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壓抑著心中的躁動,盯著捧在手裡的芯片。這就是桃樂絲用來存儲自我人格意識資訊的載體,小如指甲蓋的體積中竟然能夠保存一個人的靈魂的信息量,這是多麼可怕的技術呀。製造它的材質十分堅固,幾乎不可摧毀,所保存的信息在材質徹底老化之前不會有半點損毀。在桃樂絲的說法中,它是和大腦緊密相連,但又彼此獨立的一個硬盤、處理器乃至於一個終端,人腦配合腦硬體,可以獲得更大更直接的情報存儲量和更快的信息處理速度,如果人腦死亡,腦硬體仍然可以獨立運作。將要在我的身體裡植入“腦硬體”中存儲著大量關於統治局的情報,一旦植入成功,我就會在一瞬間學會統治局語言,擁有非法駭入安全網絡係統的能力。但這些能力都是對桃樂絲來說都是次要的。“我要帶你上浮,你可以看到這個世界真正的樣子,儘管你無法理解它。”桃樂絲這麼對我說。“不能為其他人植入嗎?就像她們兩個。”我說的自然是格雷格婭和崔蒂,“如果你真有這個能力,她們也一定不會介意看一看你所謂的世界真實。”“腦硬體是我的最新技術結晶,對植入者的要求十分嚴格。毫不客氣地說,在這個世界裡,也許隻有你才擁有這個資格。”桃樂絲說:“她們兩個和我們是不同的。”可是我打量著格雷格婭和崔蒂,完全找不出她們和我不同的地方在哪裡。“她們擁有意識的軀殼,但卻已經沒有屬於她們自己的身體了。”桃樂絲強調著令人聽不懂的話。“我不明白,我們很好地站在這裡,不是嗎?”崔蒂搖搖頭,迷惑地彎曲手指,揮舞手臂,“我的身體一直都在這裡。”“不,這隻是意識的軀殼而已。”桃樂絲說著,再不理會她們,向我問道:“現在,你準備好了嗎?高川”“是的,我已經準備好了。”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明顯感覺到格雷格婭和崔蒂擔憂的目光,但是一股強烈的衝動讓我決心做下去。就像桃樂絲說的那樣,我有某些不得不做的事情。就像現在,同意桃樂絲的條件,讓格雷格婭和崔蒂儘快脫離危險的統治局,就是我必須去做的事情。我不確定,錯失這個機會,自己是否能夠在接下去的旅程中保護這兩位女性,直到找到離開的方法。雖然桃樂絲用熟人的態度對待我,但我並不確定她是否就完全無害。這個女孩如今的存在方式已經足以證明她擁有足夠的力量去做一些事情,或者讓其他不認可她的人按照她的話去做某些事情。“現在該怎麼做?”我不等其他人開口,搶先說道:“要啟動什麼機器嗎?”“不用,你隻需要將手中的芯片插入你的右眼中。”桃樂絲說,但這一次她明顯不希望格雷格婭和崔蒂兩人聽懂我們兩人的談話,因此用了中央公國的語言。格雷格婭和崔蒂為此感到十分不快,但是她們沒有選擇的餘地。“要小心呀,不要隨便相信這個家夥的話!高川先生。”格雷格婭這麼對我說。直到崔蒂和格雷格婭翻過顯示屏堆,遠遠避開。我這才有些吃驚地說:“這塊芯片可是你的載體!你想做什麼?不是應該為我準備一塊空白的腦硬體嗎?”“沒有第二份。”桃樂絲用平靜的語氣說:“你必須和我共用一塊,直到這塊腦硬體在你的體內繁殖出屬於你的那一塊。並且也隻有這樣,我才能帶你上浮。你不需要擔心我是在試圖霸占你的身體,我對成為男人沒興趣,而且,你的體內擁有十分特殊的因子,會對一切惡意的攻擊產生強有力的反擊,我可不想反被它吃掉。”“特殊的因子……係色同學也是這麼對我說的。她說,我所忘記的一切記憶都保存在那種因子中,說我應該找回這些記憶。”我有些猶豫,說:“雖然許多事情似乎都在印證她的說法,我也覺得應該找回那些記憶,但是……我並不確定是不是要這麼做,為什麼我要那麼做呢?”“可能係色同學對你說,那個特殊的因子被稱為‘江’因子吧。她的說法並不完全正確,實際上,我們並不確定,那到底是‘江’因子,還是隻單純是被‘江’因子感染後產生變異的正常因子。”桃樂絲談到我體內的特殊因子時,語氣似乎有些繃緊起來,“但是無論如何,這種特殊因子都和‘江’因子存在特殊的關係。‘江’因子都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如果你不打算取回記憶,就要倍加小心。當你掉落意識深淵的時候,它可能會攻擊你,把你吃掉。一旦你被吃掉,那麼就永遠不會再有高川了,就算身體再度產生新的人格意識資訊,也是和高川沒任何關係的嶄新的人格意識。沒有具備高川特征的人格意識結構作為骨架,保存在特殊因子中的資訊,也永遠都隻能是一段高川人格意識資訊的殘渣。”我用了好一陣才大致消化了桃樂絲最後關於“高川人格意識”的那段艱澀難懂的理論性解說。這段說明的大概意思是:每個人的人格意識都有其獨特的結構,打個淺顯的比方,這個結構就像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模子。