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近江並肩站在紡綞體設備前方,這台設備在外觀上和曾經在統治局三十三區研究所看到的那座巨大紡綞體機器十分相似,但是無論體積還是風格都相差巨大。兩者給人帶來的感官差異,就如同未來的超級機器和蒸汽時代粗大笨重的器械。粗獷的管道維持它原有的色澤,就像一條條表皮粗糙的蟒蛇盤在這台設備上,控製台上有大量保留金屬原色,分不清具體功用的按鍵,以及不知道意味著什麼的大量指示燈。近江並沒有獲得那台製造人格保存裝置的紡綞體機器的資料,然而對人格保存裝置進行初步反向解析後設計出來的這台設備,卻充滿了異曲同工之妙。人格保存裝置就算沒有任何設備也能啟動,不過近江並沒有將具體操作過程告知於我。為了保險起見和便於觀測其運轉過程,這台在一個星期前竣工的試作設備終於投入使用。咲夜已經在裡麵了,但是設備並沒有立刻運轉,我看不到咲夜此時的情況,笨重的蒸汽風格設備被封得嚴嚴實實,裡麵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一切,都將轉化為數據被近江特製的計算機記錄下來,而整個實驗過程,也都是根據實現準備好的程式進行自動化操作。我並不懷疑近江的能力,但是無法親眼看到咲夜,心中仍舊不免產生焦躁的情緒,就算會被腦硬體立刻刪除,也會如同雜草般不斷滋生。儘管已經有過多次這種情緒快速變換的體驗,但是我此時仍舊感到有些不適。這種不適感就像是春夏交際,氣溫正值曖昧,無法判斷該增加還是減少身上的衣服,身體也因此處於一種似乎隨時會感冒的亞健康狀態。尤其在這種焦躁事關咲夜的時候,無論如何用心理學的方式開解自己,也無法感到半點解脫。近江製造了許多有用的東西,但這些東西,全部都是有待測試的實驗品,而我就是最理想的測試人員。根據過往的經驗,這些實驗性質的產物的確有效,但多少都有一些不儘如人意的地方。用在咲夜身上的這台設備自然也是如此,在真正使用它之前,理論上能夠運作起來,達成最基礎的效果,卻無法百分之百判定它真的能如理論那般完美。近江並沒有說安慰人的話,和我並肩觀察了一陣後,開始埋頭處理已經在往計算機中傳輸的數據。她一向對自己充滿信心,也從來不去試圖解釋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我覺得這是因為她認為沒有人能夠理解她的工作,而事實也是如此,我們除了旁觀之外,無法做到更多的事情,而我這個助手,更多的工作則是對她的工作衍伸出來的產品進行測試,因為,除了我之外,耳語者中也沒有人能夠在萬一失敗的時候,承受由此帶來的傷害。儘管,至今為止從來沒有出現那種危及性命的惡劣結果。“倒計時十秒。”近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以近江的聲音為模板的電子語音開始計時,我緊緊盯著從外麵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的紡綞體設備,直到按鈕自行嵌下,指示燈以遞進的模式一個緊接一個亮起來。設備發出沉悶的聲音,像是齒輪在轉動,像是發動機的聲音,又像是進氣出氣的聲音,複雜而充滿金屬感的聲響忽強忽弱,整個研究所隻剩下這樣的聲音而顯得沉寂,根本無法想象,在設備中的咲夜身上到底在發生些什麼。“需要多長時間?”我轉頭問近江,在計算機顯示屏上,大量的莫名數據如潮水般笨湧,肉眼根本無法看清那些怪模怪樣的輪廓,因為顯示屏的延遲,眾多殘影構成一種立體式的錯覺。大概是因為這段時間總是接觸“神秘”的緣故,我一度以為這些殘影所構成的圖案就是一幅幅交疊的轉動著的魔法陣。“至少要十五分鐘。”近江已經將視線從顯示器上轉開了,“我聽說了席森神父的事情,如果你們要再次進入統治局的話,記得帶一些構造體……或者那種繭狀物回來。”近江一邊說著,跟前的地板升起一座平台,其上有一個玻璃罩子,裡麵放置著一枚膠囊,就像是口服的膠囊藥物那麼大。“這是什麼?”我不由得問道。“S機關的衍生物。”近江說著,打開蓋子,取出那枚膠囊,用力扔在地上,就如同甩炮般一聲輕微的暴鳴,膠囊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個十立方米的集裝箱,“壓力能夠觸發機關,將封存的一個臨時數據對衝空間釋放出來,這個臨時數據對衝空間並不僅僅存在於箱子內部,實際上,連通箱子本身都是臨時數據對衝的造物。箱子狀態的存在時間隻有一分鐘。和其他的實驗一樣,要小心使用。當然,就算它爆炸了,相信你也不會有事,隻要你沒有呆在裡麵。”