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野從近江口中聽到近似乎大言不慚的言論,不由得憤怒起來。她騰地一下站起身,雙手按在餐桌上,將身體朝近江的方向傾去,就好似要撲上去一樣。“灰霧的真正力量?你根本就沒接觸過灰霧,有什麼資格這麼說?”我能夠理解森野的憤怒,這種憤怒來自於耳語者的成員,包括已經消失的係色同學在灰霧事件中所受到的傷害。她無法理解那種神秘的力量,除了我之外,也沒有親眼見過有誰成功戰勝那些巫師。偏偏在她眼中無比強大邪惡的敵人,以及在這些敵人手中保護了大家的我、白井甚至是席森神父,卻被近江說得一無是處,仿佛有一種自己這些人所受到的傷害根本就是自作自受的感覺。按照森野的性格,無法忍受這樣的說法自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是的,我沒接觸過灰霧。”近江並沒有因此生氣,反而用平靜的目光安撫森野,“不過,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真正沒有意義的東西,每一件事物都在規律中運動,並且它本身就是規則的體現。這種運動和體現本身就是構成世界的基礎。那麼灰霧對這個世界裡起到了什麼作用呢?它的運作規律是什麼呢?它代表了什麼意義呢?沒有,從你們的描述和認知來看,灰霧就是這種突然出現,沒有緣由,也沒有存在基礎的東西。無論巫師也好,所謂的灰石改造者和魔紋使者也好,都隻是因為它存在,所以使用它,對灰霧的使用僅僅停留在表麵上。可是,一旦我能夠接觸它,就有把握找出它的根源。”“那些巫師所隸屬的組織可是存在了近千年的龐然大物,他們就是憑借對統治局技術的研究獲得今天的地位。你以為自己比他們的研究水平更高嗎?”森野尖銳地駁斥道。“很可惜,科學研究不是比誰人多,也不是比誰的資金更雄厚,更不是比誰研究的時間更長。”近江裂開嘴角,這個笑容看上去陰森森,她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最重要的是天才的百分之一的靈感。”森野一臉愕然,啞口無言地僵住了。她自然也聽說過“百分之一的靈感和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哪個更重要”的言論。雖然小時候會被告知是後者更重要,然而進入大學之後,幾乎每個人都會明白那不過是好意的玩笑,要取得成就,靈感和運氣才是最重要的東西。近江認為自己比末日真理教的研究機構更有靈感和運氣,雖然她自己無法證明,但森野同樣也沒有反駁近江的說法的立足點。畢竟一個人的靈感和運氣無法進行量化。“可以了,森野。”八景的聲音打破僵局,咲夜將森野拉回座位上。森野狠狠地將筷子插|進飯裡,將菜汁淋上去後,發泄一般攪拌著。大家對她的行為視若無睹,所有人都知道,就算沒有安慰,她也很快就能轉換心態,變回正常的森野。森野從來都不是對自己苛刻的人,也不會讓負麵情緒長時間盤踞在自己心裡。“雖然我以社長的身份,不讚同你加入這次行動。不過,你畢竟是阿川的妻子,那麼你執意要進去,我也沒有反對的理由。”八景在沒有詢問任何人的情況下做出最終決定,“你就和阿川一起進去吧。”“那麼我也……”咲夜立刻接口道。“不行!”八景強硬地打斷她的說話。“之前不讓我進去,隻是擔心我會成為累贅,可是現在近江小姐不也一樣嗎?”咲夜情急之間,毫無顧忌地將這話說了出來。近江的視線仿佛偶然一樣掃過我的身上,我仍舊保持沉默,看八景怎麼說。“你和近江小姐最大的區彆在於,你不是阿川的妻子。”八景這麼回答道。於是,咲夜也敗下陣來。最終的決定,還是由我、近江和席森神父進入統治局,時間就定在後天晚上。白井和森野已經調查過現場,並沒有發現被封鎖的情況,原來的倉庫隻剩下一片焦黑的殘桓破瓦,絲毫都沒有進行清理,乃至於重建的計劃。周圍的居民似乎比之前更少了,更加找不到監視現場的人和攝像頭。八景從自己的人脈渠道打聽回來的情報,也同樣印證了白井和森野的調查結果。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還需要繼續觀察一兩天。“如果是後天起行的話,我也可以多做一些準備。”近江這麼說道。她所謂的“準備”是什麼,誰都沒有想到,直到第二天的晚上十一點整,耳語者全員和席森神父都聚在一起時,大家才看到近江手裡提著的大型旅行箱。這個長方形的旅行箱款式十分老舊,箱外的蒙皮灰蒙蒙的,在燈光下能看到好幾處破口,不過這個旅行箱即便放在地上,高度也來到了近江的腰間,一看上去就給人沉重的感覺。