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變成烏鴉。這又不是《變形記》,我這麼想著,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那個關於吃人的問題仍舊在我的腦海中翻騰,可是情緒漸漸地平靜下來。我沒有答案,當時的情景保存在記憶的最深處,我仍舊想不起來,那些關於過去的夢境,不也沒有出現那一幕嗎?我的確在發生變化,回想著在小鎮上的生活,以及在中央公國裡的生活,兩種生活的記憶讓我無法述說哪一個才是“真實”,但是,大概因為都是自己切身經曆的緣故,這些記憶並沒有產生對立,隻是彼此之間存在著一個深深的溝壑。我在哪?在係色和桃樂絲所存在的世界,還是在中央公國裡?存在於我記憶中的一切物事,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份,即便它們或許擁有同一個名字:一、病毒爆發的小鎮,真江、係色、桃樂絲、咲夜、八景和瑪索,救援部隊、醫院、心理醫生安德和主治醫生阮黎;二、即將迎來末日的世界,消失的係色,失去身體的桃樂絲,長大了的咲夜、八景和瑪索,統治局和末日真理教。現在的我,到底是哪個世界的我?我轉頭張望自己所在的房間。四壁、地板和天花板似乎是由一體式的金屬板構成的,沒有一絲接縫,在上方牆角處開有一個通風管,風扇在管口轉動,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嗚嗚聲。房間裡的擺設十分簡陋,隻有一張床和一副桌椅,桌子上一角擺放有一台電腦,桌子旁是飲水機和廢紙簍。通風管正下方的角落是用木質結構遮攔起來的洗手間,木板的塗料十分光亮,就像是剛油不久,但顏色也同樣是銀白色的,嗅不到塗料本身的味道。我沒有找到門口的位置,似乎被人關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了,這裡與其說是居所,更讓人聯想起監獄。我開始回憶在昏迷前,沒有做夢時的印象,大腦處的硬物並不是幻覺,我又再度感受到它的存在,因為它的擠壓,產生一絲絲疼痛。我下意識伸手撫摸額頭,當然是不可能碰到它的,甚至就連凸起的觸感都不存在,除非我能把自己的手伸進腦殼裡。在自己腦袋裡出現一塊異物並不是什麼舒服的事情,可是這個異物對我而言十分重要,不管它是不是“腦硬體”——這麼說是因為,我感覺它似乎不久前才“長”出來,沒錯,就是在我“上浮”之後,並非是之前我插|進自己眼睛中的那塊。這麼想的時候,桃樂絲的話浮現在我的腦海裡。——直到它在你的身體裡繁殖出新的一塊。或許,這個硬塊,就是所謂的“繁殖出的新腦硬體”,隻屬於我自己的“腦硬體”。無論是腦硬體,至今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甚至連帶我自身,還存在許多無法理解的地方。供以思考的線索多如亂麻,我想,自己要花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理清它們。就這麼一邊想著,一邊進入洗手間,打算用冷水給自己的大腦降降溫。洗手池的水龍頭有兩個,一個熱水,一個冷水,這倒是挺周到的服務。我用雙掌盛水,就像是在淺水區折騰的魚兒,撲騰撲騰地往臉上掀,冰涼的水讓我又清醒了一點,思維似乎轉得越來越順暢了。然後,我想起了更多的事情。例如眼睛。我曾經用寄存桃樂絲人格意識的腦硬體插入右眼,當時變成瞎子的那份痛楚,以及格雷格婭和崔蒂看到這一幕時的震驚樣子仍舊曆曆在目,可是現在,這隻右眼竟然能夠視物了,就像被弄瞎的記憶不過是個幻覺。我連忙去找鏡子,然而,當我關掉水龍頭的時候,立即發現自己的手掌明顯變得更小,更加蒼白了。就好似常年不見陽光般,細嫩的肌膚充滿病態的白色,連青色的靜脈都看得一清二楚,充滿了令人恐懼的透明感。細長的手指則令人想起“彈鋼琴的手”,可是,這並不是我的手——確切來說,不是身在中央公國時,我記憶中的自己的手。雖然有些吃驚,但是我很快就壓抑住了這種情緒。我不想為這種事情吃驚,因為我已經感覺到了,還有更多的東西會讓自己吃驚,與那些東西比較起來,自己剛剛察覺的事情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變化。我讓自己對身體的變化儘可能感到理所當然,有無數好的借口或理由來說明這一切,例如“自己已經不在中央公國了,甚至不再是中央公國的高川了。”儘管如此,我仍舊按照原來的想法,迅速在洗手間的門板上找到了鏡子。一扇半身鏡,我在它裡麵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說實話,我完全無法在第一時間就接受裡麵的那個身影是自己,因為“他”的形象和根據兩種記憶所猜測聯想的形象有著巨大的區彆——既不是孩子,也不是青年,而是居於兩者之間,充滿了青澀的感覺。