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混沌頭 第0366章 記憶回廊 1(1 / 1)

——高川。——高川!我聽到有人叫自己的聲音,好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當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寬敞的房間中,兩側的牆壁邊都堆著書架,眼前的黑色木質辦公桌巨大又沉重,同樣被埋在書籍和紙張中。這是一個充滿嚴肅和陰鬱氣息的房間,但是當辦公桌後的人拉開身後的窗簾時。從窗外照射進來的明媚陽光就將這些令人不由得產生緊張情緒的氣息衝散了。明亮的光斑筆直流淌到我身上,站在窗邊的人似乎隻能看到一個輪廓。過了一陣子,眼睛適應光線之後,我才看清那個人——男人,五十歲上下,身穿筆挺的西裝,外麵套著白大褂,一如電視上經常看到的研究人員或大夫的形象。他是這個房間的主人。我想起來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以及來到這裡之前所發生的事情。那是夏天的某一日。真江死亡,而我和係色等人活了下來,在真江造成的混亂中——我一直認為是她造成的——孤兒院的幸存者包括我們在內一共不超過二十人。當我們來到鎮上的時候,發現鎮上同樣陷入一片混亂之中,不止孤兒院,有許多建築都燃起大火來,無論呆在哪都逃不過灼熱的氣流和濃煙的陰影,在熊熊的火光中,有人正在發生衝突,他們像瘋了一般在大街小巷中跑來跑去,燒殺搶砸,被施以暴力的人反擊會去,不停有人倒在血泊中。我已經無法思考了,這個鎮子並不算大,住在周圍的人多少都有些麵熟,而這些人正瘋狂地和不久前仍舊和睦相處的鄰居們撕打,甚至想殺了他們。敞開的房門裡露出攤倒在角落裡的身影的一角,很多人都在開槍,星星點點的槍聲在鎮子的每個角落此起彼伏。我感到看不見的仇恨正在隨著死亡和燃燒蔓延,但這些仇恨的種子正在急劇減少,很快就隻剩下一種冰冷的毫無理由的相互攻擊。這些發瘋了的人想要衝到我們身邊來,但很快就被另一批人阻止了。這批人看起來是剛剛才來到鎮上的,一半是全副武裝的士兵,另一半則是全身籠罩在臃腫厚重的防護服中。士兵們阻止了瘋狂的人們對我們的攻擊,而身穿防護服的人則有一小半背起半人高的箱子,抬起連接箱子的噴管,從裡麵噴出來的不是消防用水,而是一條條炙熱的火線,被燒中的瘋狂的人們立刻就變成一團人形的火焰,但他們在徹底死亡前,卻仍舊擁有令人恐懼的行動力,就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痛苦一般——不,這麼形容不對,我聽到了他們痛苦的低吼,可是我卻覺得這種痛苦的緣由並不來自於肌膚上灼燒的火焰。燃燒的人給士兵們帶來巨大的麻煩,士兵的子彈若非直接貫穿他們的頭部,無法立刻殺死他們,一旦自以為地不再理會,或是被他們撲進身來,就會陷入危險的境地。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有不少士兵就因此喪命。士兵們開始喊話,這個時候風聲大作。劇烈的風讓火勢更加壯大,燃燒的聲音和建築倒塌的聲音讓他們的聲音聽起來處於弱勢。我們被試圖解決鎮上動亂的人們帶到空曠的地方,不停還有更多的鎮上幸存的居民被遷移來此處。可是每個人都隻是愣愣地看著這瘋狂的一切,大家都知道,這個鎮子完了。在這片動亂的末尾,已經很少能聽到人類的聲音,壓抑的沉默正迅速覆蓋著這個瀕臨毀滅的鎮子。人們在無聲中死去,槍聲似乎永遠沒有停下的時刻,巨大的火焰和飛竄的火線點燃一個又一個佇立的物事——不管是人形還是其他的什麼形狀。可是目睹這一切的我們,乃至於身邊的其他人,都無法發出哪怕是呻|吟的聲音,隻是簌簌發抖地站著,或是脫力般坐在地上。更多的車輛駛入鎮上的範圍,人數正在急劇減少的士兵得到增援,更多身穿防護服的人用極為迅速的動作,如同螞蟻一樣擴散到鎮子的每個角落。有一個充滿威嚴的男人走到我們這些幸存者聚集的空地上,他摘下罩在臉上的麵具,對大家說:“你們安全了,我們很快就會將你們送到醫院,在那裡你們會獲得妥善的治療。”他似乎是這支救援隊伍的長官。沒有人回答,哪怕是半句感激的話。我注意到很多人的眼珠子都呆滯得一動不動,好似聽不到任何聲音般,隻是盯著宛如正在變成地獄的鎮子。反而是我,雖然也覺得這一幕令人吃驚,心中充滿了震撼、頹然、憤怒、無助、疑惑等等複雜的情緒,但仍舊能夠思考,以至於讓我覺得自己是不是和其他人有什麼決定性的不同。