她緊接著按了一下集裝箱的一處位置,那裡沒有任何標記,又是一聲輕微的暴鳴,集裝箱再次變回了膠囊的模樣,“記住我按的位置,在一分鐘內要按下這裡收起箱子,否則會出問題。”“真是神奇。”我接過近江拋過來的膠囊,反複觀察,試圖找出其中的奧妙,不過,手感上和口服膠囊藥物根本沒什麼區彆,“除了時效之外,沒有其它限製嗎?”“它本身的重量很輕,但是,如果裡麵存放有物體,就算變成膠囊,也會疊加上物體的重量。”近江聳聳肩,“不過,對你的力氣來說,並不算是什麼大問題。剩下的問題,需要你親自使用後記錄下來。”“所以說,仍舊不是普通人可以使用的玩意,是嗎?”我自言自語地說:“又是一個限製性物品。”“為了方便,我一直以你的標準來進行最初的設計。”近江抬了抬眼鏡,“我可沒時間進行進一步的優化,如果不是你需要,我也不會浪費時間設計這些東西。我想,你找到的那些盟友會很樂意興趣幫忙優化。”“我需要更多的左輪子彈。”我說:“雖然那把手槍的後坐力也不是人用的,但效果真的很棒。”“我已經在研究所架設了一條自動化生產線。”近江說著,拉開抽屜,將一個轉輪形狀的上彈器取出來,除了時間機器之外,她對其他研究產品總是一種十分隨便的態度,“同樣是應用了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的產品,它能夠一次性裝入五百發子彈。因為左輪上已經安裝了S機關,所以暫時無法將這個上彈器直接改造為轉輪,否則會因為某些原因產生衝突,造成功能性破壞。”“你的意思是,臨時數據對衝空間彼此之間會產生乾擾?”我接過上彈器問道。“並不是這麼簡單的問題。”近江並不打算解釋下去,因為,她知道我根本無法理解這種太過“專業”的問題。我掏出左輪,推開轉輪,使用上彈器,反複確認幾次之後,將武器重新插回槍袋中。五百發子彈,以每兩發殺死一名巫師的頻率,足以乾掉兩百名巫師了。這次支援席森神父,會碰上這麼多巫師嗎?我可不覺得,即便那個地方是末日真理教的重災區。席森神父並沒有在郵件中說明自己碰到的問題,不過,如果僅僅是巫師的話,他的力量足以應對,如果對手是超越正式巫師水平的高手,子彈再多也未必有用。這也是我需要銼刀幫忙的原因,她的身上可是帶著一把臨界兵器。“總之,萬事小心。”近江走上來擁抱我,“如果那個叫做艾魯卡的怪物又出現了,記得逃跑。”我用一個用力的擁抱當作無言的回答。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能夠安安心心和她一起呆在這座地下研究所裡,但是,我在這裡又能做什麼呢?她的研究根本不需要他人的插手,也沒有人可以插手,她在做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神秘”的研究,“命運石之門”計劃是她的希望,她的樂趣,她的工作,她的本能,她的使命。而我自己,也有必須去完成的事情。我不知道,當她完成了這個研究計劃之後,會有怎樣的命運,她並不是單純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她的存在是如此怪異,讓人無法捉摸,每當我試圖探究發生在她身上的可能性,就如同站在深淵旁俯瞰,隻望見一片深沉,令人感到恐懼的黑。我隻能寄望,一切都會有一個圓滿美好的結局。我們彼此擁抱著,感受著對方的體溫,在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感受到了“幸福”,即便這種感覺同樣會被腦硬體刪除,但是,它讓我覺得,這就是自己存在的證明。我就像是乾涸的沙漠,無法保存幸福的水分,卻貪婪地汲取著每一滴水。時間過得是如此之快,紡綞體設備的運轉聲如同泄氣的皮球快速減弱,當我們分開的時候,研究所已經陷入幾乎能夠聽到心跳的安靜中。近江快步走到計算機前,伴隨她的敲鍵聲,設備的燈光就如同最初啟動時的景象倒帶般,一盞接著一盞熄滅。“咲夜怎麼樣?”我有些緊張,但在腦硬體的作用下,聲音就像是鋼板一樣冷硬。“沒有太大的問題,但會出現一些類似暈車的狀態。”近江回答的時候,設備艙門已經開啟了。視網膜屏幕第一時間勾勒出咲夜的身形,她身上的拘束帶陸續打開,臉色有些蒼白,試圖從床上走下來,卻不由自主打了個踉蹌,在她跌出艙門前,我衝上去扶助她。剛剛踏出紡綞體設備,她立刻彎下腰吐了一地,整個身體都失去了氣力般,軟綿綿的,似乎隻有依靠我才能勉強站著。“沒事的,吃點暈車藥就行了。”近江一邊說著,一邊早有準備地端來藥片和開水。咲夜艱難地吞下藥物,一口氣喝光了杯子裡的水。“好苦啊,阿川。”她吐了吐舌頭,似乎還想嘔吐,但似乎已經沒有之前那麼痛苦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我感覺靈魂都要被抽出去了。”