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床上爬起來,充滿詭異和暗示的螺旋階梯之夢仍舊曆曆在目,尤其是那雙可怖的巨大紅色眼睛,讓我下意識看向天花板,確認它是否就在那裡。隻有看到這片天花板的銀色和平坦,才能讓我稍微安下心來,可是過了一會,我又不禁抬頭去看。回憶著自己在螺旋階梯裡碰到的事物,也許能夠帶來諸多遐想,可我什麼都沒思考,隻是靜靜地坐在床邊。因為,那終究隻是一個夢境,無論它們多麼真切,都不過是深層意識的倒影而已。“卡門”、“另一個高川”、“她”和那些肖像在那個夢的世界呈現出那種樣子,但它們本身的真實樣子卻並非全然是那樣。你能想象,自己體內的沉睡因子、某段失落的記憶、病毒和被當作營養液消化掉的物質,會以“一個完整統一的意識”出現在你麵前,和你對話,抱怨,誘惑,甚至是攻擊嗎?這些因子其實並不會說話,它們在夢裡和我交流,隻是一種體內所存在的各種因子彼此之間糾纏交鋒的投影而已,我之所以出現在那裡,僅僅是形成“我”這個意識的因子們和其它份屬不同的因子產生了稍微劇烈的互動吧。但是,試圖捕捉夢所反應出來的全部信息隻是徒勞而已,在我知道的任何心理學大師裡,沒有一個人能做得到。人體裡到底有多少因子,它們之間的互動到底產生了多少信息呢?簡直無可計量。過了一會,我來到電腦旁,它不知何時打開了。我清楚記得自己無論是出門還是回來時,電腦都是關閉著的。也許是病院官方發來的消息,但我更期待另一種可能——有人偷偷入侵了這台電腦,想要和我進行私下的會談。我毫不懷疑,這些電腦和網絡統一被建築裡的服務器端慣例和監控,所以,就算對方能入侵進來,也並非代表這個交流是安全的。我小心翼翼觀察著電源,果然,指示燈已經亮起,隨後我打開顯示器的電源。——歡迎使用本係統。顯示屏上彈出的對話框中打印出這麼一行字,隨後就消失了。對方似乎不在線,隻是將郵件發送到我的電腦裡,這樣對他或她來說的確比較安全,但是,對我並非如此,保存在郵件箱裡的東西難道不會被服務器端掃描嗎?如果,我並不確定,隻是如果,對方真的是黑客,那麼這封郵件很可能讓病院對我的警惕大為增加。事情是否會如我所想發展,最關鍵的地方在於我是否打開這封郵件。我有些猶豫,一邊觀察著電腦係統。這個係統的外觀十分簡陋,就像是上個世紀,圖形操作係統最初發展時那樣,低彩的界麵,簡陋的圖框,很少使用圖標,僅僅用文字對功能進行標注,整個桌麵上更是隻有一片淡藍色的背景,常見的屏幕下方或上方的項目欄都不存在。我點擊鼠標右鍵,有菜單彈出來,一旦鬆開按鍵就會消失。我這下明白到底該怎麼操縱了。點擊右鍵,讓列狀陰影移動到“郵件”上,鬆開按鍵後,一個代表郵件箱的窗口彈出來。裡麵隻有一封郵件,而且名字呈現亂碼的狀態,完全搞不清到底是什麼內容。我定了定神,最終還是決定打開來看一看。它現在是官方郵件的幾率已經跌到冰點了,這名黑客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他是否還對其他患者的電腦做了同樣的事情?我猜測著對方行動的初衷,並經由他的動作來推斷更多的關於這所封閉建築的信息。例如,對方是否知道我是什麼人?是否在確認我的身份之後才發送了這封郵件?如果答案肯定,那麼我至少可以肯定,對方是安德醫生所負責的實驗計劃的直接參與者,並且在態度上可能和安德醫生相左。安德醫生說過,有人反對他的實驗計劃,這個家夥很可能就是其中一員。我不知道這封郵件到底會帶來什麼,這種不確定性讓我抱有希望。因為我知道,隻有自己一個人的話,什麼都做不了。我最終又下了一次決心,就像是將最後的籌碼推上賭桌一般,點擊了郵件的鏈接。顯示電子郵件內容的窗口彈出來,但令人吃驚的是,裡麵既沒有圖片和影像,甚至連文字都沒有。那裡是一個黑色背景的命令終端,交互用的光標在閃爍。我知道這玩意,如果我在上麵敲出命令,係統就會執行。可是現在出現在我麵前的命令終端顯然不是為了讓我執行某個程序,我定了定心神,在上麵敲下這行字:——誰在那裡?當我按下回車鍵的時候,這行文字變成了亂碼,隨後消失了。三秒後,命令終端的光標開始向右側移動,一個個文字從界麵上跳了出來:——桃樂絲。這個名字讓我吃驚之餘,也難以相信。當然,這並非是指桃樂絲沒有能力進行黑客行為,實際上,她甚至已經非法駭入了“末日幻境”,將我從中帶出來,還為我準備了一個謎樣的“腦硬體”裝置。隻是,我真的沒有想到,此時在屏幕另一端的黑客就是她,這完全出乎於一種“她還在等我去救她”的感性認知。我曾經以為,她們都處於一種深度隔離的狀態,所以,除了通過末日幻境,我們之間不存在交流的方法。