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近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我們的角度很難察覺的陰影處,有一片模糊的景象,像是打碼一樣,不過當我從背包中取出望遠鏡朝那邊眺望時,立刻就發現了視野模糊的原因。那是一片被挖開的泥土,乾涸的血液,散落一地的殘肢斷臂和內臟。就像被橫掃過的戰場,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疤痕,充斥五官的殘忍景象足以讓人聯想到令人作嘔的味道。在那片地方飄蕩著一種灰色的武器,讓那些血肉模糊的景象產生一種光線扭曲的錯覺,反而更讓那片光景變得更加令人難以忍受。我不由得將視線挪向更遙遠的地方,那裡已經完全失去了觀察附近時的明媚觀感。半毀的大樓裸|露出鋼筋結構,表層好似已經被腐蝕,亦或是被一種白色的絲線層層覆蓋,有的部分甚至存在某種菌毯或肉瘤之類的東西。淡淡的灰霧四處飄散,莫名的黑影在房頂跳躍,如同遊蕩在水泥森林中的妖精,完全是一副末日般的場景。這些不可思議的景象當我從望遠鏡裡挪開視線,直接用肉眼去眺望時,卻又完全看不到了,就像是海市蜃樓一般。很奇異的,我察覺到自己竟然沒有絲毫恐懼,反而既視感又再次從心底浮現。一瞬間,似乎有許多畫麵和思緒從腦海閃過,可仔細去尋找時,卻又不見了蹤跡。我將望遠鏡遞給近江,下意識轉頭去看走廊中部的樓梯,覺得沿著樓梯走會看到什麼東西。樓梯口處有一個常備性的消防櫃,我什麼都沒想,可雙腳已經向那邊邁去,我沒有抵抗,這種本能般的行動來到消防櫃前就消失了。我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在催促自己,於是脫掉外套包住肘部,用力擊碎消防櫃的玻璃,將消防斧取出來。我瞧了瞧手中的這把消防斧,它並沒有什麼特彆的地方。似乎被玻璃的碎裂驚動了,樓上傳來犬吠聲。可我因為被這個叫聲驚醒時,就再沒聽到這個聲音,回想起來,那聲犬吠就好似幻聽。那種犬吠聲,讓我聯想到幾個星期前召喚出來的惡魔地獄犬。它在這棟建築裡嗎?“不久前有人來過這裡。”席森神父突然開口了,我接過他遞回來的望遠鏡,聽他繼續解釋道:“統治局的環境如果遭到破壞,會漸漸自行修複。而不屬於統治局的東西,例如我們,在死亡後會被‘清潔者’清理掉。清潔者在一般情況下會在晚上出現,時隔不會超過兩天,那邊的垃圾顯然不屬於統治局,而它們尚未被清理,這也意味著,來人在這裡發生戰鬥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天,更可能就在我們抵達前不久。”“這種清潔者會攻擊我們嗎?”近江問。“如果被發現了就會。”席森神父做出肯定的回答,“最好祈禱它們不要發現我們,那些家夥就像是一大堆蟲子,一出現就會遍地都是,所以晚上休息時一定要找一間密室,隻是將房間的所有縫隙都堵死並不保險,它們可能會從沒有注意到的縫隙裡鑽進來,或者因為聚集的數量太多而形成巨大的壓力,將脆弱的部位壓壞。”我和近江將席森神父的忠告牢牢記在心裡。席森神父是我們三人之中唯一一個曾經在這片巨大的危險區域活動的前輩,隻要不是笨蛋,都知道這種生存經驗十分重要。“現在我們先要排查這棟建築,尋找可能存在的安全網路終端。”席森神父開始布置每個人的任務,每人負責一個樓層,每一個房間都不能漏過。即便如此,也不能確定這裡是否存在席森神父口中的安全網絡終端,那似乎是很少見的統治局裝置。“安全網絡終端就和它的名字一樣,是一個終端機,和我們經常用的電腦類似。外表十分貼近未來風格,隻要不是電腦盲,隻要看到了就一定可以識彆出來。不過,這些終端並不是每一個都會連上網絡。”席森神父對向我們描述這種終端機的樣子,“這個時候,就通知我,由我來確認是否聯網,畢竟你們並不認識統治局的語言。”“聽阿川說,巫師也使用一種無法識彆的語言。”近江突然問了一句,“他們使用的是統治局語言嗎?”“不,那種語言是他們根據統治局語言自創的。”“他們的技術根源於統治局技術,語言也根源於統治局語言……”近江做了一個可怕的猜測:“他們自行創造了一個和現實,以及和統治局並兼容的生態和技術係統?”“很可能。”席森神父表示對此也不甚了解,不過也覺得近江的猜測接近事實:“不過,正因為他們篡改了統治局技術,所以對統治局來說,大家都相當於入侵係統的病毒,但在危險名單中他們比我們更靠前列。”