向終結的不安定過程,這樣能夠保障用戶在潛意識中抱有最低限度的“治療進程”的概念,並由此保證用戶心理於情節發展中的激烈性、活躍性和主動性,也可以作為“登出世界”的意識保險。這也意味著,選擇末日世界並非是我自己單純的願望,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劇本需求。其二:用戶的角色設定必須參考當前用戶心理狀態和人格特質,並評估此角色設定的三觀、心理和人格和當前用戶融合後所造成的影響,以保證用戶得到心理和人格層麵上的“補完”。其三:登場的重要角色最好以用戶認識或自覺認識的現實人物為模板,但必須通過大量修飾,讓用戶似是而非的模糊感。必須將這些角色合理分配在正麵和反麵兩方之中,並結合用戶記憶來設定出現階段,通過角色登場和情節過渡來重點控製治療流程,評估階段性治療結果。當然,這種角色設定也有那種不知名的超級計算機在虛擬過程中的性能需求。其四:儘量避免涉及血緣關係。其五:必須要求明顯的登出暗示,例如故事中係色所提到的“二周目”。除了這幾點之外,劇本中任何看似無關緊要的設定,亦或荒誕無聊的情節,或多或少都具備輔助性質的心理暗示,或是保障用戶的安全,或是催化用戶的改變,或是協助超級計算機進行虛擬世界的運轉,亦或是用來設置某些不為人知的應急保險和機關。我甚至可以相信,劇本中的每一個細節都不是無的放矢,由安德醫生經手後,這個劇本中所隱藏的東西完全超出我當前的理解水平。這些明麵或隱藏的極為苛刻的劇本作成要求,才是“人類補完計劃”能夠進行的基礎,通過它們,安德醫生也才能對治療過程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控製。同時也是我之所以還活著,沒有在治療中死亡或崩潰的原因。而我如今的工作,就是在“治療”前,針對自己當前的情況對劇本進行修改,以符合自己當前的人格、記憶和心理狀態。之後,此腳本交由安德醫生評估、審核並以他的專業性角度和超級計算機的性能角度進行再構成,才是最終能夠使用的“劇本”。我反芻這些資料,猜測安德醫生從他的角度可能做出的評估,並從中挖掘更多的可能性。我有一個荒誕的想法,或者毋寧說是希冀——是否能夠通過劇本作成來複蘇死者的人格呢?是否能夠通過這種治療過程,將某些人格以我這個軀殼為媒介帶入現實中呢?如今在我身體上所發生的一係列怪異,是否正是虛幻侵入現實的一種可能性?也許,我能夠補完咲夜、八景和瑪索這三個女孩身上所缺失的某種東西。也許,我能夠找到潛藏於我體內的江,失蹤的係色和桃樂絲。也許,我能夠複蘇已經死亡亦或並不真實存在的她們。也許,我不會再如以前的高川那樣“消失”。是的,一定是這樣!一切的可能性就隱藏在劇本作成中,就隱藏在“人類補完計劃”中。手頭的資料中還有許多我所無法理解的專有名詞,這些無法理解的東西也許在劇本作成階段並不重要,但很可能就是那些可能性中某個關鍵的螺絲。我需要更多資料,不過,我想安德醫生不會告訴我更多東西了。我不禁懷念起達拉斯那個家夥了,他如今在做什麼呢?我一邊思慮,一邊開始嘗試撰寫新的故事劇本,漸漸的,我開始有一種回到過去的感覺,仿佛我仍舊在那即將末日的世界裡,在日記本裡寫下自己的冒險,幻想著總有一天會將它出版,被脫離末日的人們當成童話,而真江就站在我的身後,隨著筆端的遊走默默著我和她的故事。是的,我似乎感覺到真江就站在我的身後。我不敢回頭看上一眼,生怕那個身影會在一刹那變成泡影。至少在這個時候,就這麼讓我認為她就站在我的身後吧。這是如此令人懷念的氣氛,空氣中充滿了令人沉湎的因子。當陽光穿透窗簾來到書桌上時,我這才從稿紙堆中回過神來,那熟悉的感覺從背後消失了,一種悵然若失的心情自我心底升起,它告訴我,我的幻想結束了。我掃視著一份份稿紙,上邊寫滿了字,我卻不知道到底寫了些什麼,也不想去追究。好半晌,我依循著一種空洞的思緒,從最上邊的一張稿紙開始,一張張將它們撕碎,扔進鋁製垃圾桶裡,用打火機點燃了燒成灰,然後收拾好原劇本和資料。今天安德醫生還有一次關於劇本製作的指導,我也需要進行例行的身體檢查。安德醫生那裡沒什麼好說的,我並不指望能從他口中得到關於“劇本的心理暗示”的更多消息,因為照他的說法,那不是我的事兒。至於身體檢查,我卻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已經可以站起來了。為此,我刻意重新坐上輪椅,不過我並不覺得這樣能瞞騙多久。吃早餐之前,我來到隔壁的房間。和往常一樣,房間的門是關著的,但實際上沒有反鎖,隻要扭動門把手就能打開。這個世界的咲夜、八景和瑪索三個女孩就住在這裡。自從舊宿舍被末日症候群病患摧毀之後,我們搬進了這座臨時征調的普通員工宿舍。原宿舍的病人大部分在暴動後不是被安保人員當場擊斃,就是被帶走後再無聲訊,活著入住新宿舍的寥寥無幾,到處顯得空蕩蕩的。如今整一層的房間隻有我和三個女孩居住。抓住門把手,我覺得自己好像有一個世紀沒來看望這三個女孩了。因為身體和精神的狀態越來越差,從上周開始,我就再沒踏足這個房間。我推開門,三個女孩和印象中一樣,聚在廳裡,安靜地圍坐在一張圓桌旁。桌子上堆滿了紙牌,就是她們以前在舊宿舍玩的那種。每次看到都覺得是一個奇跡,原來的那些紙牌已經在火災中變成灰燼,如今她們卻憑借記憶重新做了一副。當然,我無法保證和原來的一模一樣,但我下意識覺得是一樣的。她們每天都在做這件事,雖然製作的速度不快,可是到今天為止,我感覺到這些紙牌就要做完了。說實在的,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她們對這些詭異的紙牌那麼執著,但是,她們執著要做的事情馬上就能完成了,還是讓我為她們感到高興,並覺得這件事的完成將帶來某些變化。我記起自己的衣服口袋裡同樣有一張紙牌,看樣式和三個女孩的紙牌是一套。那是過去從某個亡故女孩的墳墓裡找到的東西,我不知道那個女孩和這三個女孩到底有什麼關係,很明顯,那個女孩不是桃樂絲,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將這張紙牌交給這三個女孩。當我將紙牌放到桌麵上時,三個女孩並沒有因此稍微停頓自己的動作,她們視若無睹,繼續做自己的事兒,反而是房門被外麵的人敲響了。出於某種直覺,我敏銳地感覺到,外麵的人並不是病院的工作人員,甚至這種直覺告訴我,外麵的人並不是來找這三個女孩。我沒有多加猶豫就將門打開了,外麵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並沒有讓我感到驚訝。“嘿,夥計,好久不見了。”他俏皮地眨眨眼睛,說:“為什麼我覺得你一點都不驚訝?”是達拉斯,這還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