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誰都沒有想到,一直和我們對話的竟然是一具屍體。她為什麼還能夠保持思維?人真的存在靈魂嗎?她在這裡到底呆了多久,遭遇了何種事情,以至於變成這副模樣?擁有正常世界邏輯思維能力的人都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但是,這具屍骨的大小和桃樂絲的聲音相符,大概就是十三、四歲的樣子。而僅僅聆聽她的聲音,我們能夠在腦海中勾勒出來的形象就是麵前的屍骨還在生時的模樣吧。即便如此,即便她似乎就在眼前,但我們仍舊難以理解,一具屍體和我們進行溝通的場麵。之前還在震驚的格雷格婭竟然朝那具屍體伸出手,像是想要觸碰一些它,確認這一切是否真實。“不要碰我!”桃樂絲嚴厲的聲音響起。還沒接觸到它的格雷格婭好似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縮手。“不需要懷疑,我並不需要肉體才能存在。”桃樂絲說:“這沒什麼難理解的。我讓自己以資訊化的方式存在於這個世界中,僅僅需要保存人格意識資訊的載體而已,並不隻有人類的肉體才能作為載體。”雖然大概能夠理解她的意思,但是我仍舊對這一切感到無比驚奇。正常世界裡已經能將大部分的物質以數據的形式在電腦中描繪和模擬,也有人假設能夠將人格意識以數據形態進行存儲,可這僅僅是停留在理論學術中的假設,是一種科幻乃至於幻想。要做到這一步,需要更精深的理論,和更加強力的硬件——人格意識和肉體之間的關係就如同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的差異一樣複雜。任何事物在確定最終本質之前,一切都是不確定的,即便是上個世紀觀測到的電子,如今仍能分出更細微的結構,存在更複雜的運作方式,由此延伸出各種假設和理論。很難想象,明明是肉眼可以觀測,肉體可以觸摸到的東西,卻在追究其根本的時候,變成了難以理解的概念,何況是無法直接觀測,無法直接觸摸的“人格意識”呢?如今,人們想要描述一個人最本質的東西,往往隻能使用“靈魂”這個概念性的詞彙。桃樂絲將自己如今的狀態稱為“人格意識資訊”,那麼,這個“人格意識資訊”是靈魂嗎?於是,我問出這個問題:“現在的你現在是鬼魂嗎?”“也許。我並不是科學家,我也無法理解自己當前的狀態,隻是明白自己可以這樣存在,並找到了這麼做的方法。”桃樂絲說。“真是難以置信。”崔蒂感歎道。“我也這麼覺得。”桃樂絲說:“不過,你們的理解也許有些偏差。”我們麵麵相覷,不明白她的意思。“我說過,這是我在這個世界的存在方式。可是,真正的我並不是你們眼前所看到的這樣。真正的我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你們看到的,隻是一段資訊,一個倒影。”桃樂絲如此說道:“高川,也許係色已經跟你形容過,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網絡遊戲?它在某種意義上是這樣,但又不完全是這樣。”“網絡遊戲?”格雷格婭的尾音高高吊起。“你在開玩笑嗎?”崔蒂皺起眉頭,“雖然你現在的模樣……我可不想和精神病人討論問題。就算是我也明白這個世界有多複雜,僅僅是十二種基本粒子,四種基本力就不可能進行模擬。我們會流血,會死,會去愛,去恨,遵守著最嚴禁的物理法則,我知道所有說世界隻是一場遊戲的人都有嚴重的心理疾病。”“我瘋了?也許。”桃樂絲竟然沒有反駁,隻是用一種無比冷峻的語氣說:“但是,對你們來說,再也沒有機會去理解這個世界的真實模樣了。你們隻能生存在這個世界裡,這裡對你們來說就是真實……”她頓了頓,用一種悲哀的語氣誦讀了一首詩詞:“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崔蒂皺著眉頭朝我看來,她不明白桃樂絲到底說了什麼,因為最後的詩詞是用上了中央公國的語言,可是她敏銳地從她的語氣中感受到了一些東西。“是我的國家一首經典的詩歌。”我用淺薄的說法向她解釋道:“當你僅僅身處一座高山中時,是無法認識它的真正樣子的,因為它太大了,已經超出了你的想象。”“我們不來見你,不是為了和你討論世界觀。我對你為何小小年紀就產生這種灰色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沒有興趣,如果在正常的世界裡,我會建議你去看心理醫生。現在讓我們回到正題吧,我們該如何才能離開這裡?”崔蒂對女孩的屍體說道,“我們能夠為你做點什麼?”“不,不是你們能為我做什麼。”