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想過,為什麼一定要親手抓住右江,為什麼在最初見到她的時候沒有這麼做,直到現在才生出這樣的想法。我相信她的出現與那座紡垂體機器,乃至於和可能孕育在紡垂體機器中的精神統合裝置有密切的關係,也猜測這個紡垂體機器的開啟,需要她的力量。然而,雖然不斷告訴自己,在此時狙擊她,是為了迫使她使出更多底牌,以便在最終的爭奪戰中獲得更多的優勢,但要狙擊她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即便她擁有預知能力,也並非一定要親手抓住她才能讓攻擊生效。腦硬體是不思考的,它隻是遵循最初的指令,依照我的想法,對數據進行收容和處理。它不會給予答案,隻會根據已知數據生成各種可能性的結論。它的效用很強,但究其本質,卻是相當簡單的工具。我試探、設計、行動,所有的方針都是由腦硬體給出的在客觀理論上最具備可行性的方法,但是,當腦硬體生成的所有這些方針,都隻是為了最有效率地達成我內心深處的想法罷了。腦硬體執行我心中真正的想法,卻不會告訴我,我自己真正的想法是什麼。我明白,一個人表麵上的想法,和他潛伏於意識深處的想法,在很多時候是不相同的。在我和右江之間的距離急劇縮小的一瞬間,我不禁再一次想到,為什麼我想要親手抓住右江呢?明明可以開槍的。我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快到連給自己一個答案的時間都不給予。腦硬體操作著義體,對行動的一切細節執行得無比精準,這種精準總是讓原生大腦的參與顯得多餘,但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指尖已經傳來右江肌膚的觸感。我的左眼突然傳來劇烈的痛楚,像是在抽搐,眼皮不停地跳動,一種緊繃的感覺從眼眶的肌肉向四周蔓延,好似中毒一樣,一下子左半張臉就麻痹了,讓我在一瞬間生出自己的半張麵孔已經不屬於自己的念頭。也正是這個時候,我切實地抓住了右江的手,環繞四周的小醜怪物們有的身上長出“腫瘤”,有的被爆炸的火光吞沒,有的被飛旋而來的刀光斬成兩半,有的剛剛掙脫無形枷鎖的禁錮,有的從更高處俯衝下來,有的從地麵上陡然升起,有的用身體撞來,有的噴塗著腐蝕性的液體——大量同時進行的攻擊和反擊在這一刻讓戰場的硝煙變得濃烈起來,我在這濃烈的戰場中,將右江扯入懷中,隨著周遭的攻擊產生的衝擊墜入地麵。和腦硬體得出的結論一樣,在完美地執行了每一個細節後,我和右江躲過了所有的攻擊,隻是被餘波掃中,身體剛墜落地麵就立刻翻滾起來。我能聽到,環繞四周的戰鬥聲一度高漲起來,在視網膜屏幕的全景視角中,身旁的一片小醜怪物們紛紛在魔法少女、女仆和秘書的夾攻中崩潰。周遭的景象呈現在視網膜屏幕中,但是,在此時此刻,對我而言,那無非是無關緊要的背景罷了,那些戰火紛飛,馬賽克般的崩潰景象唯一的用處,就是襯托和我處於同一個位置的女人。我仰天躺在地上,不遠處,我們曾經墜落的地方,地麵已經開裂,細細的裂痕甚至蔓延到這邊,右江被我抓住了手,但沒有受傷,隻是坐在我的腰上,垂下臉和我靜靜地對視著。這個對視應該隻是極短的時間,但我此時看著她,卻什麼想法都沒有,仿佛抓住她,然後兩人這般凝視,是理所當然到不需要言語的事情。而這種理所當然的感覺,似乎讓時間的感覺拉長了。我感覺到自己的左眼,連同那半張臉的肌肉都在抽動,又像是一股力量在揉動這些肌肉,就如同搓麵團一樣,捏成它本不會變成的樣子。視網膜屏幕映出自我檢測後的這張臉的影像,我悚然看到,左眼所在的半張臉,已經完全失去了原本的神韻,和右半張臉毫不對稱,如同另一張麵孔。這張和自己不同的臉讓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但是,這是誰的臉?我這麼想的時候,右江突然伸出沒有被我抓住的右手,撫摸著那似曾相識的半張臉。空氣在震動,爆炸的火雲再一次席卷了上空,更有子彈如流星般劃過,一輪上弦月在耀眼的光芒中冉冉升起,大量小醜怪物崩潰後分成多段的屍體從天而降,在半空分解成馬賽克。在這片華麗又壯觀的背景下,右江的臉稍稍俯下來,她想要做什麼?我這個時候,應該做些什麼?我的思維能力似乎被右江那仿佛在空中的光和火焰照耀下反射著光芒的黑色眼眸魅惑了,我下意識知道,自己應該做點什麼,而且,無論想做什麼都要儘快。但是,對於該做些什麼卻一片茫然。連最初告訴自己的,迫使右江使出底牌的想法,也似乎在這茫然的思海中毫無浮出的餘地。