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黑暗再次出現光亮的時候,我又再一次來到另一個不同的場景裡。包圍我的世界,就這麼黯淡、光亮、轉變地重複著。在這片光怪陸離的世界裡,一切都像是自己在第一次使出連鎖判定的力量時,在昏迷中抵達的那個奇異世界的延續——火燒雲的黃昏,沉靜的走廊,風中搖擺的公園秋千,滑梯下的石洞,幽暗的樹林……我和六個女孩在一幕幕的場景裡逐漸長大。我漸漸意識到這些場景都來自同一個地方。這是一個不知道在地圖上哪個位置,也很難見到外地人的小鎮,住在這裡的孩子都是孤兒,我和真江、係色、桃樂絲、咲夜、八景、瑪索六名女孩當然也不例外。鎮上所有的大人、設施和商業活動都圍繞唯一一所孤兒福利院提供服務,這很瘋狂,還是孩子的我似乎無法理解,但是現在這具小孩的軀殼裡,存在的是一個成年人的靈魂。我覺得這是親身經曆過的一切。我在當時的場景下說出不同的言辭,做出不同的行動,但是這些言語和舉動卻並不存在“強製感”,我理所當然地這麼做了,然後變成“過去”存在於那裡。在這一幕幕場景中,我偶爾會想,這就是保存在特殊因子中的“高川記憶”嗎?可是,即便我尚沒有做出接受它的準備,但它仍舊就這麼變成了“我”——現在的高川——的一部分。就像是回想起曾經忘記的過去,沒有任何一絲生硬,也沒有被強加的感覺。在小鎮上的生活並不總是那麼平靜,孤兒院和為孤兒院服務的大人們有時會讓人感到害怕。這種恐懼根源於某種隱藏在日常下的變化。不知不覺的時候,一切都開始改變,我記不得變化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很多孩子甚至是大人都被要求定期檢查身體。鎮上蔓延著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緒,就連孤兒院也被波及了,孩子們被無故責罵懲罰的次數快速增加。不僅是我和真江她們,其他孩子也開始抗拒外出,似乎隻有呆在房間裡才能免受那些無妄之災。偶爾必須要出去的時候,在公園裡,在森林裡,在偶爾露出一角的隱秘房子裡,在某個四壁皆白的房間裡,會看到許多看不清樣子的人們,有時甚至連身材都如同影子一般模糊,隻覺得他們十分臃腫,拿著奇怪的東西在空氣中晃來晃去。在這段時間裡,我和其他孩子總能聽到令人恐懼的吼叫,聽到人類的慘叫聲,可是卻看不到半個人影。場景的轉變速度開始加速,後來每當我眨眼的時候,四周已經換了一個模樣。當場景再度穩定下來時,我和六個女孩再一次齊聚在一起,而叫做真江的女孩,讓我生出初戀般感情的女孩,正躺在一張床上,全身上下都包裹著繃帶,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我知道,她生了重病,全身就像是被燒過一樣。在許多天前,她甚至連我們的話都聽不清了,總是用一種狂燥的視線凝視著我們,讓人渾身發冷,口中呢喃著誰也聽不懂的聲音,就像是被魔鬼附身了一樣。在病症的初期,醫生們認為隻是患上感冒,但是開出來的藥全都無效,我們還想要帶她去醫院,可是總是被她固執拒絕,寧願就這麼躺在床上默默承受著病情的折磨。那個時期,鎮上的大人們,尤其是醫生正陷入一種歇斯底裡的狀態,期間還傳出了有孩子被折磨和侵犯的傳言,讓孩子們十分害怕和大人,甚至是和自己小團體外的人接觸,我們也不例外。在對外人的恐懼和真江的固執下,我們就這麼眼睜睜地目睹真江的病情一日日惡化。每一次和真江見麵,房間裡都存在一種陰鬱、壓抑、令人窒息的東西。開始我和其他女孩還能跟她談談日常,開點玩笑,勸慰她一定會好起來,可是後來,沒有一個人能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口了,漸漸地,就連和真江見麵也變成了一種讓人痛苦的事情。我有時會想要不顧一切將真江帶到醫院去,可是,難以想象的壓力阻止我改變這一切。這種無形的壓力來自真江本身,來自日益嚴重的環境,來自自己內心的脆弱——我不確定,將真江帶到醫院,放任她一個人住在那些產生過無數可怖流言的慘白病房裡,是不是一個好主意。我和其他女孩商量,但大家同樣無法做出抉擇,就在這種難熬的日子裡,真江的時間一步步走到儘頭。現在,她快要死了,我們都感到無比的悲傷。那些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氣息仍舊環繞在這個房間裡,這讓我們產生了更複雜的情緒,這些難以理解的情緒讓我們頭腦空白,隻是齊齊盯著躺在床上的真江,她的每一絲呼吸,胸膛的每一次起伏,都在牽動我們的心臟。然而,這個瀕臨死亡的狀態延續了很長的時間,就在這段時間中,發生了讓我們無法理解的,十分可怕的事情。