我用相對其他人來說絕對可以稱得上冷靜的目光,偷偷打量著身邊的人,發現站在身邊,如親人一般的五個女孩中,隻有係色和桃樂絲表現得和我一樣,而咲夜、八景和瑪索雖然也是一副吃驚的樣子,但比較起其他人,卻似乎包含著某種無動於衷。這個時候,就連大人似乎都無法再保持思維能力了。我開始對我們這些人的反應感到有些恐懼——如果多數人的反應才是正常,那麼我們是不是太不正常了呢?我儘量讓自己表現得和其他大人一樣,沉默地凝視前方的地獄。沒有得到回應的長官並不生氣,似乎對這裡人們的反應感到理所當然。當他準備轉身離開時,我身邊的係色開口了:“你們是什麼人?”她的聲音的冷靜讓我也感到吃驚,聽起來就像是冰冷透明的水晶在相互敲擊。這個長官果然對她的反應感到吃驚,他的視線從包括我在內的其他孩子身上掠過。我不由得有些緊張,但仍舊控製自己不做任何動作,繼續和其他大人一樣,呆滯地看向前方。這到底是不是出於害怕的心理,我不太清楚,但我的確不想被視為“特例”或“與眾不同”。我十分敏銳地感覺到,長官的視線並沒有在我身上停留,反而在其他女孩身上都頓了頓,這讓我心中充滿了一種說不清的危機感。在過去,在孤兒院裡,有許多孩子十分喜歡做一些讓自己顯得與眾不同的事情,真江她們無疑能列入做得最成功的一群人中,而我卻截然相反,一直不讓自己表現得“獨特”,每當她們做一些令人瞠目的事情,並為之欣喜的時候,我大多數時間都在旁邊默默看著。所以,即便我們總是一起行動,但我卻被其他人叫做“膽小鬼”,被其他孩子視為“最懦弱的人”。不過,因為我總是和真江她們一起行動,所以被欺負的次數很少。如果被欺負了,我也會做出反擊,但同樣因為是和真江她們一起行動,所以仍舊無法改變其他孩子的想法,就連大人都覺得我是個“懦弱的孩子”,並為之搖頭歎息。我有時會捫心自問,自己是膽小鬼嗎?但得出的結論卻是——我也在做著“與眾不同”的事情,在所有人都試圖變得獨特的時候,沉默的自己不就是最與眾不同的嗎?所以,我不覺得自己膽小懦弱。儘管如此,有時,我也想要和其他孩子一樣出風頭,不過轉眼就會放棄。後來回想起來,大概是因為,我想成為和真江不同的,但又是“特殊的”,具有“不同價值”的一個個體吧。“你們是什麼人?”在長官表現得吃驚又沉默的時候,桃樂絲重複著係色的話。其他女孩,包括平時好似尾巴一樣,看上去沒什麼主見的咲夜和瑪索都用一種灼灼的目光盯著這個男人。“我是醫院的人。”長官說:“你們的鎮子發生了生化事件……知道什麼是生化嗎?病毒,就像感冒一樣,這個鎮上的人都生病了。”女孩們點點頭,我們都在電視劇和電影裡了解過什麼是生化危機,這些救援人員的裝束和行動與電視電影裡演的十分相似。所以,大家都接受了這個說法。雖然不知道女孩們都在想些什麼,但是當我聽到生化病毒的時候,就不由得心中一緊,想到了生病後就變得十分奇怪的真江。——我患上了一種可怕的疾病。——你們和我太接近了,都被感染了。——將我的血喝掉,如果能活下來,說不定能夠製造血清。——阿川,一定要救她們呀。真江一直被視為我們這支小團體裡,不,應該說,是整個孤兒院的孩子中,最聰明最能乾的人。我們幾乎不會懷疑她的話。現在也一樣,既然真江說了這樣的話,那就一定是這樣。我覺得,這支救援隊伍是衝真江來的。於是,我更加約束自己,讓自己看上去跟其他人一樣無害。在電視和電影中從來都不缺少救援隊伍將幸存者殺死,徹底掩蓋事件緣由的鏡頭,如果這個長官表現得讓人感到不對勁,我就會立刻發動反擊。我偷偷將口袋裡的電工刀取出來,藏在背後。不過,這個長官並沒有對係色她們的獨特表現再驚訝下去,也似乎不打算攻擊我們。他之前說的“將會將幸存者送到安全的地方接受治療”的說法很快就得到應驗,在鎮上的戰鬥徹底結束之前,我們被身穿防護服的人送進車裡,接受一係列消毒、觀察和臨時治療後,被轉運到其他地方。車子開出很遠,車廂裡沒有窗口,完全不知道走了多長距離。在車體的搖晃中,精疲力竭的大家很快就睡著了,雖然我很想堅持到落腳處,但不知不覺也成為了昏睡者的一員。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呆在一處像是宿舍,又像是病房的房間裡。白色的瓷磚鑲嵌在地板和牆壁上,一盞散發冰冷黃光的吊燈從天花板上垂下來,這個房間除了一張床和一張小桌子之外,什麼東西都沒有。隻有我孤零零一個人,係色她們都不在身邊,這讓我迅速清醒過來,並讓精神緊繃起來。我推門而出,門外是一條走廊,許多關閉的房門沿著走廊的牆壁排列整齊。