席森神父嘴角的肌肉牽了牽,卻完全沒有幸災樂禍的感覺,他沉默了一會,仿用安慰的語氣對我們說:“他們在這個地方所承受的危險要比我們大得多。”近江對這種安慰並不感冒,我也不覺得心情會因此好起來。末日真理教的瑪爾瓊斯家已經能夠篡改統治局技術,形成一套自我封閉,自我循環的係統,這本身就是一件足以令人感到擔憂的事情。至少目前為止,我還沒聽說過有第二個人或組織對統治局技術進行了如此深入的解析。沒有人知道瑪爾瓊斯家對統治局的研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往壞一點的方向猜測,可能已經展開了幾百年,想要在近期內追上他們的腳步,怎麼想都是令人絕望的事情。不過,這種絕望僅僅來自於猜測,並沒有確定是真實,所以,我很快就將之拋之腦後。我告訴自己,在即成事實的情況下,不應該去對已經發生的事情感到憂煩。不過,在動身前仍不由得這般想道:在最初的時候,到底是什麼讓他們發現了統治局的存在呢?統治局又是什麼時候起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呢?這一切都無法在曆史上找到哪怕是相似的記載。這些完全看不出來由,突然就這麼堂而皇之出現的物事,先知、惡魔、秘密組織、神秘機構的遺址……簡直就像是神對人們開的一個玩笑。第三層是我們出現的地方,我們陸續將每扇門都打開,但並沒有在裡麵發現任何類似科技設備的東西。有的房間裡一團亂,顯然被人闖進來過,這樣的場景讓我不禁惡意聯想起遊戲裡的勇者,這些人總喜歡在自己能夠發現的地方翻箱倒櫃,也不管房子的主人是否就在身邊。於是我們開始分頭執行排查任務,我主動要求上第四層,也就是最高一層。因為之前聽到的幻覺般的犬吠聲,以及若隱若現的既視感一直讓我覺得,四樓或許有某種東西,可能是地獄犬,又或是其他人。另一個世界線的“高川”也來過這個地方嗎?他在這裡遇到了什麼?我不由得如此想到。我將這種感覺告訴近江和席森神父,但在兩人都沒有對四樓產生危險直覺的情況下,我們仍舊決定按照原計劃行動。我掏出一直彆在腰間的手槍,一手提著斧頭,謹慎地沿著樓梯向上走。我似乎又聽到了那種犬吠聲,沒有之前那麼清晰,就像是風在耳邊嗚咽,仔細聆聽的時候就再也聽不到了。我一步步地踏在階梯上,腦海裡似乎有什麼瑣屑的片段發出咕嚕嚕的氣泡聲翻上來。我似乎看到一個男孩在走廊的護欄上行走,在單杠上做著其他孩子不敢做的動作,敏捷地爬上樹冠,又大膽地抓住柔軟的樹枝蕩向牆外。漸漸的,我開始覺得那個男孩就是自己,在這些記憶的片段中,男孩的我毫無愧疚地玩弄小動物和昆蟲,直到它們死去,也不覺得這些被搞得亂七八糟的屍體有什麼惡心的地方,周圍孩子的豔羨目光讓我十分得意,可漸漸地,我身邊的孩子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形影單調,那些曾經被視為勇敢的行為被人視為小醜的舉動。於是,我再也不逞能了。我在彆人玩耍的時候努力學習,成了一個優等生,儘量不涉及危險的行為,不參與體育活動,一心放在學業上。我初中萌生了一個夢想,想要成為一名動力學專家,這需要很高的學曆……就在這個時候,我猛然醒過來。我和那個男孩分開了,我仍舊是自己,而男孩也仍舊是他自己,那些記憶的片段又再次下沉,最終不見蹤影。我看著最後幾步階梯,有些恍惚。男孩的經曆和我相似,但醒過來之後就會意識到,那不是屬於自己的過去。那是另一個世界線的“高川”的記憶,我在恍惚中想到,係色同學也許並沒有在開玩笑,世界線並不是僅存於理論上的假設,而是真實存在的東西。而我曾經行走於其他的世界,上一個世界線的記憶,仍舊存在於這個身體裡。這種感覺就像從一個平行世界死去,在另一個平行世界出生,也許經曆發生改變,但也存在著未曾改變和似曾相識的東西。我的未來會變得怎樣呢?我剛產生這樣的想法,就立刻甩頭將它拋卻。我知道,如果在這種問題上分心,就無法應付接下來可能會隨時出現的危險。另一個世界線裡的“高川”一定是在第四層碰到了地獄犬,然後用手中的消防斧殺了它。我開始這麼確信起來。那麼,在這個世界裡,這隻地獄犬是不是也在那裡等著我呢?我在踏上最後一層台階前停下來。走廊橫在我的前方,隻要沒有踏前那一步,左右兩側就是堅固的牆壁。再沒有比四樓更高的地方了。如果真的存在惡魔,那麼這裡就是戰場的儘頭。可我沒有看到它,視線被牆壁擋住了,也沒有再聽到那種幻聽一般的犬吠。這棟建築仍舊一如既往的沉靜。於是我最終踏進了第四層的走廊,走廊上的房間和第三層一樣,呈現左右對稱的形狀,兩側的儘頭各有一扇半敞的門,如同在邀請我進去。