“他”長得清秀,並不是十分出眾,但也無法視為“泯然眾人”,就像是患上了絕症,即將死去一樣,弱不禁風的身體仿佛風吹就會跌倒,眉宇間浮現出沉鬱的氣息。無論是在小鎮記憶中的自己,還是在中央公國裡的自己,都絕對和這個形象扯不上關係。我也從沒想過竟然會看到如此“脆弱”的自己——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但是,鏡子並沒有被巫師施上法術,我知道,這個看起來清秀柔弱又陰鬱的十六七歲的男孩,就是名為“高川”的自己。這真是太瘋狂了。我這麼想著,雙手用力在臉皮上搓動,試圖抹平眉宇間沉鬱的氣質,讓氣色紅潤起來。我覺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絕對沒有看上去的這麼脆弱。所以,我對自己竟然是這幅形象感到大為不滿。然而,大概是身體的確受到病症的乾擾,處於某些負麵狀態的緣故,無論我怎麼擺弄這張臉,都無法讓它變得更充滿活力。身體很虛弱,我已經切身感受到了,原本以為是剛醒來的後遺症,但明顯不是。這不是中央公國的“高川”,而是小鎮事件後的“高川”,感染了奇怪又危險的病毒,隨時都有可能死去的“高川”。這份認知讓我產生了更多不好的想法,然而我不敢去想。我有些害怕知道答案。係色和桃樂絲在什麼地方?還有咲夜、八景和瑪索。她們一定都在這裡!我聽到自己的喘息聲,真江的聲音又在腦海裡響起來了:——喝下我的血,製造血清拯救她們。我的身體開始發熱,氣力好似隨著熱度的上升漸漸被抽去,不一會,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真是糟糕的體驗,我不斷在腦子裡發著牢騷,借此讓自己保持清醒,扶著木門,跌跌撞撞地走洗手間,將自己扔在柔軟的床鋪上。過了好一陣,這種發燒一樣的狀態才潮落般退去。之後,我發覺腦子裡存在硬物的感覺變得微弱了,可是,當我集中精力的時候,這塊硬物的存在感更加清晰。它就像是我的第二個腦子,同時用兩個大腦同時進行思考,或者交替思考,這是一種極為新鮮的體驗。保存在“腦硬體”中的,自己從黑暗中醒來至在手術中昏迷過去的那段時間裡,所發生的事情如同放映機的影像,一幕幕重現在腦海中。我被從某個罐狀容器中取出來,應該是病院的醫生為我注射了名為K19的不知名藥劑,然後送上手術台。他們在我的身上取了一些樣本,並且談及“劇本”、“特例”、“LCL”、“異性病毒因子”等等專有名詞——這些名詞所代表的意義都十分重要。我有些害怕自己會想到某個答案,但它已經不由自主地在思維中浮現了——我被從鎮子轉送到醫院後,被當作特殊的病人,參與到某種人體實驗當中。在這個實驗裡,我的記憶被限製,修改,就像玩了一場真實的遊戲——我在中央公國裡的所有記憶,都是在被稱為“末日幻境”的虛擬現實中產生的,可我在“醒來”之前無法理解,即便醒來之後,也難以相信。這個“末日幻境”實在太過真實了,真實到根本無法想象它是如何被創造出來的。就算產生了這樣的認知,我仍舊深深疑惑,我在中央公國裡,在統治局裡遭遇的那些事物和人們,我所愛著的耳語者,咲夜、八景、白井、森野和近江,他們都是虛假的嗎?關於他們的記憶和感情,也都是虛假的嗎?關於末日的預言。拯救世界的時間機器“命運石之門”。世界線理論。這些反複被係色和桃樂絲兩人提起的“理論”和“概念”,也都是虛假的嗎?那麼,如果隻是為了讓我“上浮”,亦即讓我在當前這個“現實”中醒來,談及這些概念和理論,讓我去尋找“人格保存裝置”、“精神統合裝置”和“命運石之門”,又有什麼意義呢?我不明白,係色和桃樂絲為什麼會驚鴻一瞥地出現在那個世界,為什麼突然讓我醒來——對於病院方的實驗人員來說,我的“上浮”同樣不在計劃之中——當然,我很高興自己拿回了“保存在特殊因子深處的記憶”,但是,這並不代表我能夠理解係色和桃樂絲所做的事情的必要性。而且,“特殊因子”是否就是“江”因子?這一點也無法百分之百確定。換句話來說,我對此時自己的狀態,以及自己將要麵臨的處境仍舊一無所知。我不明白醫院的實驗人員到底對我做了些什麼,不明白他們對係色她們做了些什麼,不明白醒來的自己到底要對他們做些什麼。複仇?尋找?或者是探索?真江的遺言和死亡曆曆在目,我要保護係色、桃樂絲、咲夜、八景和瑪索,要為她們製作血清。我不知道,在初次和安德醫生會麵後,直到我現在醒來的這段時間裡,自己到底有沒有去努力做到這些事情,也不知道她們如今的狀況到底如何。一切都亂糟糟的,係色和桃樂絲的性格和迄今為止的奇怪行動讓我意識到,她們似乎正在策劃什麼陰謀行動,關於這個行動的具體內容,我也許知道,可偏偏沒有那一段記憶。不過,仿佛深深根植於本能中的危機感讓我相信,她們的行動一定十分及時且必要。眼前,似乎一直存在著一個半透明的屏幕,當我意識到它的存在時,它已經存在於那裡了。姑且稱之為“腦硬體中的程序”,我不知道這個東西,包括腦硬體本身,到底是通過何種技術手段實現的,它們存在的本身就已經匪夷所思。——資訊載入進度20%……——被動載入將在60%後中止;——是否開啟主動載入?