走廊上隻有我一人,當我試圖推開其它房間的門,看看係色她們是不是在裡麵時,卻看到一個身穿白大褂,鼻梁上架著眼鏡,似乎是醫生的漂亮女性走出樓梯口。我們的視線一下子就對在一起,她朝我點點頭,說:“看來你恢複得不錯,其他人都醒了,被安排在正規的宿舍裡,以後你們就要在這裡生活一段時間了。你們生病了,需要住院治療,不過不用擔心,很快就會好起來,其實這裡的空氣十分新鮮,也不會有繁重的生活壓力……啊,看我,對一個孩子說這些做什麼呢?認識一下,我叫阮黎,是你的主治醫生。”其實,對於她說的話,我很快就理解了,而且並不感到驚訝。電視和電影裡都這麼演,我們會被當作珍惜物種一樣對待,可能會得到很好的照顧,但也可能會麵臨可怕的威脅——在身體裡的病毒被治愈之前。這種時候,主角通常都會和病院裡的人保持友善的態度,不管他們是不是敵人,都至少要在表麵上這麼做。尤其是自己的主治醫生,因為她或他將是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和自己關係最密切的人。於是,我很快就從裝出的愣神中恢複過來,囁嚅著對她說:“我,我叫高川。”“很好,高川,現在我們就認識了,希望未來會成為朋友……”她似乎覺得這話有些好笑,嘴唇微微翹了一下,“現在,在為你安排宿舍之前,你的心理醫生需要為你做一些輔導,我們這就去他那裡吧。”“其他人呢?他們在哪裡?”我連忙問:“裡麵是不是有五個女孩,分彆叫做係色、桃樂絲、咲夜、八景和瑪索。”“啊,那五個女孩嗎?”阮黎醫生似乎對她們記憶深刻:“她們也被安置好了。她們也提起過你的名字,所以我們會將你們安排在同一個樓層。你的房間應該會在她們的隔壁。”“她們……”我想不出更形象的描述,隻得簡單問道:“她們還好嗎?”“嗯,都挺精神。不,應該說,相對於其他病人來說,真是精神過頭了……現在的孤兒都是這個樣子嗎?”阮黎饒有興趣的微笑著。“不……”我繼續用囁嚅的語氣說,“也許……”隨後,我被阮黎醫生帶到這個到處都是書籍和報告的辦公室裡。對麵站在陽光背景中的男人,叫做安德醫生,僅僅從外表就能感受到一種學識和經驗都十分豐富的資深醫生的氣息。我從記憶中回過神來,對麵的視線讓我的身體就像是有無數螞蟻在爬,不由得挪了挪屁股。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坐在距離辦公桌足有三米遠的高腳椅上,雙腳甚至要踮起來才能接觸地板。“我叫做安德,是你的心理醫生。”對麵的老男人重新在辦公桌後坐下,一邊說著,一邊戴上眼鏡。他垂著頭,視線掠過鏡框上簷,越過書籍和報告堆所形成的峽穀繼續投在我身上。他似乎才剛剛做自我介紹?我想,可是這個時候,我卻已經知道他是誰了。為什麼呢?我又有些恍惚,視野裡的一切瞬間變得模糊,似乎像是快速放映的影片。在模模糊糊中,有一個意識告訴我,自己正在做夢。這是一個關於過去記憶的夢境。“我的同僚……嗯,那些人做了一份醜陋的報告。”他的話再次清晰傳入我耳中時,我清醒了一些,再次對上他的視線,聽他繼續說:“他們調查了每個病人的檔案,然後逐一和病人們交談,以此了解在病人身上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這是我當初告訴他們的,可是他們顯然沒有做到。你所在的孤兒院的某些當事人談論了一些關於你的事情。雖然有些突然,但是我還是想知道,你真的吃掉了自己的女友嗎?那位叫做真江的女孩。”他說話的時候給人老人般絮絮叨叨的感覺,但最後的問題卻像是一記悶錘,將我一下子震醒了。——你真的吃掉了真江嗎?我的腦海裡回蕩著這個問題,驚恐地睜開眼睛。視野裡的一切景物都改變了,我發現自己正橫躺著,上方是陌生的天花板。一個明顯散發出金屬色澤的銀白色天花板。身下柔軟的感覺告訴我,自己正躺在一張舒服的床上,可是衣衫背襟已經變得濕漉漉的,一片冰涼。你真的吃掉了真江嗎?有聲音在我耳邊輕輕述說。我似乎產生了錯覺,自己正變成一個巨大的黑色烏鴉。我張開口,發出嘶啞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烏鴉的叫聲。我用力支撐起身體,確認自己到底是人還是烏鴉,當我看到自己的手腳,發出人類的聲音時,才不由得長長吐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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