真江稍微清醒的時候,讓其他五名女孩離開了,唯獨將我留下來。她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不說這種大家都能聽懂的話了,她的聲音讓我們都嚇了一跳,那沙啞的聲音充滿了陰鬱的氣息,仿佛不是從人類身上發出來的。她的眼睛似乎看不到東西了,所以沒有發覺,假裝離開的女孩們悄悄透過門縫窺視著房間裡的一切。“我要死了,阿川。”她說。我沒有說話,隻是點點頭,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看到,但我希望她看不到。“這是一種可怕的疾病。”真江繼續說:“它會傳染,你們和我呆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我想,我知道傳染是什麼意思,但是,即便看到真江重病時的樣子,心中也沒有太多懼怕的情緒,好似變得和她一樣,然後死去,並不是什麼無法接受的事情。“我知道,你不害怕。”真江說:“可是,她們都在害怕。儘管如此,我仍舊希望你和她們能夠活下去,你們就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仍舊沒有說話,隻是緊緊握住她顫巍巍伸出的手。當我握住那隻手的時候,一種灼熱而粘稠的感覺從皮膚傳來,似乎要將我和她融化粘合在一起。“我要製造這種病毒的血清,這樣才能讓大家活下去。”真江說。“你打算怎麼做?”我問。我明白,什麼是血清。“喝下我的血吧,阿川。”她說:“這些血會被你的身體吸收,如果你能活下去,也許會產生抗體。然後,用你的血製造血清,為她們注射。”“保護她們,不要讓她們受到傷害和委屈。”她絮絮叨叨地說,“喝下我的血,我的血將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用你的血製造的血清為她們注射,這樣,我們在彼此的身體裡,永遠都不會離開了。”“我好喜歡你,阿川。”她說:“我想要繼續活下去。”她似乎在哭:“我不希望就這樣死去,我好害怕,阿川,我好害怕啊。”我緊緊將她抱在懷裡。“殺死我,阿川,現在就殺了我。”她語無倫次地說,“否則我會傷害你們,我會殺死你們。”我隻是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仿佛要將她的身體揉入自己的身體中一般,緊緊地摟住她。“我不會死。我會喝光你的血,這樣你會繼續在我的身體裡活下去。”我已經無法思考,隻是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可是,我的心中卻如此希望著——我不想她死去,不想再也見不到她,哪怕是最荒謬的說法,也想要去相信。於是,這一天,在門外的五個女孩的注視中,我喝下了真江的血。之後,每天我都會進入真江的房間,喝下她的血。其他女孩都用一種不安的視線凝視著我,又用同樣的目光凝視真江的房間,但很快,視線所表露出來的東西和她們自身一樣變得沉默,她們再也沒有進過真江的房間。但我知道,每當我進去的時候,她們都在看著。雖然覺得她們在害怕,但又感到並不單單是這樣,有某些事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醞釀,雖然在我注意到她們的地方,她們再也沒有和真江接觸,但我卻覺得,她們一定在我沒注意的時候去過真江的房間。我不太理解她們身上發生了什麼,隻是覺得這是女孩們的秘密,而我隻是做著覺得自己該做的事情。看似隨時都會死去的真江以難以置信的毅力堅持了兩個星期。每一次的場景亮起時,我都出現在真江的房間裡,喝下她的血。我開始覺得自己正在吃掉她——吃掉自己所愛,吃掉腐爛,吃掉死亡,這樣的自己,就像是一隻烏鴉。我感受到體內正在產生某種變化,讓我備受痛苦和煎熬。也許是病毒正在侵蝕身體,我這麼想著,但是卻為這樣變化感到高興,一開始是因為覺得自己能夠堅持下去,直到產生抗體,提取出血清。然而,漸漸地,我開始覺得,真江就存在於自己的身體裡,這才是自己高興的原因,我開始為這種想法感到恐慌,因為這實在太不正常了。這樣既高興又恐懼的情緒在場景結束之後仍舊糾纏著我,我在場景中再也不認為真江那無比醜陋,又在逐漸腐爛融化的肉體感到悲傷,因為——她就在我的身體裡。我似乎聽到了,沒錯,在沒人的角落,或是恍惚的時候,她在我的腦海裡輕聲對我說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再也沒進入真江的房間,我認為躺在那裡的隻是一個被她拋棄的軀殼。