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巫師的注意力被站在倉庫門口的咲夜吸引住了。看上去我醒來得正是時候,倆人還沒有開始戰鬥。雖然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嚴重的傷勢竟然不治而愈,但是夢中所看發生的一切清晰得永遠都不可能忘記。我明白自己從那個螺旋的階梯上接過了什麼,從另一個“高川”身上得到的東西,從我的身體裡激發出來的東西,這些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然而我卻覺得那是自己最寶貴的寶物。那並不僅僅是貫穿了時間和空間,烙印在這個身體和靈魂中的精神。所有的痛苦都已經不翼而飛,我清晰感覺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強大,無論體質還是意誌,都像是經過千錘百煉的鋼筋,比起過去的自己有了天壤之彆。這並非錯覺,因為當我按在地上的手指用力的時候,輕易就在水泥地麵上扣出一條溝壑來。這種力量超越了常識,可我一點都不感到驚奇和意外,就像自己本來就應該這麼強大。我看了一眼左腕內側,那裡有一枚棱形的花紋。我不知道這個圖案有什麼特殊意義,隻是下意識覺得它一定非常重要,自己之所以獲得匪夷所思的力量,它的存在一定起了十分關鍵的作用。我悄悄爬起來,看了一眼沐浴在夜光中的咲夜。若是以前的我,勢必會在缺乏光線的影響下,覺得她的身影十分模糊,可如今我卻清晰看到她身上衣服的料質和紋理,甚至是她臉上每一塊肌肉的顫動。當我的視線和她交彙時,她的身體輕輕搖晃,努力忍耐不露出驚喜的表情,這讓她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咲夜和我搭檔已久,擁有十分豐富的臨場經驗,就算是白天,一般人也很難通過她的表情揣摩她的想法和心情,何況是深夜之中。儘管如此,對此時的我而言,哪怕是再微小的變化,也像是通過放大鏡看到一樣清晰。我沒有立刻站起來,生怕太大的動作會引起周圍環境的變化,從而驚動身前不到一米遠的灰袍巫師,但是通過改變匍匐的姿態,我已經做好了偷襲的準備。不需要我提醒,咲夜開槍了。灰袍巫師和之前一樣,用灰霧法術構成的盾牌擋住子彈,其實他可以先發製人,不過大概在打倒地獄犬和我之後變得太自信的緣故,麵對女孩的攻擊卻露出一副不緊不慢的高壓姿態,甚至讓咲夜換了兩次子彈。也許在他看來,意識到槍械無用後,眼前的女孩就會變得慌張起來吧,他可以好好品味一下戲耍獵物的味道。不過咲夜在進入戰鬥狀態之後,完全不似表麵上那麼弱小怯懦,一旦感覺自己陷入絕境,甚至會將生命當作籌碼,進行破釜沉舟的進攻。灰袍巫師也許很強大,可是在咲夜眼中,既然我仍舊活著,那麼他所帶來的壓力根本不如他自以為的那般大。咲夜十分冷靜地後退,繼續引誘灰袍巫師的注意力,讓他漸漸遠離地上會出現影子的位置。當灰袍巫師走進連夜光也照射不到的黑暗中時,我貼著地麵,如同野獸一樣四肢用力,朝巫師發起衝鋒,這一瞬間,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爆發力有多強。從擠壓身體的氣壓來判斷,大概在發動的刹那就達到百米六秒的速度了吧,據說橄欖球的超級跑鋒能在四秒五以內跑完五十米,這已經是目前人體的極限,而現在的我則超越了這個極限。空氣在這一刻變得水一般稠滯,灰袍巫師的動作就像是慢進的鏡頭,他的食指緩緩向前點出,但是這個動作剛做了一半,我就已經撲到了他的背後。他似乎感覺到不妥,想要轉過身體,可是在他剛有動作的時候,我已經一拳打出。從踏地的一瞬間,速度靜止,轉換成巨大勁力通過腿部傳到腰部,再從通過腰部抵達手腕,一波波的力量好似海浪一樣堆疊在一起。我參加過多種熱門格鬥技的培訓班,但是這種清晰感覺到發勁過程的情況還是第一次出現,就像肌肉的每一絲運動都在慢鏡頭中放大,我頓時意識到這一拳是自己揮出的所有拳頭中最完美的一次。當我聽到地麵發出碎裂的聲音時,旋轉的拳頭轟在灰袍巫師的頭部。