“裡麵裝的是什麼?”森野悄悄在我耳邊問。“不知道。”我向她坦白,自己雖然這兩天都住在近江的酒店房間裡,但是她總是早出晚歸,不知道在忙些什麼,這個旅行箱是今天傍晚的時候才帶回來,那時裡麵已經裝滿了東西,否則不可能那麼沉。我對森野說:“起碼有一百公斤。”森野不由得吐了吐舌頭。“是槍械嗎?”席森神父猜測道,“不過,普通的槍械在統治局裡可不好用。”近江沒有接話,她一直將旅行箱提在手中,就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累一般。她可不是經過灰霧力量改造過的超人,所以這種體力真是令人吃驚。普通的女性,還是一位專注於探索科學領域的研究者,能夠鍛煉到這種程度,差不多已經到極限了吧?我不由得這般想到。“在開始之前,最後排查一次現場。”八景這麼說道,隨後就給大家分派了任務。我、近江和席森神父作為未來一段時間的合作者被分配到一起。我和席森神父自然十分熟悉了,不過近江還是第一次和席森神父打交道。近江雖然一直在忙碌,可是和我在一起時,也有向我谘詢灰霧事件的更多情報,我在講述時不免會多次提及席森神父這位出身末日真理教的專家,她理所當然表現出對這位神秘神父的興趣。當我們這一組走到看不見其他人的地方,近江立刻對席森神父提出各種問題。其中有席森神父不想回答的問題,更多的是無法回答的問題。正如我們對末日真理教的理解和猜測,就算是竊取了諸多統治局技術的瑪爾瓊斯家也無法對灰霧的本質進行探究,在已知的情報中,也沒有任何人在統治局遺址中找到對於灰霧本質研究的成果。雖然至今仍舊進行孜孜不倦的搜索活動,但是幾乎讓人看不到希望,因為就連先知也無法依靠預言來找到絲毫線索。“有大致能夠控製自己預言能力的先知,不過一但朝這個方向進行預知,就會令身體迅速衰竭,仿佛被詛咒了一樣。”席森神父如此描述道,“那個先知說,他感受到了一種混亂,在這種混亂中,有什麼奇怪的東西侵入了他的身體和靈魂。”“他死了?”“沒有活過三十歲,可是身體卻像是六十歲一樣。他開始變得瘋狂,隨便攻擊他人,就好像再也無法聽懂彆人的話,也看不到正常的風景,直到最後自燃而死。”“自燃?”“這隻是形容的說法,他的身體並沒有出現火焰,隻是整個身體就像是燒融了一樣,變成一堆肉塊。”“然後呢?就這麼死掉了?”“一開始還有生命的跡象,那些肉似乎能夠挪動,甚至和接觸的物質長成了一塊。”席森神父回憶著當時的情景,在月光下的臉色顯得慘白,隻從他的表情就能讓人想像那個場景是多麼異常和詭怖,“上去觸碰的人都被感染了,就算將被融合的部位切下來,自己也很快就變成新的肉塊。在場的人開始用遠距離武器處決那些肉塊,肉塊們發出慘叫聲好一會,漸漸沒了聲息。”“真是奇怪的死法。”近江聽得津津有味,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席森神父的講述中存在的殘忍和恐怖,“詛咒嗎?我曾經以為你們是更切合現實的科學研究者。”“兩種都有,神秘學論和科學論至今仍在爭執不休。”席森神父似乎仍舊沉浸在可怕的回想中,語氣有些空洞,“他們說,這是神的懲罰,可是,神為什麼不讓他的子民接觸這些信息呢?如果無法理解灰霧到底是怎樣的東西,那麼使用它又會帶來怎樣的懲罰呢?”“也許是惡魔的作為也說不定。”近江用玩笑的口吻說。“也許吧。”席森神父有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灰霧如今就是這種無法理解的東西,異常危險的物事,一旦使用超過限度,就會帶來無可挽回的惡果。或許,這就是世界末日的起因……”“我對世界末日一點興趣都沒有,倒覺得變成肉塊被人殺掉是個有趣的結局。”近江推了推眼鏡,這麼說道。她今天在身上套了一件研究員樣式的白大褂,所以才戴上沒有度數的眼鏡,她覺得這才是最匹配自己的打扮,尤其是在進行任何一種探索活動的時候,能夠讓她充滿精力和靈感。之後,兩人的談話回歸正題。有人提出這樣的說法,統治局本身也無法解釋灰霧誕生的緣由,這個神秘的機構在最鼎盛的時期,也隻是因為某個研究意外發現灰霧這種副產品,從而走上使用灰霧的道路。最後,因為無法掌握灰霧的本質,所以滅亡了,變成現在的統治局遺址。這個說法無疑契合至今所能找到或分析出來的關於統治局的情報,以及末日真理教的核心“末日論”。如果再繼續使用灰霧,那麼這個世界也會淪為第二個統治局,而現在已經無法停止使用灰霧,那麼末日終將會到來。隻不過,末日真理教的人成為製造末日的元凶,這一點讓許多教徒無法承受而離去。“你覺得這個說法如何?”席森神父問道。“嗯,一般般吧。”