桃樂絲並沒有對崔蒂的言辭產生絲毫情緒,她隻是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著“你們什麼都做不到”這樣刺人的話。“那你又為什麼和我們聯係呢?”崔蒂冷笑道。“因為,這裡有高川可以做到,而且他也必須去做的事情。”桃樂絲這麼說的時候,格雷格婭和崔蒂都將目光轉移到我的身上,格雷格婭又再次看向女孩的屍骨:“你和高川先生到底是什麼關係?他說他不認識你,可是你明顯對他很熟悉。”“他生病了,忘記了許多東西,但是沒關係,他很快就能想起來。”桃樂絲說:“他也必須想起來。”格雷格婭用不信任的目光盯著屍骨。不過崔蒂卻仍舊緊皺著眉頭,從看到這具屍骨開始,她的表情就沒有輕鬆過,顯然和一個如同瘋人囈語的屍體進行溝通對她來說是一種沉重的負擔。“我覺得現在的狀態很好。”我說。“這隻是一種錯覺。”桃樂絲說。“好吧,不管你怎麼說,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怎樣送這兩位女士離開這個鬼地方。然後再把你帶出去。”格雷格婭和崔蒂聽到我這麼說,都開始浮現緊張的神色,直勾勾地盯著女孩的屍骨。崔蒂一定很想離開這裡,不過格雷格婭是否這麼執著就很難判斷了。“隻是離開所謂的統治局的話,在這裡就可以。我能為你們開啟節點。”桃樂絲爽快的回答讓崔蒂長出了一口氣,臉上掛起淡淡的欣喜,她看了格雷格婭一眼,女大學生隻是聳了聳肩。她非常清楚,無論是我還是崔蒂,都不會讓她繼續留在這裡。“那麼,你需要什麼呢?僅僅是讓我把你帶出這個廠房,或許你想要回到正常世界裡?”我不由得開口問道。這個處於詭異狀態的存在——無論它是不是眼前看到的這樣,是一個女孩的“靈魂”——她指引我們來到這裡顯然彆有目的,不可能免費送兩位女性離開。“當然,我需要你帶我離開。還記得那隻小熊嗎?”桃樂絲說。“從垃圾堆裡撿到的那個?你說過,通過那個布偶定位我的位置。”“那是我在劇本裡設下的暗門。”桃樂絲的語氣輕輕地低沉下來,像是在說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油像是自言自語:“看上去是無關緊要的瑣事,不會被人注意到。不過正因為如此,才能讓計劃順利進行……。”“有什麼東西在阻撓你?”我覺得她的話充滿了某種暗示。“是的。不過,我們先不談這個。”桃樂絲說:“你將要在這個世界呆上很長的時間,為了保存你的人格意識資訊,為了擁有做某些事情的力量,你必須植入一個東西。如果你答應,我就為這兩位小姐打開節點。”沒等我回答,格雷格婭已經搶先一步問到,用帶著濃濃警惕味道的語氣說:“如果你覺得能用我來威脅高川先生,那就大錯特錯了。我並不特彆害怕這個地方,而且就算不依靠你,高川先生也有其他辦法讓我們離開。”崔蒂看了一眼格雷格婭,沒有說話。“你說呢?高川。”桃樂絲沒有理會兩人,直接朝我問道。“你要植入什麼東西?”我問。“……也許你可以稱呼它為腦硬體。”“看上去是剛剛才想到的名字,是從來沒人用過的實驗品?”沉默延續了幾秒,在我們的凝視中,桃樂絲緩緩說道:“是的,這是一個新技術,是我引以為豪的作品。它能讓你在肉體停止運作的時候仍然存在。”“就像你一樣?”我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屍骨。“就像我一樣。雖然腐爛的肉體有些惡心,但至少不會死亡,不是嗎?”桃樂絲反問道。格雷格婭和崔蒂都用異樣的眼神朝我看來,似乎想要我拒絕,但又對這個“腦硬體”充滿好奇。“重要的是,你必須去做一些事情,而植入腦硬體能讓你更有把握。”桃樂絲又提到了“我必須要做的事情”這樣的話。“到底是什麼事情?”我問。“不能說。”桃樂絲麵對這個問題,說了和係色同學一樣的話:“是禁止事項。”我越發相信,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她和係色同學有著相當密切的關係。她說“我和係色來自同一個地方”——看來很像這麼一回事。我曾經猜想過,對於用“網絡遊戲”來形容這個世界的她們來說,這個“同一個地方”大概就是“遊戲終端之外的現實”這類某種意義上的超越世界的高度。她們給人一種什麼都知道的感覺,就像先知一樣,但又表現得比先知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更加深刻,但卻因為某些緣故無法明說。隻有製造世界的神,或者自認為自己是創造了這個世界的神,才會這麼描述人們眼中無比複雜、神秘和莊嚴的世界。認為自己是神,這不就像是瘋子的囈語嗎?在我的知識中,有無數關於這種精神狀態的病例和理論,然而,我偏偏無法像格雷格婭和崔蒂那樣,將她真正視為精神病人。我無比深刻地體會到,在我體內深處,來自基因的本能,又或是潛意識的深處,存在某種乾擾我正常認知事物的東西——很難形容的感覺,硬要說來,那就像是在麵對她的時候,我和世界之間產生了一種微妙的隔閡,而我一直認為,誕生並生存在這個世界中,依靠並依循這個世界的規則而存在的自己應該和這個世界無比融洽。