我猶豫了一下,向左側儘頭的房間走去。這個房間比並排在走廊上的其他房間更加寬敞,裡麵的擺設保持完整,並不向第三層的房間那樣被翻得亂糟糟的。我從一張床下找到一大箱手辦,是萬聖節係列的怪異玩偶,壓在箱子最底下的是幾本遊戲雜質,還有一塊廢舊的電池。我突然想到,這個箱子裡應該還有一個遊戲掌機,不過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來得突兀,去得也快。正當我拿起遊戲雜質,想要查看上麵的日期時,突然又有一種有誰站在自己身後的感覺。似乎有一道來自身後的陰影將我的身體覆蓋,我連忙轉過身去。前方有個紅色的影子,可是再眨眼的世界,那裡其實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陽光因為角度的關係不如走廊上那般明亮,但也不存在被陰影籠罩的說法。有一個聲音輕輕在耳邊說:——這是什麼地方?——末日幻境。——為什麼把我送來這裡?——為了拯救世界。——你是什麼人?“……卡門。”我自言自語道。這個名字就像是自行從我的嘴裡蹦出來一般。雖然不明白這個名字的主人到底是怎樣的家夥,但是仿佛幻聽一般的對話仍舊讓我有些在意。這個統治局遺址為什麼會被稱為末日幻境?它其實是不存在的嗎?我之所以出現在這裡,是為了拯救世界嗎?但是這裡沒有答案,也沒有能夠給我答案的人,我放下遊戲雜誌,帶著略為失望的情緒離開了這個房間。我去了對麵儘頭的房間,那裡也是同樣的擺設,不過我卻覺得應該更加淩亂。例如在大廳裡,應該有一堆被吃剩的人類屍體。白森森的骨頭被舔得光亮,還有一些被嚼成碎渣,甚至是吃了一半肉,剩下留著發臭腐爛的肢體和內臟,以及烏雲般嗡嗡作響的蒼蠅群。然而,那種惡臭的味道並不存在,呈現在我麵前的,是整齊的擺設和清掃過一般乾淨的地麵。這裡同樣沒有安全網路終端,也沒有如之前那個房間般遺留著私人物品,仿佛我是第一個造訪的人。麵對這樣明淨整潔的場景,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惆悵從心底滋生出來。我在原地呆了半晌,返身離開這個房間,回到走廊上的時候,有一個人影從樓梯口走出來。我的心臟猛然跳動一下,那個身影像是大學生,又像是社會人,正處於兩者之間的過渡,充滿了曖昧的年齡。身上穿著紅色的運動外套和黑色的健身褲,外套的拉鏈沒有關上,露出裡麵的白色運動背心。長發紮成馬尾辮,腹部袒露著,胸部很大,肌膚光滑,富有彈性,全身上下散發出青春健康的生命力。她轉向我,或許是光線的緣故,她的麵容竟然顯得模糊,有一種陌生又熟悉的複雜感覺。她朝我招呼道:“阿川,有什麼發現嗎?”似乎是我的熟人,可我認識她嗎?我眨眨眼睛,那人變得清晰起來,可不再是之前那副青春活力的樣子。有著同樣高挑的身材,胸部在裡衫的形狀也異常碩大挺拔,可是皮膚白得似乎透明,充滿黑色質感的頭發也沒有紮起,垂直披在肩膀上,外套是一件科研者的長擺白大褂,扣子全沒扣上,就這麼敞開著,可以看到裡麵同樣散發出嚴謹氣息的襯衫款式和直筒褲,襟口打著白色的蝴蝶結。這是一個散發出冷酷智慧氣息的女性,也是我的妻子,近江。“發生什麼事?你似乎看到了其他人?”近江敏感地覺察到我一瞬間的失神。“沒什麼,發了會呆。”我搖搖頭,向她說起剛才陸續產生幻覺一事,我從來不把自己的擔憂以及感到不對勁的事情對身邊的人隱瞞,“你覺得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沒有意義。”近江不假思索地回答,“不都是你自己的記憶所造成的影響嗎?如果你真的成功進行過世界線的跳躍,那麼在所有的世界線上,都隻存在一個高川。”我明白她的意思,其實,我也有過這樣的想法,隻是在近江這樣的女性口中說出來,更能讓我感到安心。“除了走廊儘頭的兩間,我還沒有打開其他房間。”我將話題轉回正事,“席森神父那邊也已經完成了嗎?”“沒看到他,我直接上來了。”近江的語氣雖然平淡,但我仍舊感受到她的關心,心中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於是,我們一起將其他房間打開,可令人失望的是,同樣沒有看到像是電腦終端的物件。這時席森神父也上來了,他排查的結果和我們一樣,這棟建築裡不僅沒有網絡終端,而且之前懷疑可能還留在此地的先來者也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