——是否確認主動載入:[Y/N](你做好準備了嗎?高川)一如醒來之前最後一次看到的那樣,光標停留在“確認項”後閃爍著。我明白,自己所疑惑的東西,或許將在確認之後獲得的資訊中得到解答,然而,此時此刻的我仍舊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決心去確認它。確認後所產生的未來充滿了未知的恐懼,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記得“末日幻境”中所發生的一切,所認識的人,以及因其而產生的情感。就像我無法確定“末日幻境”中的一切是虛假還是真實,我也無法確認,這份情感是否重要。——你準備好了嗎?真的,真的,已經準備好了嗎?——你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去實現自己的願望?——這是你的最後一單工作。——這是你回到安息之地的關鍵。——也許你會成為英雄。——但如果你逃避這次選擇,——你將永遠失去所擁有的一切。這樣的聲音,每當我試圖靜下心來時,總會不管不顧地浮現在腦海裡。它就像是被事先植入“腦硬體”中的死板又令人憎惡的程序。然而,正是它的存在,讓我無時無刻都警醒著,自己不能逃避這一切,也無法逃避。它所描述的故事,真實存在著,正發生在自己身上。“我需要時間。”我不停對自己說,讓我覺得自己有些神經質,可是不這麼做,就無法安下心來,“我需要時間,我需要知道更多,我需要聽更多的人說話。”我坐起來,右腳充滿不安和煩躁地抖動著,我明明清楚,卻無法讓它停止下來,“一個柔弱的身體,一個搖擺不定的意誌,又能夠做什麼呢?我需要力量,我必須變得強壯,我要堅強起來。”我想,現在的自己,臉色一定很難堪。那種“沉鬱”的表情,也一定更加深重了。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一條螺旋狀的階梯,從床前向上盤旋,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儘頭。在頭頂上方,另一個“高川”站在台階上,平靜和我對視,他的微笑一如既往的自信,平靜,仿佛沒有任何選擇和困難能夠困擾他,時刻都充滿了希望、夢想和期盼。“啊,是你。”我仿佛自言自語般說:“你不是離開了嗎?你是誰?”他一如既往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凝視著我。我繼續自言自語般說:“在我的記憶裡,沒有你這樣的表情。你不是小鎮的我,不是病院裡的我,不是末日幻境裡的我。你到底是誰?是高川嗎?哪一個高川?告訴我,你想對我說什麼?”然後,他和螺旋階梯像幻覺一樣消失了,停留在我視野中的,仍舊是那麵半透明的屏幕。——資訊載入進度20%……——被動載入將在60%後中止;——是否開啟主動載入?——是否確認主動載入:[Y/N](你做好準備了嗎?高川)光標在閃爍。氣體泄漏出來的聲音。我抬起頭朝聲音的來處望去,正對床鋪的另一端牆壁上,原本看似毫無接縫的地方正緩緩裂開一個口子。白色的氣體在地板上彌散,門開啟了,人影從外麵筆直延伸進來,白色的大褂在走廊的柔和燈光中染上淡淡的黃色。似乎是個女人,看不太清楚,不過,是我熟悉的人。是阮黎醫生。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裡?我這麼問自己,一個聲音很快就做出回應,她是我的主治醫生,出現在這裡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但另一個聲音卻對我說,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看來你恢複得不錯。”阮黎醫生走進來,打量著房間,最後才將目光落在我身上,“這麼年輕,彆總是板著臉。”“我在什麼地方?阮黎醫生,你為什麼在這裡?”我依循著心中的聲音提問。“你在醫院裡。這裡是你的病房。”阮黎醫生說到這裡,露出無奈的笑容,輕輕用手指順了順頭發,“啊,你不記得了嗎?沒關係,這不是什麼大問題。你的病情加重,被轉到這個重病室進行獨立觀察和治療,不過之前的治療效果似乎並不大好。我們決定重新為你進行診斷……要配製新的特效藥,不過,在做身體檢查之前,你要去見見安德醫生……還記得安德醫生嗎?”她用柔和的目光征詢著。我點點頭。我當然記得安德醫生是什麼人。“心理醫生……我的心理狀態很糟糕嗎?”“這你應該心理有數。你呆在醫院裡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應該能夠理解自己到底是怎樣的狀態。”她說:“你沒看鏡子裡,自己到底是怎樣一副表情嗎?真嚇人。”雖然說嚇人,但她仍舊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