正是因為這種隔閡感,讓我不由得想去見識一下係色同學和這位桃樂絲所說的東西,想要知道在她們眼中,世界到底是怎樣一個模樣。“聽起來,除了要承擔手術失敗的風險外,我並沒有什麼損失。”我在眾目睽睽中,緩緩開口了,“為什麼不呢?我很想知道‘腦硬體’到底是怎樣神奇的東西。”“高川先生!”格雷格婭驚叫起來。“請您三思。”崔蒂也說:“我知道您想保護我們。您是個正直勇敢的人,但正因為如此,我不希望您因為我們的關係被迫做那些自己不願意去做的事情。”“不,並不是被迫。”我說:“我的確對這個能夠保存人格資訊的技術很感興趣。如果這個腦硬體真能產生效果,那麼對於我們耳語者,不,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東西。而且,除了實際效果之外,我也在技術上對其充滿好奇。大概沒告訴過你們吧,其實我同時擔當著近江博士的技術助手的工作,勉強也算是一位科學家。”格雷格婭和崔蒂並不相信,或者說,並不完全相信我的回答。但是我的意誌十分堅定,讓她們明白了自己根本就不可能說服我。“那麼,抓緊時間,在安全網絡係統再次找到我們之前,趕緊開始吧。”桃樂絲說。“該怎麼做?”我問。“首先你得將我的人格意識載體取出來。”桃樂絲說:“用你手中的折疊刀剖開我的頭顱,不用擔心,這個載體十分堅固,你幾乎沒機會傷害它。”“用和安全警衛類似的材質做的?”我一邊問著,一邊毫不猶豫地提著折疊刀走到座椅後,將她的屍體的頭部扶正,然後瞥了一眼格雷格婭和崔蒂。兩人的目光和我一接觸,立刻就露出一種複雜的表情,深深抽了一口氣。我將椅子轉向背對她們的方向,不讓她們目睹到正變得獵奇的場景。“差不多。畢竟是我能找到的最堅固的物質。”桃樂絲回答道。相對於普通女孩的頭骨硬度,折疊刀足夠鋒利堅硬,我輕易就將刀尖插|進女孩的頭顱中。碰到了一個硬物,當然不可能是腦子,那麼大概就是保存她人格意識的特殊載體了。我好似切西瓜一樣,沿著中線將頭顱剖開——沒有嘗試過的人絕對想象不出來,這到底是怎樣奇怪的一種感覺,就算是醫學生,也很少會遇到“屍體告訴你應該怎樣去切開它的腦袋”這樣的事情吧。生與死的界限,在這一刻變得十分模糊。“你似乎知道統治局到底是什麼,還有那些奇怪的灰霧……”我用隨便問問的語氣說。“是的,我知道。”桃樂絲說:“但是,這是一種十分複雜的東西,解釋的文檔羅列起來,就算一個圖書館也無法裝下。如果你很在意,那就更不應該錯過這次植入腦硬體的機會……一個理解這個世界,理解你所肩負的重任的機會。”我在她說話的時候,從剖開的頭骨中取出了一枚指甲蓋大小的芯片,它的色澤看上去就像一片普通的塑料,在其表麵上浮現一條條時隱時現的光狀回路。“這個就是腦硬體?”我突然覺得有種熟悉的既視感,似乎在什麼地方,我用它做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似乎將某個人的人格資訊保存在這種芯片裡麵?我皺起眉頭,無論怎麼想,都無法找到類似的記憶。“怎樣?很熟悉的東西,對嗎?”桃樂絲的聲音以芯片為中心散播出來:“我不會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情,必須由你自己記起來,去選擇是否接收它,否則就沒有意義。”“用係色同學的話來說,是上一個世界線的記憶?”我用玩笑般的語氣說。然而,桃樂絲對待這個問題時,卻顯得十分嚴肅。“對劇本來說,這樣說也沒錯。”她再次用了“劇本”這個詞語,然後繼續說道:“你將要麵對的,是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你必須選擇放棄自己,亦或者放棄過去,而這個決定將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你的未來,生死和勝敗……但是,我相信你,因為你就是高川,不是彆的什麼人。過去的一切看似忘記,實際都在因子中留下烙印,你的體內流淌的是高川的血脈,傳承著一旦燃燒起來,就算變成灰燼也不會熄滅的意誌。”我對她的語氣中所蘊含的某種力量感到震撼。我的不明白她到底在暗示著什麼。我自認不是一個感性大於理性的人,但是僅僅聽到她的話,流淌的血液就不由自主沸騰起來。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使命感撼動著我堅固的內心,我感受到一股仿佛來自於心靈深處的意誌在這一瞬間洞穿了每一個細胞。它在和“我”對話。——英雄……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