這樣的想法讓我一陣子感到歡喜,但隨即就會湧出無法遏止的悲傷。後來,悲傷沒有了,可我在照鏡子的時候,仍舊會莫名地流下淚來。“真江不會死了。”我對其他女孩說:“你們會沒事的,不久我就能製造血清了。”除了係色和桃樂絲外,咲夜、八景和瑪索都露出費解的表情,她們似乎無法理解我的說法。“她……”桃樂絲說了一半,頓了頓,臉色陰沉地往真江的房間看了一眼,“我要殺了她,她要變成怪物了,她會殺了我們,她已經殺了好多人!”“你怎麼能說這種話!”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她,但是卻想到真江曾經讓我殺死她,因為自己會殺死我們。僅憑話語是很難讓人想象這種場景的,我也想象不出來真江將我們一個個殺死的場麵,她就像我們的大姐一樣關心愛護我們,我們也同樣憧憬愛戴著她,我們沒有血親,但我們彼此就是最親密的人。我們一直認為七個人其實是一體的,這樣的關係會永遠持續到世界儘頭。這也不難解釋我為什麼聽到真江和桃樂絲這種要殺死彼此的話感到震驚了。但是,那是真江的願望,雖然她當時充滿了恐懼,但是我看得出來,她真心想要我這麼做。我知道,她心中的不安驅使她用這樣的方式來試圖保護我們。也許真江也對她們說了同樣的話。桃樂絲沒有回答,隻是用一種征詢我意見的眼光盯著我看。“真江已經不在那個房間了。”不知道為什麼,我說出了這樣的話。每次看到那個房間都會讓我窒息,儘管我已經不再進去了。很難才能回想起來,最後一次看到真江的樣子。她已經徹底陷入昏迷中,繃帶下的肉體似乎融化了一般,變形了的曲線讓繃帶變得鬆懈,露出令人感到惡心的滲出黃水的組織。隻有輕微的膨脹能夠證明她還活著。然而,那裡活著的大概隻是一個軀殼罷了。我想,真正的真江已經不在那個軀殼中了。即便如此,那個軀殼是如此痛苦……於是我對她們說:“你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這麼說了之後,桃樂絲拉著其他女孩匆匆走了。又一個場景之後。熱氣正不斷升高,烘烤著我的頭發和肌膚,讓我覺得十分口渴。還有一種嗆鼻的味道,以及劈裡啪啦的剝裂聲。外麵有人在叫,在哭喊,聽不清楚他們到底再說些什麼,隻是知道他們在跑,淩亂而驚慌。我的意識霎時間清醒過來,很快就從周圍的動靜中弄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情。發生火災了。不一會,重重的腳步聲朝這邊響起來,門被人打開了。“阿川,快起來,真江,真江姐姐她……”來人用稚音,一邊哭泣,一邊驚恐地大叫著,是咲夜。咲夜朝我大叫,然而她到底說了些什麼,卻不如之前那樣能夠聽得清楚,唯一比較清晰的隻有“真江”這名字。我的身體突然傳來極度的不適感,不單純是痛苦,而像是許多讓身體不舒服的狀況突然出現。我的右眼皮不斷跳動,我不得不死死閉著,右手也不聽使喚,為了不讓咲夜察覺而擔心,所以將右手背在身後。我的內臟似乎絞成了一團,雙腿毫無氣力。一團火在我的身體裡燃燒。這樣的狀態並不陌生,我知道,體內的病毒發作了。在恍惚的時候,我似乎又聽到了真江在叫我的名字。“你先走,我很快就跟上。”眼見燃燒越來越猛烈,我不得不這麼說。繼續留下來很危險,我無法動彈,會變成她的拖累,至少要讓她趕緊離開。可是咲夜卻執意扯著我的左手,似乎要硬拉著我出去。就在這時,走廊通向外側的方向出現了另外五個女孩,係色被八景和瑪索兩人攙扶著,顯得十分虛弱。桃樂絲一臉血跡,表情扭曲得嚇人,她穿著睡衣,手上還拿著一把血淋淋的電工刀。她們就這麼盯著爭執不休的高川和咲夜。火焰開始爬上天花板,並逐步吞噬著兩側的牆壁,更深處的房間猛然發生爆炸,破碎的房門伴隨著黑色的濃煙砸在地上。情況是如此危急,然而我和女孩們卻愣愣地呆在走廊上,因為,或許不止我一個人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喚我們的名字。穿越房子崩塌的聲音,就像是在耳邊呢喃。是真江的聲音,從樓上傳來的。我很吃驚,為什麼會是她呢?她怎麼可能還能動彈,還能發出這麼清脆的聲音?就在這時,走廊的樓梯口響起一聲淒厲的慘叫,全身著火的人影從上麵摔下來。我朝那邊望去,在熊熊的火光中看得十分清楚,那是個大人,雙手從手肘處被人砍斷了,一邊哀嚎著一邊掙紮,宛如惡鬼般朝我們這兒爬過來。咲夜抓住我的手更加用力了,她緊張得似乎要將我的手握碎一般,緊接著,從樓梯上方傳來腳步聲。不慌不忙,一步接著一步走下來。全身冒火的斷手大人仿佛聽到了催命的聲音,掙紮和嘶吼變得更加激烈了。呼吸間,人還沒出現,火紅色的衣擺先在樓梯處露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