我反而在無謂地追尋著這種茫然的根源——是因為一開始就覺得她會為了不讓自己被我抓住而竭儘全力嗎?彼此凝視的時間是極度短暫的,但是,當右江撐著我的胸膛,坐在我的腰上,俯下身體撫摸那由我的左半臉扭曲而來的麵孔時,當我在這個過程中,宛如掙紮般生出諸多想法,但沒有一個想法能夠徹底成型時,這個時間又是如此漫長。我想,我被這個女人魅惑了。儘管,此時的她看上去和第一次見到她時沒半點不同,臉上的表情一如看到陌生人時的平淡,但是,那雙映出火光的眼眸,卻像是要將我吞沒一樣。不,也許已經吞沒了,我清楚看到了,在那眸中的火光裡,倒映著自己的身形。明明擁有非人體質的身體,好似被抽光了力氣。說時遲那時快,在天空的戰火和小醜怪物的屍體徹底瓦解之前,地麵已經震動,視網膜屏幕的全景視角將上空躍動的眾人收在眼底,她們似乎看到我和右江的時候,似乎隻來得及浮現一絲疑惑,也許是感到了我此時的不對勁吧,但從時間來說,卻又根本沒有時間進行確認,甚至連發出聲音的時間都沒有。攜卷著一股轟然勃發的氣勢,一時半刻無法數清的小醜怪物們再度凝出身形,拔地而起。而我和右江,恰好位於它們的間隙中,沒有被頂上半空,隻是,一片宛如妖魔狂舞的陰影遮住了我們,右江那倒映著火光,顯得冉冉生輝的眸子,似乎也猛上了一片陰影。右江的手指撫摸過我的左眼角,猛然插|進了眼眶中,在痛楚傳來之前,她已經將那隻已經完全不受到我控製的左眼挖了出來。一蓬鮮血隨之高高濺起,沾了她一臉,那張表情平淡,姿色也隻是清麗的臉,好似被這梅花點點的鮮血滋潤了,悄然綻放一絲讓人感到有些孩子氣的笑容。就像是,孩子得到了自己喜歡的東西,生出純淨的喜悅。——找到了。我似乎聽到了女人的聲音,分不清是右江在說話,還是腦子裡的幻聽,亦或者被挖出眼睛的痛楚灼燒腦神經時產生的錯覺。被挖出眼睛按常理來說應該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傷勢,在過去,我曾經經曆過比此時更加淒慘的遭遇,例如連內臟都被當作土壤,開出名為“白色克勞迪亞”的惡魔之花。我一直覺得原本應該習慣了這種程度的痛楚,但是,此時此刻從眼眶逆襲而上的痛楚,卻好似被燒紅的鐵針紮穿了靈魂。除了那聲分不清是幻聽還是真實的話語,耳邊隻剩下一片嗡鳴,連視網膜屏幕似乎也被這種痛楚乾擾了,畫麵不斷閃爍,就像是接觸不良。我感覺到鮮血不斷從左眼眶中湧出來,閃爍的視網膜屏幕中,自己的影像也的確如此。我感到自己的力量正隨著血液的流逝而削弱,對於這具義體化的身軀來說,根本就是不應該出現的情況,因為,血液對於義體的維持和運作毫無作用,僅僅是個類人的偽裝而已。沒錯,我意識到了,異常正在發生。在我和右江接觸時,不,也許在看到右江的第一眼起,異常就已經開始了,隻是,這種異常被我錯認為是失去腦硬體後,無法壓製的感性。魔法少女、兩個二級魔紋使者和小醜怪物們的戰爭再一次開始了。無論哪一方,似乎都無暇理會在我和右江身上發生的異常。也許,我在這種時候落入這般下場,是魔法少女和魔紋使者們意想不到的吧,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們會在這種時候,冒著被小醜怪物們的壓力,在了解發生在我和右江之間的異常前,立刻就將我們分開。如果她們真的在應付小醜怪物們的同時還有餘力來幫助我,卻選擇了在一旁觀察,我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很強大,比她們所有人都強大,但是,就連這麼強大的我,也被右江的異常打倒了,這不正是右江強大的證明嗎?至少,表麵上看來就是這樣。如果換作是更有經驗的同伴,例如走火、銼刀和席森神父,會對這種想法嗤之以鼻,但是,如今與我合作了一小段時間的臨時盟友,在不久前還是敵人,也不確定在之後是否還會成為敵人,不僅立場曖昧,而且在麵對“神秘”的經驗上並不成熟。抱持謹慎的念頭,繼續對異常的現象進行觀測,這種思維方式,在常識中不是理所當然的嗎?走火、銼刀和席森神父會在第一時間伸出救援之手,正是因為,他們了解,麵對異常的時候,常識所做出的結論,大部分都會是錯誤的。但是,無論魔法少女也好,女仆和秘書也好,都不是走火、銼刀和席森神父那樣的老油條。實際上,我的確也暫時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隻能仍由右江坐在我的腰際,一手反抓住我的手,一手舉起眼球,仰著頭對準火光欣賞著那隻眼球,就像是孩子欣喜地將玻璃珠當作寶石般看待。