巨大的反作用力反饋回手腕,若是普通人的身體勢必會受傷吧,但這股力量隨即擴散到我的全身各處,甚至沿著腿部灌入地麵,又一次發出劈啪的聲音。這一切不需要思維的控製,全在本能中就完成了。灰袍巫師就像是被一輛飛馳的卡車撞中,飛出去砸在二十多米外的牆上,宛如肉餅般掛在那裡,過了小半會才慢慢滑下來。雖然那裡沒有一絲光,可我仍舊看得很清楚,他的兜帽整個癟了下去,緩緩從中流出紅色和白色的液體,足以讓人聯想到那慘不忍睹的樣子。我覺得這個家夥死定了,不過對方是能夠使用奇怪法術的“巫師”,難保會有什麼死而複生的伎倆,傳說中不都是這麼說的嗎,巫師必須要用火燒成灰燼才能確保死亡。於是我決定趁這個可怕的家夥還沒爬起來,照傳聞中的方法做。不知道八景到底得到了怎樣的預言,在她準備的物資中竟然有兩罐汽油。咲夜見到我要搬汽油,連忙上來幫手。“他死了嗎?”咲夜露出忐忑的神色,“我們這是在毀屍滅跡嗎?”她已經意識到我要做什麼了,但沒有勸阻,儘管為“殺人犯罪”感到不安,但她卻堅決做這個同謀。“隻有燒死他才算完結。”我毫不遲疑地說,提著汽油罐快步走到灰袍人身邊。那股紅白色的液體已經浻浻流出一大片,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味。咲夜的目光閃爍,她不太敢看下去,匆匆將汽油灑在灰袍上,並刻意在那片液體上澆了一些。我並沒有感覺到這具屍體有複生的跡象,不由膽大了一點,將死者的兜帽掀開。咲夜好奇地瞄了一眼,立刻發出乾嘔的聲音,轉身跑開一段距離,雙手撐在膝蓋上直喘氣,好似被死者的慘狀一下子吸乾了精力。我當然也覺得惡心,但仍舊忍耐著觀察了一下,發現那破裂的頭部戴著一張奇特的頭套,臉部的位置是由某種白色角質製作的麵具,最令人印象的地方是一對獠牙,還有足有手掌長的鷹勾鼻。這個家夥之所以不掀開兜帽,正是因為這麵具的惡容太過嚇人吧。除此之外,我並沒有在這個“巫師”的身上搜出任何東西,好似一襲灰袍就是他所有的裝備了。當我試著將那個麵具頭套摘下來,卻發覺根本不可能,它好似另一層皮膚般緊貼著這個人的頭部,如果要生撕下來,說不定會將臉皮都剝掉。這麼殘忍惡心的事情我可做不下去,隻好遺憾地站起來,將剩下的汽油均勻灑在屍體。我退到咲夜身邊,從口袋裡摸出煙盒,卻發現它和身上的衣物一樣,幾乎被燒成灰燼。一旁的咲夜貼心地遞來另一包駱駝牌香煙,小心翼翼地為我點燃了。我深深吸了一口,足足消滅了半支煙,然後將剩下半截彈到屍體上。熊熊火焰升起,火光在倉庫中跳躍,就好似深陷一片火紅的地獄。我和咲夜將剩下的物資和木箱逐一扔進火中,火勢變得越來越凶猛了,很快就熱得讓人不得不退出倉庫。親眼目睹這座倉庫一定會成為火災的犧牲品後,我和咲夜趕在被人發現前,駕駛八景為我們留下的一輛電動車迅速離開了這片地方。夜越來越深沉了,本就寬闊平坦的馬路愈發顯得漫長,許久才能看到一道車光從身邊飛馳而過。咲夜坐在後座上,緊緊抱住我的腰,將臉貼在我的肩膀上。我也好,咲夜也好,其他人也好,這個夜晚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激烈的戰鬥和匪夷所思的轉折讓大家感到疲憊。如今事件已經告一段落,但我知道遠遠還不到完結的時候,反而隻是剛剛開始。這個晚上所發生的事情,對耳語者的每個人,甚至於係色同學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經曆吧。惡魔,巫師,先知、召喚,凡人,傳說,現實……在大家的眼中,這個世界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呢?雖然未來難以測料,但是我卻充滿了信心,覺得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奢望自己會成為英雄,危險不由自主,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無法理解,但遭遇這一切並非被人強迫,這就足夠了。既然大家都不可避免地步入到這個奇異的世界中,身為副社長的我就必須保護他們,活出自己的精彩。“咲夜,今晚開心嗎?”