然而,“桃樂絲”這個名字出現在命令終端上,打破了這種猜測。如果對麵真的是她,那麼,自從病院在很久以前帶走她們之後,桃樂絲是女孩們中第一個和我恢複聯係的人。這個時間,真是太漫長了。我的雙手在顫抖,心中有一腔灼熱的情緒在激蕩,讓我的心臟仿佛要衝破胸膛一般強烈跳動著。我想敲下“真的是你嗎?”這樣的話,我有很多話想對她說,有許多問題想問她,想見她,想撫摸她的臉龐和頭發,想從她那裡得到其他人的消息。她就是我失散已久的親人。儘管如此,當我的指尖在鍵盤上跳動的時候,我隻是寫下了這句話:——對不起。我的視野一片迷蒙,就像是沾滿水汽的玻璃。當我敲下回車,當這行字以及桃樂絲的名字同時變成亂碼的瞬間,我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情緒,眼淚怎麼都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繼續打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全都是我的錯。我答應過真江,我想要保護大家,我本來應該要做得更好,但是我沒有做到。我應該做得更好,但我沒有做到。我應該做得更好……係色、桃樂絲、咲夜、八景和瑪索,大家都不應該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為什麼,我當時沒有做到呢?我無法用“年幼”這個借口來安慰自己。我的胸口隱隱作痛,我的五官都皺了起來,想要讓這痛苦更加劇烈,可是,無論多麼痛苦,都無法緩解心中的愧疚。我的手指已經僵硬得動彈不得了,這時,命令終端上的光標移動起來:——不要哭。桃樂絲這麼說著。雖然看不到桃樂絲的臉,甚至,末日幻境中那個已經完全腐爛的女孩形象在我的腦海中浮起,可我並不感到害怕,仍舊很想再見到她——無論她變成了什麼樣子。——不要哭了。——嗯,我沒哭。我用力擦了擦眼睛,迅速打出這樣的話來。——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你隻是忘記了自己曾經做過什麼。她這麼寫道,似乎在暗示著什麼。——你在哪?我問。——在約定之所。——約定之所?是什麼地方?——不能在這裡說,但你一定會想起來。——我們不能見麵嗎?——是的,現實裡不行,但你可以去見見係色。桃樂絲的話讓我感到迷惑,難道係色也在這個封閉的建築裡嗎?我想問清楚一些,這時桃樂絲上傳了一份壓縮包。她讓我解開壓縮包,告訴我,裡麵有我應該知道的東西。我按照她的話做了,解壓縮花費了五分鐘之久,然後在桌麵上生成了一個新的文件夾,文件夾名字同樣是亂碼——這個亂碼的文件夾無法用普通的方法進入,桃樂絲開始在命令終端裡教我進入文件夾的步驟,我跟著照做,繁瑣的解碼行為持續了一分鐘後,我才得以看到文件夾中的內容。裡麵總共隻有兩樣東西,一份影像和一份文檔。——看完之後記得銷毀。在我反應過來前,桃樂絲打出這行字後就離開了,連同對話窗口和電子郵件一起,所有曾經和我對話的痕跡都被徹底刪除。我無法理解在桃樂絲這般動作的背後到底潛藏著多少危險,但是,這一次和我聯係上,一定花費了她不少工夫。雖然仍舊身處於重重迷霧和危險之中,但她的話讓我意識到女孩們至少都還活著,這姑且算是一個好消息吧。我閉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讓激動的情緒平複下去,將精神再一次冷靜地集中起來。然後,我打開了影像文件。播放窗口彈出來,沒有任何控製器按鍵,僅僅是一個視頻窗口而已。這份影像裡,拍攝視野以四十五度角俯瞰著下方的物事,看似主角的瘦弱少年正全神貫注盯著麵前的顯示器,這個景象讓我產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少年很久都一動不動,這時,我的心中不由得產生了某種詫異的想法。我用力站起來,而視頻中的少年也跟著用力站了起來。我嘗試轉身,視頻中的少年也跟著轉身。沒錯,我確定了,這個視頻裡的少年就是我自己。我本來應該可以更快地辨認出來,影像裡的場景完全就是我如今所在的房間。隻是,從我在現實中醒來開始,到現在大概連半天都不到,身邊的一切,包括這個身體,都充滿了陌生感。這讓我根本就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是一份實時監控的視頻。桃樂絲是怎麼做到的?