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再一次進入末日幻境……“不得不說,你會忘記自己在現實的情況。”安德醫生用一種充滿信任感和壓迫感的眼神凝視著我,“讓人忘記一些事情,對現在的科技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不過,請你務必信任我們,我們並不是在拿你的身體和記憶開玩笑。你是我們最寶貴的特例,你的價值遠遠超出你的預計。我已經大約找到你之所以成為特例的關鍵,現在我們就要揪出那個關鍵來,然後,你會以一個健康……不,以一個超人的身體走出這家醫院。而且作為報酬,你今後的生活將會得到最完善的保障。”他露出充滿誘惑的笑容,“想想看,因為你的有回報的付出,將會讓成千上萬的人得救,人類不會因為這種病毒陷入滅亡。至今為止,除了我們,有誰可能治療這種基因層麵上的感染和異變呢?”我盯著他,扔下一句話後扭頭離開。我告訴他:“我不是救世主。”“但你必須成為救世主。”安德醫生的聲音從正在掩上的門口傳來,“你也必須承認,你想成為救世主。”……你能夠拯救這個世界。他最後的一絲聲音,好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進入我的耳畔,最終埋葬在腦海的最深處。脫離了安德醫生的視線,我的身體仿佛一下子失去氣力。我扶著冰冷的牆壁,緩緩坐在地上。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孤獨無助的孩子——就像這個身體剛剛抵達的年齡一樣——我抱著膝蓋在冰冷的地上坐了一會,大概兩三秒,這是我允許放縱自己心中軟弱的時限。之後,我再一次使儘全身的力量站起來。我無法拯救世界。但是,我,必須要成為,英雄。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路上沒有碰到任何人,蜿蜒的走廊沒有樓梯,來的時候沒有注意到,但是回去時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牆上有“門”的縫隙。每隔五米就有一扇“門”,和安德醫生的辦公室一樣,擁有嚴格的進出權限,也許我的房間也一樣。即便如此,我仍舊沒有看到其他人。我不知道這個封閉的設施裡到底有多少工作人員和患者,這裡和我記憶中的“重病室”不太一樣。過去的我和安德醫生在“重病室”中進行實驗的時候,那裡的空間同樣巨大,外表看上去僅僅是一棟三層的磚樓,但卻擁有至少五層的地下室,地下室的邊緣遠遠超出地表建築的麵積。可是,很多時候,“重病室”仍舊像是一個普通的病疫研究所,甚至讓人覺得隻是一個現代化的高級設施。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存在於記憶中的“重病室”充滿著壓抑,已經顯得陳舊,就像是一座老古董建築。而如今我所呆的地方,表麵上已經失去了那種壓抑而狂熱的氣氛,反而充斥著金屬般的冷漠和效率。更令人害怕的是,它根本就不像是一座“現代化醫療研究設施”,反而像是用一種超越時代的科技建造出來的監獄。當我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和記憶裡不一樣了。係色、桃樂絲、咲夜、八景和瑪索都已經不在我的身邊——當我為她們注射了K3之後,她們如同其他接受K係列藥劑的患者一樣,不久之後就發生了劇烈的排斥反應,但是,就在我為此一籌莫展的時候,安德醫生告訴我,他們的另一個研究小組取得了一些額外的進展,也許能夠讓她們活下去。他沒有告訴我,他們將會采用怎樣的方法來保住她們的性命,但我不得不同意他們帶走她們。在她們一如其他患者那般變成黃色的LCL前,院方就將她們帶走了。之後……我再次見過她們了嗎?我用力敲著腦袋,想要讓記憶回流得快一些,但是,信息在此中斷。——資訊載入進度30%……——被動載入將在60%後中止;——是否開啟主動載入?——是否確認主動載入:[Y/N](你做好準備了嗎?高川)光標在閃爍。我開始猶豫,但最終仍舊沒有確認。當我從腦內資訊中抽回神的時候,自己已經下意識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前。沒有鑰匙,我將手放在“門”上,它果然如預料般打開了。我坐在床邊,聽著大門重新關閉的聲音,呆呆出神。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仿佛除了回到末日幻境裡,自己什麼都做不了。這並不好受,就像是被世界拋棄,除非回到末日幻境,現實的自己已經變得毫無價值。我似乎隻能等待,這真是令人發瘋。安德醫生的確不需要焦急,他知道,無論如何,我都隻有回到末日幻境這一條路可以走。我開始感到疲憊,雖然才剛剛醒來不久,除了和阮黎醫生與安德醫生交談,什麼事情都沒做,但是,我仍舊打心底感到一種深入靈魂的虛弱。