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時候對“江”這個字眼十分敏感,無論是多長的文章,隻要某一段,或是某一個詞句中帶有“江”字,我總是在第一眼就將這部分內容分辨出來,然後牢牢記在心裡。無論這個“江”是某種語言的詞彙,還是一種概念,我都能迅速學會。這種以“江”為中心的記憶快速又深刻,直到今天,我對任何涉及“江”的內容都記得非常清楚。正因為如此,所以當係色同學提起存在於我體內的某種特殊基因叫做“江”時,我幾乎毫不猶豫就相信了。如果不是在我的基因中烙印著“江”的概念,又如何解釋這種對“江”的敏感性呢?當然,我並不明白,為什麼這種特殊因子要叫做“江”,而不是其它的名字。近江的名字中也有“江”這個字眼,我有點迷惑,到底是她本人吸引了我,還是她的名字吸引了我呢?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叫做近江的女人讓我感到親切,這並不單單是她的相貌和氣質,或是名字裡帶有“江”字,亦或著她自稱是網絡上的“斯坦因”,而是她本身就讓我感到熟悉。雖然近江這個名字有些生疏,但是當我第一眼看到站在講台上的近江,在她還沒有進行自我介紹前,就有一種強烈的情緒從胸口處湧出來。我覺得她的相貌和聲音都十分熟悉,我們也許在以前就認識,也許是偶然的相逢,也許打過招呼,關於這方麵的記憶十分模糊,但我肯定這並非既視感。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究竟是從真實記憶中滋生,還是從既視感中得來,我還是能分得清楚。由既視感產生的熟悉感讓人感到空洞虛幻,可是對近江的熟悉感卻無比真切。這種熟悉感像是一種來自於體內深處的本能,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歡躍,發生共鳴。若要打一個準確點的比方,那就像是找到同類的感覺。我專注地觀察站在台上的近江,雖然台下一片混亂,但她沒有半點不耐煩的表情。她的目光從第一排開始巡視,每當巡視到哪裡,哪裡就迅速安靜下來。近江的眼神擁有理科係或醫學係的高才生做實驗時的理智、冷靜和穿透力,這對活生生的台下眾人來說,無疑是一場十分糟糕的體驗,被她注視的人一定會覺得自己躺在冰冷的研究台上吧。“搞什麼啊。我走了。”有個女生突然叫起來,她滿腹怨氣地推開身旁的男友,一邊離開座位一邊說:“你說這是研討會,可現在是相親會吧?年紀都那麼大了還提什麼時間旅行!是愛好也給我適可而止一點!竟然把錢都花在這種事情上,還幻想娶個有研究狂人氣質的富家女,你是白癡嗎?”說完,不待男友回話,女生就氣衝衝地跑到教室門口。她剛準備打開門出去,結果旁邊伸來一隻手將門把按住。待她看清阻止自己的人是之前還在講台上的近江時,不由得一愣。“你,你要做什麼?”女生對上近江的眼睛,有些膽氣不足地詰問。“嗯……”近江將女生從頭到腳都審視了一遍,在對方的身體微微顫抖的時候,幫她將門打開了,“好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一路走好。”女生好似得了赦令般,慌慌張張出了門,還在嘴裡嘀咕著:“真是莫名其妙。”我雖然坐在後門處,但仍舊聽到了她給自己壯膽的抱怨聲。其實,我也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之前還以為近江會和這個女生發生爭執呢,結果隻是確認對方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教室裡想看熱鬨的人都不由得唉聲歎氣。女生的男友因為這事兒有點不知所措,他好像也想追出去,但是身體還沒完全站起來,又重新坐回位置上,臉上露出猶豫和為難的表情。很多人都在對他指指點點,尤其是幾個女生聚在一起,發出壓低的哄笑聲,但還是能聽得清楚。“有什麼好笑的?”近江突然對那幾位女生問道:“為了追求真理而失去更多的東西,為了滿足愛好花費大量金錢和精力,為了接近夢想而做做白日夢,這不是所有人都經曆過的事情嗎?難道你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白癡’的事情,從來沒有在這種‘白癡’事情上找到樂趣嗎?”近江的詰問讓幾個女生囁嚅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若是其他陌生人這麼說她們,她們早就群起反擊了吧,可是近江的眼神十分純粹,言語也很直白,反而讓人覺得她所說的都是一些理所當然的事情。被女友甩在當場的男生朝近江露出感激的神情,不過近江卻出乎意料的,對他也毫不客氣地說:“整天都在做女友眼中的‘白癡’事情,被甩掉也是自找的。”男生頓時被這話噎得滿臉通紅,他硬撐著說:“你不也在研究時間旅行嗎?