我不太清楚,但這個技術在我看來十分了不起,簡直就是超乎想象。我抬起頭,試圖根據拍攝視角找出監控係統的攝像頭,但是,似乎天花板上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裝置,到處都是平坦的,連一絲縫隙都不存在。我重新將注意力放到視頻上,因為畫麵開始移動了。鏡頭正迅速上升,不一會就將整個房間都囊括進來,緊接著,密實的牆壁開始變成半透明的狀態,隨著鏡頭的繼續上升,房間外的景物也被囊括進來。就這樣,一個接一個的障礙被穿透,一個個房間被囊括進來,影像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具體而微的建築立體結構圖。這是一個相當龐大又複雜的建築,和我最初想象的一樣,這個建築就像是雞蛋一樣,除了一條盤旋的走廊圍繞在“蛋黃”上,並不存在其它過道,甚至,無法明確分出層落。與之比起來,“我”的標識成為一個紅點,坐落於右下角的位置。建築的整體外形出現在影像中,在建築的頂端有一條長長的管道筆直向上延伸。鏡頭沿著這條管道上升,速度越來越快,而視角也變成仰視的角度。上方是一片漆黑的邊緣,似乎十分堅硬,不過,鏡頭猛然一躍,就穿過了這個障礙。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一個新的建築出現在視野裡,而周遭的光線也變得自然明亮,越過建築邊緣,更遠的地方呈現出一片鱗光閃閃的蔚藍色。鏡頭繼續上升,視角重新轉變為俯瞰,這是一個修建在山丘頂部的高塔。而我所在的封閉建築,就在這座高塔的腳下,僅僅通過一條升降管道連接兩者的內部。鏡頭越來越高,更多的景物被包囊起來,這讓我對自己所在的地方有了一個無比清晰的認知。這座病院坐落在一個被大海包圍的孤島上,除了這座島嶼之外,鏡頭能夠包括的範圍內,沒有其它的島嶼和礁石。島嶼的整體形狀就像是一個蝌蚪,在尾巴處修建有一座碼頭,但是此時並沒有船舶停在那裡。更遠的地方,地平線變成一種灰沉沉的顏色,雲層在劇烈流動,將日光的投影剪得七零八落。我似乎可以嗅到一種特殊的味道,暴風雨即將光臨這座島嶼。影像到這裡就結束了,雖然有點意猶未儘的感覺,但我仍舊按照計劃銷毀了這份文件,然後打開另一份文檔。文檔裡最頂端的一行如此寫著:《超級係色、超弦與大一統理論》接下來,寫著這麼一段前言:很久以前有這麼一種觀點,世界是由無數微小的原點物質構成的,這種樸素的唯物理論貫穿了一個多世紀。人們發現了物質由分子和離子組成,但不久後,又將它們分解為更小的原子、原子核和電子。有那麼一段時間,人們意味原子和電子就是所謂的原點物質,但是隨著科技的發展,粒子對撞機的出現,他們終於通過粒子對撞,將原子核劃分出了更細微的組成部分:中子、質子、光子、中微子和誇克等等粒子。這就是粒子學說,人們認為所有物質是由隻占一度空間的“點”狀粒子所組成,也是目前廣為接受的物理模型。儘管在基本粒子的基礎上還能夠細分更微小的粒子,但最普遍的對這個世界的描述仍舊是:這個世界由十二種基本粒子,四大基本力(強、弱作用力,電磁力,以及重力)組成。這個物理模型很成功的解釋和預測相當多的物理現象和問題,但是此理論所根據的“粒子模型”卻遇到一些無法解釋的問題。例如,宏觀的廣義相對論與微觀的量子學說發生了最根本的衝突,它們各自能夠描述幾種基本力,但都無法完全解決全部的現象。這意味著它們都不完全正確,而且,它們自身也無法彼此統合起來。為了解答那些相互矛盾的理論現象,人們需要一個能夠描述所有現象,至少是能夠彌補當前宏觀和微觀學說之間的衝突,能夠將十二種基本粒子,四大基本力統合起來的方案。這就是大一統理論,亦即“終極理論”。超弦理論的迅速發展,在於它有可能成為這個終極理論。前言到此結束,在進入正文之前,文檔中插入了一張圖片:一個巨大的實驗室中,黑色金屬碑佇立在中央,基座周圍是一片環形的池塘,其中注滿了黃色的液體。池塘外緣的地麵上,許多兩米多高的透明容器彼此間相隔三米,排列成一種令人眩目的螺旋狀。黃色液體通過連接容器和池塘的軟管,在彼此之間流通。研究人員正在對話,而另一些人則將一些病人裝入容器之中。一切都栩栩如生,就像是當場照下的一般。我對這張圖片中的景物並不陌生,這些正是構成“末日幻境”的奇怪設備。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中間那座黑色金屬碑被一個箭頭標注著:這就是超級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