鮮血從左眼眶湧出時,一度讓我覺得這些血液擁有自我的意誌,迫不及待地逃離身體這個牢籠。它是如此粘稠,從臉龐淌過時,就像是燒融的瀝青一樣。這些血液明顯和身體平時製造出來的血液是不同的,它帶走了什麼東西,讓我的氣力消逝,這種感覺,愈發讓人生出它誕生自最本質的靈魂的錯覺。但是,它的流失,的確讓我覺得,自己的本質似乎正在失去什麼東西。這種東西說不清楚,而且,也並非是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更像是某種雜質,隻是,混淆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已經習慣彼此,當它被分離之後,才產生了這種喪失感。小醜怪物們似乎忘記了我和右江的存在,集中全力與魔法少女和魔紋使者們糾纏。我的神誌在那種喪失感的乾擾下有些恍惚,但是,凝視著孩子般喜悅的右江,卻完全升不出任何仇恨。沾滿鮮血的笑容,和鮮血一樣殷紅的衣裙,被她高高舉起的左眼,勾勒出一副瘋狂又恐懼的景象,但於我而言,卻覺得這幅景象其實是很美麗的。我想,我被這個女人魅惑了。稠滯的鮮血在片刻間就將我身下的地麵覆蓋,也許是太過濃稠而流動性不好的緣故,不斷在兩米方圓的範圍內淤積著。新湧出的血液,覆蓋在舊的血液上,形成一層疊著一層的紋理。即便是在最痛楚,感到最為異常的時候,我的目光仍舊沒有偏離右江的臉,之後不到三十秒的時間,我感覺到濃稠液體的高度漫過了手臂,正在形成一股浮力將我從地麵上推起來。無論流血量還是血液的姿態,都在昭示其異常之處。我曾經想過,這些雜質就是隱藏在體內的“病毒”,也是“江”的體現,而這些異常的血液,很可能就是“江”的力量。這些血液如此迫不及待地湧出身體,象征著“江”渴望著破除封印,或者,已經在封印上撕開了一條口子,讓自己的力量以這種方式蔓延出來。也曾經為這種猜測感到無力,因為,我並沒有接到來自腦硬體的警告,這是否意味著,“江”對腦硬體的侵蝕已經極為深刻?而“江”的力量在這裡出現,又會帶來何種變化?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存在和力量,能夠比擬“江”的存在和力量,這是從這個末日幻境的構成基礎上決定的,是毫無疑問的結論。“江”是可怕的,因為,沒有人了解它在本質上到底是什麼東西,想要做些什麼。“江”無論在這個世界,還是在現實之中,都是近似無解的謎團。所以,所有人都害怕“江”,不僅從生存本能的角度恐懼著,同樣也在思維的角度恐懼著,但是,伴隨著這種恐懼和未知而來的,是更加深沉的無力感。對於超級桃樂絲和超級係色封印“江”的行為,至少,以我這個高川的角度來說,是讚同的。因為,我一點都不了解它,生命生存的本能警告著我,不要去接近它。曾經有某個高川,在知曉它的存在後,試圖去接近和了解它,卻好運地沒有被吃掉的嗎?我不知道,目前已經接受到的已消亡的高川資訊中,沒有這樣的例子。我想嘗試,但是,卻無法遏止本能的抗拒,正如同隨時會被咬死的兔子想和老虎打交道,是隻存在於童話中的故事。伴隨著血液的流失,我感覺到自己的氣力和存在於靈魂中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正在消逝,似乎隨時都會消逝殆儘,而我也將會死去。然而,事實是,它似乎就這麼綿延不絕地流淌下去,讓人根本想象不出,到底有多少這種無法說清的東西混淆在自己本質。隻覺得大大超出了自己的物質重量,如此這般的異常。不到一分鐘,我的身體,除了臉部之外,都被這片淤積的濃稠血液掩埋起來,但背脊也不再接觸地麵,而是漂浮在這團血液之中。右江終於看夠了眼球,雖然仰著臉,卻讓我看到那雙眼睛陡然斜下來,情狀令人毛骨悚然。“高川?”她突然用疑問的語氣述說著我的名字,但是,又不像是有問題需要我回答。“高川——”她再次說了一次我的名字,這一次,語氣變得正常起來,微微帶著喜悅,“眼睛,很漂亮。”在我說話之前,又說:“和我的眼睛一樣。”我想說點什麼的想法煙消雲散,因為,右江和這隻左眼,乃至於這些濃稠的鮮血,不都是和“江”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存在嗎?現在,無論說什麼都沒用了,“江”一定會觸發某些事件,以將彼此聯係起來。對於自己來說,無法改變和阻止這些變化,能做的隻有繼續觀測接下來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