我問道。涼爽的夜風從前方吹來,路燈的陰影不斷落在身上,轉眼又拋得遠遠的,前方的道路如此開闊寧靜,讓我的心情漸漸開朗起來。“隻要跟阿川在一起,什麼時候都開心。”咲夜輕輕的聲音傳入耳中,她似乎又恢複回那副怯懦的模樣了。“那麼,今後也要一起嗎?繼續這麼危險的工作。”我說。“嗯,無論阿川去哪裡,要做什麼,我都會一直在阿川的身邊。”咲夜說,“隻要阿川在,我什麼都不怕。”我並不想勸她改變這個想法,因為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我隻是對她說:“我會保護你的,我不會讓你死在我麵前,除非我先一步死去。”“可我不想死在阿川之後。”咲夜囁嚅著說:“不過,要是死了也能在一起該多好啊。”“是啊……如果無論活著和死亡都能在一起,那該多好啊。”我這麼回答道,不由得看了一眼左手腕內側的棱形花紋。自從夢中醒來後,我覺得真的存在某種無論生存還是死亡都伴隨著自己的東西,而自己已經得到它了,它就藏在這具身軀和靈魂中,儘管現在的自己無法理解那是什麼,可是總有一種預感,有那麼一天會得到答案。我扭轉電動車把手,將功率加到最大,乘著夜風朝跨江大橋的另一頭駛去。八景和森野將負傷的白井和係色同學送到距離大橋最近的市第三醫院進行急診,當我們抵達醫院的時候,半夜的醫院隻有一小半房間還亮著燈,急診室的大招牌發著慘白的光,我和咲夜在跟門衛說明來由後直接被放行,停車場已經關閉了,所以我們隻能在一樓急診走廊的側門外停車。向值班室裡的護士詢問後才知道八景他們剛到沒多久,係色同學還沒蘇醒,正在八景的陪同下接受檢查,至於白井則直接被推進了手術室,對於傷勢的具體情況,這名護士也不太了解,不過她的溫言細語很快就讓我和咲夜心中的焦急緩和下來。向護士告辭後,沿著她指示的路線來到三樓,遠遠就看到森野正坐在走廊儘頭的長椅上,彎腰將手臂擱在雙腿上,雙手拇指煩躁地交纏在一起。從她身上散發出濃濃的擔憂和自責,陷入沉思的她連我和咲夜走到麵前都不知道。直到咲夜喊了她好幾聲,她才突然驚醒般抬起頭來。咲夜溫言安慰了幾句,森野立刻伏在咲夜的肩膀上悶聲痛哭起來。“因為我,白井才變成這樣。”森野說:“如果我再堅強一點就好了,他肯定不喜歡看到我哭的樣子。”“沒關係,他是白井嘛。”咲夜拍打她的後背,輕聲說:“隻要你沒事,他一定會沒事的。”森野隻是發出啜泣的鼻音。“是不是不召喚惡魔,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呢?”森野悶聲說:“可是我控製不了自己,我就是像這麼做,但又不想白井受傷……”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我以為白井是不會受重傷的,因為高川同學在,可是高川同學什麼事都沒有……剛才,剛才我有點怨恨高川同學。對不起,我真是個可惡的女人。”說罷,推開咲夜,用力揉了揉臉,對我和咲夜露出一張勉強的笑臉,深深給我鞠躬,說:“對不起,我實在太不知所謂了,這明明都是我的責任。”“你的怨恨我可以理解,我也不想推卸自己的責任。我是副社長,允許你進行惡魔召喚是我和八景的決定,沒有保護好白井是我的失職。”我抽動了一下臉,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安慰她才好,覺得無論是懺悔還是同情都不合適,心中沒有任何悔恨,但也無法像她那樣露出笑容。我頓了頓,乾脆什麼都沒說,隻是拍了拍森野的肩膀,將她交給咲夜,自己走到一旁抽菸。禁止吸煙的警告就貼在牆壁上,若是白天一定會有人出來阻止我,不過在這樣的深夜可沒人會突然跑出來理會這種事情。我知道在這裡吸煙不對,但是心中的思緒翻騰,若不抽菸就會覺得特彆煩躁。有時事後處理比事件本身更加折磨人心,這樣的結果並非第一次遇到,不過總是無法習慣下來。咲夜和森野交談了幾句,我放任腦海一片空白,沒有聽清楚她們到底說了些什麼。不過咲夜讓我留下來等手術完成的話倒是聽到了,隨後兩位女生就下樓不知道去了哪裡。森野獨自一人呆在手術室好一陣子了,她的心中一定擠壓著不少負麵情緒,這個時候讓知交好友陪同外出散心是個不錯的選擇,我沒有異議。