雖然她不斷抱怨,但我仍舊感到十分開心,因為實驗成功了。近江正從設備中取下那枚人格保存裝置。在視網膜屏幕的觀察窗口中,指甲大的芯片上,浮光掠影般閃過的光芒,勾勒出神秘度的紋路。“啊,就是類似的東西。”我這麼回答道:“它能把你的靈魂保存起來。”咲夜抬起頭,用怪異的目光望過來,“保存靈魂?我可不知道阿川也是神秘學的簇擁。”我聳聳肩,說:“這麼解釋的話,比較容易理解,不過詳細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近江小姐也不清楚嗎?”她問。“你要聽她的解釋嗎?”我反問道。咲夜看了一眼正準備回到電腦前的近江,嬌憨地吐了吐舌頭,沒有再追問下去。反正,近江又會用大家似乎可以從字麵上理解的詞彙,進行讓人完全一頭霧水的說明吧。“阿川一起出去嗎?”咲夜盯著我說。“嗯,反正留在這裡也沒有能做的事情。”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於是,在咲夜休息了一會,感覺舒服了一些後,我們向近江告辭,返回地麵上。咲夜用誇張的姿勢用力呼吸著外麵的空氣,就像是憋了幾輩子一樣。“感覺就像是重新活過來了一樣。”她這麼說道,顯然,在實驗進行的過程中,她吃夠了苦頭。問她在實驗中的具體情況,但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仍舊隻能用“靈魂被抽光啦”的說法來形容,除了實驗開始前和結束後,整個過程完全處於一種朦朧的意識狀態,期間所發生的一切,就算醒來後也無法回憶起來。“可以保存靈魂的話,也就是說,我就算現在死掉,也可以重新複活吧?”在恢複了精神後,咲夜樂觀地這麼問我。“也許吧,但是,近江也還不知道,該如何從裡麵抽出靈魂。”我說謊了,因為,這枚人格保存裝置在世界徹底毀滅,在“命運石之門”真的發揮其效用之前,根本就不會再度使用。超級桃樂絲說過,要通過這種人格保存裝置和尚未見到過的精神統合裝置,在末日幻境中收集和重整三個女孩遺失在劇本中的人格意識,將其重新“裝回”她們在現實的身體中,但是,這些非物質性的東西,又如何和現實的物質存在接觸呢?我想不出來,是要讓現實的她們接入末日幻境嗎?一切都在超級係色和超級桃樂絲的計劃中,她們沒有透露更多的情況。而且,三個女孩的身體之所以沒有崩潰,大概就是因為這種人格意識破碎的狀態產生了某種不為人知的作用,一旦她們的人格意識重組完成,她們的身體又是否會產生惡化性的連鎖反應呢?同樣無法確定。我們那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完全不靠譜,似乎隻是一廂情願的計劃,就如同在迷霧中行走在鋼絲繩上,而我們,卻隻能這麼走下去。沒有退路,也沒有選擇。這真的是,多麼令人傷心,多麼令人絕望啊。我緊緊抱住咲夜,她似乎嚇了一跳,但很快就鬆軟下來,也將我抱住。“怎麼了?阿川。”我沒有回答,隻是這麼緊緊地抱著她。夜幕降臨,我們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般,和耳語者的大家聚在一起吃喝玩樂。女孩們十分快樂,嬉鬨的時候,沒有半點憂愁環繞著她們,就像是脫離了塵世的妖精。我和白井坐在陽台上,透過落地玻璃窗凝視著她們,一言不發地喝酒抽煙。我們之間似乎存在一種默契,有一種溫暖的力量從玻璃窗的那邊傳來,就像是篩子一樣,將這邊的空氣濾得純淨美好,這種美好讓我和白井漸漸沉醉,不想用任何雜音打破這份安寧。這樣的聚會每隔幾天就會舉行一次,但是從來沒有人覺得太過頻繁,正變得讓人索然無味。如果,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該多好呀,我忍不住這麼想著,但是,這種奢侈的念想終究是虛幻的,劇本的推進無論誰都無法阻擋。聚會並沒有持續太久,就像是太陽終將會落下那般,大概每個人的心中都帶著它會在第二天照常升起的希望吧。森野和白井告辭離開後,我和咲夜也離開總部,隨意在街上逛了一陣,然後在某個停車場,用嫻熟的伎倆開走了他人的汽車,前往坐落在郊外,足有半小時車程的機場。我們抵達的時候,銼刀等人乘坐的航班還沒有到站。我和咲夜買了一份漢堡,一邊吃著,一邊從玻璃窗眺望那條長長的跑道。燈光閃爍,就像是夜空珍珠般的星星流淌下來,機場到處傳來喧嘩的聲音,但是,當我和咲夜並肩站在一起的時候,心中卻是如此平靜,除了我們之外,一切存在和現象,都變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