我的身體一直都不怎麼舒服,這裡的研究人員通過非常規的方法讓我活了下來,但僅僅活下來並不值得喜悅,我完全想象不出,自己何時才能像過去一樣,以一個健康的,毫無病痛,不用擔心隨時會崩潰的身體走在陽光大道上。我開始昏睡,其實這個時候,我挺害怕睡著,因為不知道在沒有知覺的這段時間裡,身體裡是否又產生了什麼意想不到的惡化。每一次睡眠,似乎都在揮霍著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然而,我除了睡覺,還能做什麼呢?——為什麼不運動呢?在我陷入一片黑暗又寧靜的世界,感知變得渾渾噩噩的時候,有不太清晰的聲音囈語般,在這個安寧的世界中響起。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片葉子,被高山上的溪流托著,正飄向不知道有多遙遠的前方。這個聲音讓我“舒展”了一下。沒錯,舒展了一下,沒有身體,隻是蜷縮在一起的意識,好似被這個聲音觸碰到,反射般鋪開了。我漸漸蘇醒過來,尋找著聲音的來處,想要確認這是不是自己的幻聽。因為眼前一片黑暗,我下意識想要“睜開眼睛”,因為我覺得,黑暗隻是因為我將眼睛閉上了。但並不是那樣。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的確明亮起來。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條螺旋向上的階梯中,向上看不到頂端,向下也看不到地麵,腳底傳來粘稠的感覺。我抬了抬腳,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踩在一灘紅色如血的濃稠液體中。我的目光順著台階向上和向下移動,赫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階梯中間的位置都鋪上了一層血色的液體,看上去就像是一張迎賓的紅色地毯。這讓我意識到,自己在夢中。我聽到鋼琴聲,緊接著又響起女人的歌聲,她哼唱出模糊的聲音,讓人覺得像是在講述某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但是無論如何都聽不清楚。我覺得這個音樂,這個聲音,這個故事,都充滿了熟悉的既視感,卻想不起來曆。我沒有看到女人的樣子,似乎永無止境的螺旋階梯上,隻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我不知道該向上走,還是向下走,但是,站在中間一定不對吧。懷著這樣的想法,我抬起腳。當我決定向上走時,螺旋階梯外側原本空蕩蕩的地方,不知何時出現了晶瑩水滴,自上而下灑落,就像是下起了一場小雨,然而,它們並沒有落在台階上。台階的兩邊仍舊是乾燥的,而中間如紅色地毯一樣的血色液體,則以一種沉重遲緩的姿態流動起來。每當我走上一部,這些液體都拍打著我的腳,很快,原本隻有鞋底高的液麵已經漫過鞋麵。我一直向上走,景物一直沒有變化,枯燥而單調,隻是血一樣的紅色液體已經漲到了我的膝蓋——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不覺得這些是血,大概是因為它散發著淡淡的香甜味吧。可是,這些紅色液體是如此粘稠,讓我的步伐開始沉重起來。聲音、雨水和血色液體的源頭似乎都來自上方,這讓我十分想要走到儘頭,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為自己鼓勁,這起了作用,不一會,螺旋階梯上方出現了一個多餘的東西——多餘,隻是我自己的想法,僅僅是因為在長時間一成不變的景色中,它的意外出現讓其存在變得突兀。我加快步伐,趟著血色液體向那東西衝去。當我來到它跟前時,才發現這竟然是一個懸浮在階梯中間的畫框。這是一副我的肖像畫,並不是照片,而是一種用厚塗的技法上色的油畫般的畫像,該說是栩栩如生,還是有些怪異呢?我覺得,它既像我,又不像我。這幅畫裡的我雖然帶著笑容,但是大片的陰影讓它處於一種陰森的氣氛中,尤其是背景處,初看上去像是塗上了深黑的顏色,但仔細一看,又會覺得這是一種極為深沉,幾近於黑的紅色。色澤深沉的背景中,似乎存在依稀的紋路,看得不太清楚,像是一個女性相貌的輪廓。這幅肖像畫顯得陳舊,似乎已經有了一些年頭,甚至臉上的幾處塗層出現剝離的跡象,似乎正變成深沉背景的一部分。這大概是我覺得這幅畫顯得陰森的原因之一吧。出於心理學學生的自覺,我覺得這幅肖像畫突然出現在這裡,代表著某種意義,似乎想要告訴我什麼,而這片螺旋階梯、落下的雨和流淌的紅色液態地毯,也同樣具備著複雜又深沉的含義。不過,我不太明白,它們究竟都代表些什麼。我繼續向上走,懸浮在半空中的肖像畫也越來越多,不僅有我的,也有其他不認識的人的。我的肖像畫似乎正變得好起來,色澤不再如第一幅那般陳舊,但仍舊顯得陰森詭異。其他不認識的人的肖像畫則沒有這麼好,它們的顏料似乎正在溶解,沿著畫麵流下黃色的液體——就像是LCL液。