近江平淡地說,“既然某種事物已經存在,那必然有其存在的意義。不從物理本質上去解析它,而是從概念的層麵上去分析又如何呢?”“概念的層麵?”席森神父愣了一下,他一時間無法理解近江的說法,露出迷惑的表情。“就像是時間一樣吧?”我插口道。我覺得自己大概明白近江的意思了,麵對席森神父投來的詢問目光,我解釋道:“關於時間的本質,雖然當前已經有許多理論去解釋,但都並不完美。這也意味著,人們實質上仍舊無法解析出時間的整體模型,那麼,在第一次麵對這種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時,在完全沒有時間模型的情況下,人們是如何完成這些理論的呢?這是因為對於時間的概念,大家都有所了解,並且從這個概念上可以得出它的意義和作用,進而反向分析出它的一部分本質,從而產生了諸如唯物的熵理論解釋,以及唯心的心學論之類的理論。”“沒錯,隻要弄明白灰霧在世界模型中所代表的意義和作用,應該就能反向探討它的一部分本質。”近江說,她對我露出一絲讚許的笑容,“沒想到這麼繞彎子的理論,阿川你也能夠這麼快就能理解。”“是啊,我都有點迷糊了。”席森神父好一會才開口,不過看起來他仍舊無法完全理解這番談話,“我不太明白這種事情,但是,難道其他人都沒想過這樣的方法嗎?”“應該是想到了,所以出現神秘論。”近江說:“就像人類第一次見到火時,將之歸結為神。第一次探討無法理解的事物的本質,首先出現的總是唯心論,這十分符合人性的客觀規律。”“也就是說,你並不讚同唯心論?”席森神父說。“不,隻能說,唯心論並不能完全解釋事物的本質。要完全構架一個事物的模型,必須從唯物和唯心兩個方向同時進行,並找出其中的結合點,我是這麼認為的。”近江回答道。“唉,跟你們這些研究者談話,腦袋總是不夠用。”席森神父說,隨後自嘲一笑:“不過,我隻要知道它能帶來力量就夠了,因為我隻是使用者而已。”“就算這種懵懂的使用方法總會在某一天讓自己吃苦頭也沒關係?”近江發出不屑的哼笑聲。“不能說沒關係,隻是沒辦法。”席森神父用無奈的口吻說:“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擁有和你一樣的天份呀。”近江聽了這番話,久久沒有言語。隨後,我似乎聽到有微風似的聲音鑽進耳朵來。“……太可悲了。”接下來的時間,我們這一組三人沉浸在夜的孤寂中,繞著被燒成白地的倉庫區走了一圈。我不知道另外兩人是否還在想著適才的談話,但我已經全然將之扔到腦後,全身心投入到最後的排查中。我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跡象,可能存在的巫師也好,便衣警察也好,居民也好,完全在這片範圍內看不到蹤影。於是我招呼另外兩人往回走,當我們回到聚集地時,其他人早已經等在那兒了。在確認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之後,八景讓我們抬起擱置在旁邊的木箱走到倉庫前的空地上。本來黃色的沙地此時已經變成灰黑色,到處都是燃燒物的殘渣,越是靠近倉庫的地方,被高溫灼燒的硬快和琉璃狀就更加明顯。這裡本就寥寥無幾的植物不是早被燒成灰燼,就是蔫死,一副衰敗的氣息撲麵而來。這一切都是我一手導致。我從因為高溫灼燒而融化彎曲的鐵門處朝倉庫裡麵眺望,什麼都看到,視線完全被掉落下來的尚未燒儘的巨大物體遮擋住了。進入統治局遺跡的節點應該就在這裡,而在倉庫中的可能性更大,因為我們是在倉庫中召喚出了惡魔,但是現在完全不可能進去,所以也隻能在這片平地上進行儀式了。雖然灰霧因為和“統治局技術”這樣的詞彙結合在一起,給人強烈的超凡科技的印象,而且,在席森神父的解說中,也同樣趨向於這個角度。但是在幾個星期前,那隻惡魔的確是用古老的獻祭魔法陣這樣的神秘學產物召喚出來的,這便給與之相伴的灰霧增添了神秘的色彩。這個晚上,八景進行溝通節點的儀式,同樣是使用神秘學的方法。她看上去一點都不緊張,雖說先知一定知道如何溝通節點,她也不覺得自己會是特殊的一個,但是,在成功之前,沒有人能確保一定會成功。八景在這一點上顯得十分特殊,就像是肯定會百分之百成功一般,但是在席森神父看來,這種態度反而十分正常。這種無來由的自信也是先知的共同點之一嗎?那麼,以這種無來由的確信,使用神秘學的方式溝通節點,如果成功的話,統治局技術究竟是科技,還是神秘學呢?我不由得回想起近江和席森神父的談話——事物的本質將同時存在於唯物和唯心的兩個層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