無論填充這個結構的記憶、經驗、觀念乃至於思想如何變化,隻要結構沒有變動,最終都會形成一個在基本結構乃至於本質特征上都相同的人格意識整體,就像是無論在模子中澆灌的是水還是水泥,模子乃至於裡麵東西的形狀都不會發生變化——這種情況在桃樂絲的理論中,仍舊認可為同一個人。然而,一旦這種結構被打破,即便會有新的結構產生,這個結構也將失去前一個結構的固有特征,這種情況下就不再認為新的結構和舊的結構是同一個人了。“按照你的說法,一旦我取回那些記憶,我就要放棄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不,不是你擁有的一切,而是你自己。”桃樂絲再一次強調道:“你現在的人格意識將會重新格式化,以便於和保存在特殊因子中的資訊融合,因為那些資訊並不單純隻是記憶。”“就像不同的金屬可以形成合金,但材料不同,合成的過程有的容易,有的困難,最後得到的合金材料也會有所不同?”我說。“實際情況更加複雜,但這種形容十分形象,新的高川必須成為各種配比中最強的那一種。”桃樂絲說:“高川,你在這種理論性的概念上仍舊擁有出色的理解力,這也是人格結構論的證明。擁有不同的記憶、人生和經驗,並不代表某個人的本質和特征就會有所不同。就算人格和記憶都是嶄新的,但在其人格意識的本質結構沒有發生改變的情況下,在麵對同樣的事情時,仍舊會產生相似的夢想,相似的情感,相似的理念,擁有相似的能力,相似的思考方向,乃至於做出相似的選擇。”桃樂絲並沒有給予我任何選擇上的建議,仿佛就如她所說的那樣,無論哪個選擇,都是由我自己來決定。但是,她的語氣讓我產生一種如果不選擇融合特殊因子中的信息,就無法或者很難完成接下來自己要去做的事情。我處於一種強烈而莫名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中,我體內強烈的衝動讓我去選擇融合,然而理智卻在告訴自己不要那麼做,我的情緒搖擺不定,完全無法在短時間內做出抉擇。有哪個正常人會放棄自我呢?何況,我也不明白,她所說的我必須去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麼事情。對身處於這個世界的我來說,有什麼是我迫切希望去做的事情呢?我想拯救世界,但世界末日似乎無法避免,我想拯救人類,但也不是任何人都希望我這麼做,而且,自己也不可能拯救所有的人。我希望能夠在末日來臨的時候,保護自己所愛著的人,但是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夠做到。是的,我一直都很明白,我希望自己與眾不同,試圖找出自己與眾不同的地方,然後相信自己與眾不同,相信自己的與眾不同能夠為自己帶來力量,而這個力量能夠讓我成為英雄。我想成為英雄,某個人或者某些人的英雄。但是,這個想法和使命感似乎和桃樂絲所說的“隻有我必須去做,也才能做到的事情”有些不一樣的地方。我清楚這種不同為什麼會誕生——桃樂絲眼中的世界和我眼中的世界顯然並不一致。我不清楚兩者之間的關係,完成其中之一是否會對另一個產生影響,又會產生何種影響。我願意植入腦硬體,這是因為能讓格雷格婭和崔蒂安全離開,能讓自己切身體會腦硬體的力量,能滿足自己對於係色和桃樂絲所說的一切,以及自己身上正在發生的一切的好奇心。這似乎是一個兩全其美的途徑。但同時,必須承擔它所帶來的風險。我的腦海中一直回蕩著風一般的輕語:——你準備好了嗎?真的,真的,已經準備好了嗎?——你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去實現自己的願望?“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情?你和我的信息並不對稱,你完全可以欺騙我,或者用更強硬的手段。”我這麼問她。“因為我們也無法判斷一個人的心理到底有多複雜。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心甘情願的人能夠在這種人格意識資訊的融合中增加成功率,但也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這麼做不會增加成功率。我們需要最大的成功率,最完美的結果。”桃樂絲如此說道:“一旦你植入腦硬體,選擇就會隨之而來。再問你一次,高川,你確實已經準備好了嗎?”我聽到風一般的輕語在對我說:——這是你的最後一單工作。——這是你回到安息之地的關鍵。——也許你會成為英雄。——但如果你逃避這次選擇,——你將永遠失去所擁有的一切。我不明白這個聲音到底是來自自己的潛意識,還是體內深處潛藏的某種東西。這個警告所昭示的危險,正讓我心中的警鈴大作。