你開這場研討會的實際目的不就是找男人嗎?這是你自己親口承認的,竟然還用什麼找到命中注定的人就會獲得成功的爛借口。”近江露出不屑的笑容,一把揪住男生的衣領,將他整個人都扯了起來。教室裡頓時又是一片喧嘩,誰也沒想到皮膚蒼白,顯得病弱的女生竟然有這麼大的氣力。正因為被揪住衣領的男生被迫站起來,掂起腳的時候,額頭仍舊和近江持平,所以大家才發覺,近江的身高實際上比目測的還要高。男生抓住近江的手,想要將她拉開,不過任憑他憋住氣力,那隻手仍舊紋絲不動。“我和你不同的地方在於——”近江一邊說著,手臂一邊用力,在眾目睽睽下,男生的雙腳竟然脫離地麵了,“我是女生,而你是男生。所以有的事情我能做,而你不能做,除非你承認自己是個女人。嘿,白癡,你是女人嗎?”周邊傳來竊竊的嗤笑聲。在旁觀的眾人一種看小醜的滑稽視線中,男生通紅的臉色刷地一下又變得蒼白。近江把他輕輕放回地麵後,男生滿是羞腦地瞪了旁觀者一眼,然後在對方反瞪回來的視線中抱頭鼠竄般逃出教室。“請問。”這時有人高高舉起手來,“你之前說用世界線理論製造出了時間機器,這是真的嗎?”“還沒有造出來,不過第一期的資金已經籌集好了,現有的理論也已經經過多次模擬實驗,其結果表明已經達到實物研製的可能性。”近江對有人切題發問顯得十分高興,看起來她對自己的研究充滿了信心,“當然,不能說百分之百能夠試作機,所以就算是能提高哪怕千分之一的百分點也好,我才在這裡征求助手。為了證明我的態度不是開玩笑的,也為了保障研究的持續性,我將在第一時間和他簽訂婚約。”“我在網絡上是‘斯坦因’的關注者,有傳聞你無法募集資金,所以才在網上停止活動。”又有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問道:“你能證明自己的確募集到基金,並提供你就是‘斯坦因’的證明嗎?”“不能提供。”近江爽快地回答,這種毫不遮掩的態度由她表現出來,反而顯得態度坦率真摯,以至於沒人再深究這方麵的因素。“如果,我是說如果……”又有一位相貌和穿著打扮很有水準的外國女性問道:“你和你未來的助手將所有資金都投入研究,卻沒有得到理想的結果,你們打算如何去維持往後的生活呢?何況失敗品不會有人收購的。”“我相信,無論是我,還是未來的助手和丈夫,都擁有在最壞結果的情況下維持自己生活所需的能力。如果不是這樣,又怎麼有資格參與這項跨時代的研究,又怎能稱得上是精英分子呢?”近江如此回答道。坐在桌椅上的一些與會者們發生騷動,從這些人的隻言片語中可以看出他們對自己的信心可沒有台上的近江這麼充足。不過這才是正常,有多少學生能自信或狂妄到認為自己是近江所描述的這種精英呢?他們中甚至有人連數理化的分數都剛過及格線,甚至不是純粹的理科生,距離“研究時空理論”差了何止十萬八千裡。對大部分的與會者來說,時間並不屬於科技,而是屬於科幻,隻是他們的“愛好”之一,並不值得將自己的餘生投入到這個根本看不到未來、產出和成果的假象之中。漸漸地,教室裡的議論聲停歇下來。開始有人無聊地轉筆,喝水,看書,然後隨口和旁人談起科幻作品來。這一次,終於才終於有了“時間旅行可行性研討會”的氣氛。近江這個研討會的發起者看起來被忽略了,畢竟大家都意識到,她之所以發起這次研討會,不過是假借名目而已,實際上是為了找到那個會助她成功的“助手兼丈夫”。參加研討會的男性們不是毫無興趣,就是缺乏信心,認為自己根本就不符合要求,也不會跳入這個水深火熱的泥潭中。這種情況既現實又必然。雖然近江人長得漂亮,很有氣質,似乎也有手段和資金,可是這些都不能當未來的飯碗呀。攤上這麼一個“瘋狂科學家”,說不定就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近江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是這種情況,對諸人的無視毫不在意,仍舊自顧自地觀察每一個人。有幾個有心交朋友的女生嘗試和她搭話,包括之前提問的那位外國女性,可除了外國女性之外,無一例外都被近江鋒利直率的說話方式打敗了。她們幾乎無法在流行事物方麵進行交流,談起科幻愛好的時候,話題就會逐漸被近江扯向科幻背後更深入的理論性知識,然後就是無法接口的冷場。近江跟“愛好者”沒有共同語言,這大概就是她們的想法吧,於是也敬而遠之。那名外國女性在雙方交流的時候幾乎都隻是傾聽而已,我覺得她感興趣的不是近江的研究,而是近江本人。直到隻剩下自己和近江兩人時,外國女性才開口說:“我們在哪裡見過嗎?我總覺得對你有一種熟悉感。”近江似乎愣了一下,然後肯定地說:“不,我們是第一次見麵。請問,你叫什麼名字?”“我叫瑪索。”外國女性說。從名字上聽不出是哪個國家的人,不過她的膚色是被人形容為“巧克力”的深色,擁有絲綢般的滑膩感,所以在一眾女性中也十分引人注目。瑪索,這個名字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當她報上名字的時候,我的情緒又開始不由自主地波動起來。