這讓我生出驚悚感,覺得他們似乎都是活生生的,正發出一種無言而痛苦的哀嚎。這麼想的時候,肖像畫的表情也開始變得扭曲而痛苦起來。它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在我的夢境裡?我不由得這麼想到。——因為,它們就在你的身體裡。似乎有聲音這麼對我述說。我轉頭四顧,完全發現不了聲音的來處。但很快,我的眼前在一瞬間閃過一副畫麵,雖然它一閃就消失了,但我仍舊看到了,那是我被浸泡在容器,被黃色LCL液包裹的畫麵,LCL液正不斷從我的五官和毛孔中滲入自己的身體中。仿佛這就是解答——這些肖像畫都是末日症候群的患者,它們以LCL的狀態活著,被吸納進我的身體中——這個解答又像是在告訴我,原本我應該因此死去,但是,結果我卻因此活了下來。從眾多的陌生人的肖像中找出自己的肖像漸漸變得不是那麼容易,但是,當我走過肖像最為繁雜的一段道路,之後的道路上,除了我自己的肖像,其他人的肖像似乎隻剩下了一個畫框。構成他們肖像的塗料徹底溶解得不成形狀了,隨後,連溶解後生成的黃色液體也像是正在蒸發一般,漸漸消失。最後,隻剩下我的肖像畫,那是最後一副半身的肖像畫,畫中的我戴上了深紅色的禮帽,上半身穿著的是一件同樣深紅色的禮服般的大衣。他的笑容不能說陰森,但卻充滿了神秘,輪廓消瘦,線條有力。栩栩如生的眼神,似乎在和我凝望。我幾乎不敢確認,他就是我自己。——為什麼……不敢確認呢?聲音似乎是由這幅畫說出來的,我幾疑是自己的幻聽。但我仍舊自言自語般問道:“你是誰?”——我是……卡門……我似乎聽到了這樣的回答。這幅畫上的“我”說,自己叫做卡門。“你是什麼人?”我問。——我是……末日代理人……他這麼回答道。“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裡?”我問。他如此回答道:——為了取得沉睡因子的最終勝利。“原本如此,可是,他被困住了。”突然,有一個清晰的聲音插口到我和卡門肖像的對話中。我沿著聲音看向身側,旁邊不知何時出現了另一個“我”。是我在過去的螺旋階梯之夢中看到的“高川”。這個時候看到他,在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名為喜悅的情緒。“好久不見。”我對他說。“嗯,好久不見。”他對我微笑著,“原本,我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麵了。”“你去了哪裡?”我問。“哪裡也沒去,隻是一直在臥室裡睡覺而已。”他說:“我以為她不會再讓我出來了。”“她是誰?”我又問。“她是……”他說了那個名字,可我完全聽不到後麵的聲音,隨後,他的聲音重新清晰起來時,隻聽到他這麼說著:“你不應該再向上走了,那是她的地盤,你會被吃掉的,那可是一個真真正正的怪物呀。”我還想問清楚一些,可是,從上方落下的雨,原本一直落在階梯外的雨,突然間落到了階梯裡。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人無法躲閃,我、另一個“高川”和名為“卡門”的肖像畫,全都被淋了個通透。當肌膚傳來一種被包裹的感覺時,我才發覺,原本隻居於中間的紅色液體不僅覆蓋了整條階梯,而且已經彌漫到我的腰部。上下張望,這仿佛就是一條從遙遠的上方流淌下來的血河。河水奔湧的速度和力量越來越大,一直在漲,如果不停止下來,一定會將我完全吞沒,但是,在那之前,說不定我已經被潮水衝走了。“看,她又開始了。”另一個“高川”抬頭仰望。末日代理人“卡門”也是如此,他發出陰沉又孤傲的笑聲,肖像的臉仿佛整個都籠罩進深沉的背景中,隻剩下弧形的嘴線和從眼睛部位發出的光。“哦,哦,真是凶暴,真是可怕呀。”他發出嘖嘖聲感歎著。“你們到底是……”我努力在奔湧的血色浪潮中站穩腳跟,因為我還有許多問題想要問他們,“到底在發生什麼事情?你們知道些什麼?這個身體……”——當你漂浮在海麵,你永遠無法理解海底發生了什麼。我曾經也漂浮在海麵上,可我終究沉沒,回歸一切的源泉,最終的歸宿……另一個“高川”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他後來說了些什麼,我再也聽不清楚了。我感覺自己浸泡在血色奔流中身體好似在融化,另一個“高川”用力推了我一下,我再也站不穩,一下子跌出螺旋階梯,朝著無儘的下方墜落。在無儘的螺旋階梯上方,不知道多遙遠的地方,一雙將整個階梯都覆蓋在其陰影下的,無比巨大的血紅色眼睛猛然睜開。它似乎在注視著我!我再一次睜開眼睛。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出現在眼簾中。——資訊載入進度35%……——被動載入將在60%後中止;——是否開啟主動載入?——是否確認主動載入:[Y/N](你做好準備了嗎?高川)光標在閃爍。一個聲音在近旁響起。“滴——你有一份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