大概沒有人能夠清晰看到自己未來的關鍵,也許會有更多人覺得,放棄這一次,未來還有更多的機會。但是——“我是與眾不同的”——我這麼告訴自己:“現在我所聽到的,並非來自外界影響的錯覺,而是來自生命和使命的警告。我這一生中最關鍵的選擇,如今就在眼前。”沒有人能夠幫助我做出選擇,甚至,桃樂絲並沒有讓我立刻做出選擇,儘管如此,這個選擇並不會就此消失。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香煙的味道,隻有陣陣屍體的惡臭,以及電子器材特有的味道。“我準備好了。”我說:“什麼時候能讓格雷格婭和崔蒂離開?”“在你植入腦硬體的一刻,節點傳送將同步進行。”桃樂絲說:“隻要你用右眼盯著她們,我就能對她們的位置進行鎖定。”我不再言語,用力握住芯片爬上堆積如山的顯示屏、導管、零件和正在工作的金屬儀器。然後,我站在這座金屬、導線和顯示屏組成的山丘上,俯瞰著下方的格雷格婭和崔蒂。她們是如此年輕,風華正茂,她們還有更美好的未來,不應該繼續留在這裡,也不應該在那樣可怕的末日未來中掙紮。如果,我接受腦硬體,看到係色同學和桃樂絲眼中的“世界”。或許我能找到最理想的道路。我所做的一切並不是自欺欺人,也不是偽善。我不清楚自己的未來會怎樣,我不知道世界末日是否必定到來,我也無法肯定自己是否能夠實現自己所有的夢想,但是現在,這一刻,就在這裡,我將成為她們的英雄!“高川先生?”格雷格婭疑惑的聲音傳來時。我將芯片硬生生插|進自己的右眼中。很痛,十分痛苦。我的右眼視野隻剩下一片血紅色,溫熱的液體正沿著皮膚滑下,而痛苦在每一次神經抽搐時,都在讓大腦也隨之顫抖。然後,我右眼的世界漸漸黯淡下來,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僅存的左眼裡,格雷格婭和崔蒂都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隨即,格雷格婭尖叫起來。我並不到她到底在叫些什麼,因為痛苦好似已經占據所有通向大腦的神經通道,痛苦的信息擠滿了大腦。我不知道眼睛被|插瞎的時候,是否真的會如此之痛,我感到大腦仿佛要沸騰起來,像是一鍋熱騰騰的粥,而這股灼熱正迅速傳遞到身體的各個部位。我感到世界似乎一下子安靜下來,沒有聲音,沒有動作,視野裡的一切都變得緩慢,直至完全靜止下來。格雷格婭和崔蒂瞪大了眼睛,捂著嘴巴,定格在下方眺望著我。而我也無法動彈,身體每一處結構,每一處組織,每一個細胞都脫離了它原本運行的方式,在以另一種同樣無比複雜的模式進行運轉。然後,格雷格婭和崔蒂所在的地方亮起白光,白光快速增亮到再也看不清她們的身形,隨後,白光旋轉起來。隨後,白色的漩渦不斷縮小,最終變成一粒光點,消失在我的視野裡。格雷格婭和崔蒂消失了,四周的零件、導線、儀器和顯示屏也正在消失,最後就連房間都消失得一乾二淨。我宛如身處一個漆黑的,什麼都沒有的空間裡,無法動彈的身體正被某種流動的力量推著,不知道向何處飄去。當這個什麼都沒有的空間出現光亮和景物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站在某個公園裡,身旁不遠處是一個沙池,三個女孩正在玩沙,身子和臉蛋都臟兮兮的,但卻掛著喜悅的笑容。她們朝我轉過頭,向我揮手,“阿川,來呀!”我轉過身體,另一側的不遠處是一個小小的滑梯和一個蕩起的秋千。滑梯頂端是個大一點的女孩,筆直黑亮的長發遮住了她的半邊麵孔,讓我看不清她的樣子,然而,我知道她是誰——真江,比我大一歲,是我初戀的女孩。是的,現在的我,隻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而已。雖然相貌和氣質有些不同,但是這個叫做真江的女孩讓我想起了近江。隨後,有更多的名字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江、真江、富江、右江、近江……然後,我在蕩起的秋千那處,看到了兩個熟悉的,卻同樣是女孩模樣的人——桃樂絲正坐在秋千上,被係色推著蕩起來,發出歡快的笑聲。在這個被黃昏染紅的小小遊樂場裡,一切都是如此平和,一種感性讓我不由得落下淚來。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一切都像是在昨天,然而,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世界又一次黯淡下來,我又回到了那個什麼都沒有的黑暗空間裡。原本我對這一切隻是沉默地接受,可是,現在它讓我簡直難以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