隨之而來的熟悉感也不在陌生,我知道,這位瑪索小姐又是一個和我存在某種聯係的人。自從繼承螺旋階梯之夢裡那位“高川”的魔紋後,凡是讓我能產生諸如共鳴、感應、既視感、似曾相識的物事,我都深深銘記在心中。雖然剛開始的時候總是為了這些感覺而苦惱,但如今我開始明白,這些人即便和我匆匆擦身而過,也絕不會就此成為陌生人。我們之間必然會產生交集,並由此延續彼此的故事。套句俗語,我們之間存在因緣和因果。在場的每個人都開始擠入不同的圈子裡,話題也漸漸從時間科幻向更多的領域延伸,對於經常和科幻打交道的人來說,身邊和自己一樣興趣的同好大抵不會比一起打電子遊戲的朋友更多,像現在這樣和同好者麵對麵交流自己想法的機會就顯得珍貴。並不是沒有人邀請我參與他們的話題,隻是我對他們所聊的話題都不感興趣,對科幻的喜好也沒有他們這麼積極和深入,便隨便找了個理由婉拒了,我猜想他們也發現這種敷衍,所以很快就沒人來打擾我了。我得以躲在角落裡擺弄手機,也許在旁人看來孤僻又冷清,但我卻十分享受這種熱鬨中的僻靜,以一種冷靜的旁觀角度繼續觀察瑪索和近江兩人的進展。“好吧,瑪索,見到你很高興,我們現在相識也不算晚,不是嗎?”近江露出直爽的笑容,說:“你剛才一直都在聽我們說話,為什麼不和她們多聊聊呢?我其實挺希望能和她們多說幾句,可惜她們似乎覺得無聊。”“不是這樣……其實,我對科幻並不感興趣,而且也對科技也沒什麼的敏感性。”瑪索的話讓近江有些訝異。“那你為什麼要參加這個研討會呢?”近江問。“我在一家心理谘詢機構供職,是一位業餘的心理學研究者,聽聞梅恩女士在這裡舉行論文發表會,所以也跟著來了。你知道梅恩女士嗎?就是在這場研討會之前的論文發表會的論文作者。”瑪索透露出來的信息讓我感到有趣起來。“也就是說,隻是留下來隨便看看,是嗎?”近江了然道。“算是吧,本來打算離開,可是在下麵看到這場研討會的名字,覺得是今天最不正經的活動,所以就進來看看。”瑪索也笑起來,雖然話中帶有負麵詞彙,但並不讓人感到攻擊性,“沒想到竟然會是這種活動,真是彆開生麵。雖然我不看好你的研究,但是你的回答讓我感覺到你的信心和執著,我喜歡像你這樣一心一意向某個目標前進,樂觀但並不盲目的人,哪怕這個目標有些……”她想了想,用“渺茫”來形容,“雖然是渺茫的目標,但我決定為你提供一些資金上的讚助。嗯,不是很多,畢竟我也是工薪階層。”近江似乎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個地方得到善意的讚助,她有些不確定地問:“正如你之前說的,我的研究風險很大,你確定要進行讚助嗎?”“並不是每個人都是為了獲取利益才讚助彆人,要不你第一期的資金又是如何得到的呢?”瑪索笑起來。近江並沒有繼續談及她的第一筆研究資金的來路,隻是用沉默的微笑和誠摯的態度對瑪索表示感謝。隨後兩人交換了聯絡方式就彼此告彆。在她們看來,這次相逢或許隻是生命中的一次偶然吧。不過如今的我卻覺得,這一定是一種必然,就如同我會遇到八景、咲夜、森野和白井,以及席森神父、係色同學和梅恩女士。在這些人之間存在某種深層次的聯係。即便沒有八景的預言,我也相信一定會再次遇到這位瑪索小姐,那個時候或許她已經被卷入灰霧的事件之中。我已經察覺了,我所遭遇的這些充滿熟悉感的人們,都會和來自灰霧力量的神秘扯上關係。無論我是否願意,八景也好,係色也好,在這場研討會中出現的近江和瑪索也好,這些人的命運都幾乎不可更改。既然世界線理論能解釋我的既視感和熟悉感,當然也能解釋她們的命運為何如此。無論在哪個世界線,無論這些人做出何種抉擇,獲得看似截然不同的人生經曆,但這些世界線終將收縮於同一個終點。既然終點相同,那麼當初看似不同的人生始終會產生相似的交錯,促使人們做出相同的選擇,而人們之間的交集又反過來促使世界線的走向保持一致。選擇和際遇彼此影響,讓每個世界線的變動率都保持在一個穩定的數值內,所以人們的未來,世界的未來幾乎不會產生決定性的偏差。我想要守護這些自己所愛的人,要不讓她們處於相對安全的環境,要不讓她們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可是,在末日真理教籠罩下,又有哪裡是安全的呢?在世界末日必將來臨的預言麵前,保護自己的力量又有什麼意義呢?所以,唯一能夠保護大家的途徑隻有一個——大幅度改變世界線的變動率,最終讓某個世界線偏離收束,避開絕望的未來。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擁有時間機器,亦是係色同學稱為“命運石之門”的東西。通過世界線的跳躍尋找契機,通過改變他人的選擇來對變動率進行乾涉。正如係色同學所言,一切都是命運石之門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