不一會,八景出現在樓梯口處,我第一時間發現她,便揚揚手以做招呼。“係色同學那邊如何?”我問道。“還行,身體上沒檢查出任何問題,各種數值都顯示她十分健康,甚至從來都沒有這麼健康過……”八景頓了頓,說:“但是她一直沒醒過來,因為我無法說出她昏睡的真正理由,所以醫生也無法立刻做出判斷。我覺得她很快就會醒過來。”之後,我們沉默了好一陣。“你也看到了吧?那隻惡魔有一半鑽進了她的身體,有預言說會出現什麼不良後果嗎?”我問。“沒有,隻能在她醒來之後再做觀察了。”八景搖搖頭,一副不想再談論這事的表情,我便知道在係色同學醒來前,任何猜測都沒有意義了。“那個灰袍人……”八景說了半句,像是在搜羅合適的詞彙,停頓下來。“我懷疑他是巫師。”我彈了一下煙灰,說:“我殺了他,然後將他燒成灰燼。倉庫也被燒毀了,應該不會留下手尾。不過倉庫是你租的,後麵會有麻煩嗎?”“沒關係,我能解決。”八景說,“那種灰霧是什麼?那個巫師使用法術時的灰霧和惡魔的灰霧是同一種物質嗎?”她默認了“巫師”的說法。“不清楚,這個問題應該問你,你不是熱愛神秘學的先知嗎?”我反問,“不過,儘管今晚的行動有些瑕疵,但總體來說是耳語者的一大進步。不過,對於係色同學是否就是預言中給我帶來命運轉折的人還不能確定。她經曆了這麼危險的事情,你覺得她還會加入我們嗎?”“她一定會加入的。”八景用一種堅信不疑的語氣說:“至於預言的問題……我們還有許多時間,不是嗎?接下來的活動,我覺得應該以‘巫師’為核心展開。”“要找到他們嗎?”我理解她的想法,“這些人是聚集在一起,還是各自行動的呢?從正常的情報渠道根本就找不到關於他們的信息。我們對他們一點都不了解。”“既然開始了,就一定會有發展。”八景說:“你覺得今晚那名巫師的戰鬥力如何?”“一般人對付不了,有槍械也不行。”我回想了一下這個晚上的戰鬥,慎重地說,“他的法術變化多端,很難搞,體質怎樣不太清楚。他太大意了,我覺得他的真正實力根本就沒能發揮出來。”“你是怎麼殺死他的?”八景的目光從手術室的招牌上轉過來,有些好奇地問。“還記得我提到過的夢嗎?”我不打算隱瞞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跟她講述了自己在夢中的遭遇和現實中的變化,並出示左手腕內側的棱形圖案,“本來應該有三枚,可是現在我隻有一枚,我並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也不太理解圖案的意義。不過,我覺得如果棱形繼續增加的話,自己也會得到更強大的力量吧。耳語者的成員中,我是唯一能對抗巫師的人。”“那麼,增加這種圖案的方法是什麼呢?”八景問。我將煙頭擰熄,沒有回答,因為我也不太明白,儘管本能覺得自己知道答案。接下來的時間,我和八景就在各自的思緒中安靜渡過。五分鐘後,手術室的紅燈熄滅了,並發出清脆的鈴聲,醫生和護士結伴從室內走出來。由八景上前詢問情況,醫生說:“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他的內傷比外傷更嚴重,需要靜養,而且不能肯定是否會留下後遺症。”這個答複比我預料中的還要殘酷。我和八景向醫生道謝後,目送他們走下樓梯,另有一名護士將白井送入病房,並警告我們必須留在外邊,在他醒來前禁止打擾。我和八景沉默下來,不知道該如何對森野解釋這樣的結果。雖然按照預言,森野的惡魔召喚是必然,白井的重傷也就成為必然,但我們都覺得自己負有責任,這是耳語者建立以來最嚴重的人員傷亡,當初順從預言進行行動的決定是不是有待磋商呢?可是,八景的預言從來沒有出錯過,該發生的必然會發生,企圖徹底扭轉預言的行為在過去四年裡都被證明得不償失。我知道,後悔是沒有意義的事情,而且,這件事,這個結果,都沒有什麼值得後悔的地方。因為當時就是因為阻止森野進行惡魔召喚的幾率太過低下,不可控製的因素太多,才選擇了這個行動方案,無論重複當時的情況多少次,都會是同樣的決定。“造化弄人嗎?”八景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