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體高川的情緒在湧動,在劇烈的痛苦中,穿透了腦硬體的屏蔽,或者說,腦硬體控製的僅僅是生理層麵上的活動,但是,這股情緒並非是生理激素化合作用的結果,而來自於他對自我的認知和覺悟。自己是高川,也是真正顯現於這個世界的高川,高川所需要肩負的責任,所需要承認的錯誤,所必須證明的東西,所渴求的希望,全都是自己的。是自己必須肩負的,是自己必須承認的,是自己必須證明的,是自己必須渴求的。絕對不讓給任何人!在自己真正的,徹底的死亡之前,不談論任何繼承者,不回顧任何過去的高川。義體高川決定了,高川應該擁有的東西,高川應該承擔的東西,都是屬於自己的,因為,隻有自己,才是唯一站在“現在”的高川。顧忌和羨慕過去的高川?期待和托付給未來的高川?“彆開玩笑了……彆開玩笑了!”義體高川緊緊捏著自己的拳頭,對自己說:“我,才是現行於世的高川呀。”腦硬體的主體地位被動搖了,與之已經磨合得相當穩固的義體,乃至於在腦硬體控製下的視網膜屏幕,也隨之產生結構性的損傷。大量的警報窗口在眼前閃爍,劇烈的閃光刺|激和搖晃的視界讓附著的城市光景變得光怪陸離,義體的損傷度不斷上升,更讓義體高川產生了一種生理上的暈眩感,仿佛重病襲身,自己隨時都會倒下。他明白,隻要自己鬆懈一下,接觸對腦硬體主體地位的排斥,這些創傷都會在義體的自愈力下迅速恢複,但是,他已經決定了,如果因此就在這裡倒下,那就證明他的能耐也就僅此而已。麵對神秘詭異的少年高川和“江”,僅僅是“機器人”,根本不足以支撐他實現“奇跡”。機械一般穩定,也意味著無法超越極限,他深明自己的極限,以當前的自己,是根本不可能從另一個自己和“江”的手中,保護自己在意的東西,肩負高川應有的職責的。若是放在過去,說不定自己就會認命了吧,因為自己就是“這種程度的高川”,所以,默認自己“無法做到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但是,現在的情況不一樣,自己所在意的,並不僅僅是“現實”層麵的那些事情,他想要肩負的,卻是明顯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無論少年高川和“江”的聯手到底能夠做到什麼程度,義體高川都不在意了,因為,那本該是自己要做的事情,本該肩負的責任,正被對方奪走——那麼,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又有什麼意義呢?每一個高川,都是上一代的高川死亡後才誕生的,其本身從剛誕生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肩負起薪火相傳的責任和願望,換句話來說,如果每一個高川都將希望寄托在自己死後,新誕生的高川身上,那麼,“高川”本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生存、戰鬥、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以自己的行動綱領去執行任務,去完成代代延續下來的目標,這對普通人來說,或許是一件平常的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在高川身上,早就已經變成了一種義務和使命。義體高川不想思考太多人生哲理,但是,在痛苦中,意識卻仿佛開始分裂,或者說,為了抵禦這種痛苦,他不由自主去回想著自己的誕生,回想著自己的經曆,回想著過去那些高川所留下的資訊——帶著使命和他人的期盼降臨到這個世界上的高川,不是過去的哪一個高川,也不是未來的哪一個高川,而是現在的自己呀。超級係色和超級桃樂絲,已經死去的高川,就連少年高川也不例外,他們的確將這份責任和期盼傳承到了現在的自己這個高川身上,也許在超級係色和超級桃樂絲的計劃中,未來的超級高川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但是,此時此刻,站在這裡的,不是未來的超級高川,而是自己這個高川。她們所注視著的,是自己這個高川,所期盼的,是自己這個高川,因為,義體高川就是“現在”。沒有現在,就沒有未來,現在是“過去和未來的過度”,但也並不僅僅是過度而已。“就算是那個家夥。”義體高川想到了少年高川,“在他死的時候,也是將這份未來托付給新的高川了吧。”這個想法剛產生的時候,就已經被確定了,因為,無論後來的情況變得如何異常,但是,在最初看到少年高川的時候,那份傳承的心情,的的確確是真實的。過去的高川失敗了,死亡了,所以,誕生了新的高川。少年高川失敗了,死亡了,所以,將自己未能完成的事情,托付給之後的高川,這種托付,直到誕生了我這個高川也沒有改變。本來就是這麼明顯的事情,為什麼會忽略了呢?義體高川在痛苦中,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臉。我,其實也被他期待著的呀。不管現在的少年高川怎麼想,不管未來的係色和桃樂絲怎麼想,但是,在我誕生的時候,就有義務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執行自己的計劃,去走完自己的人生,無論這個過程是否儘如人意,無論最終的下場是否淒慘。我,根本就不是什麼附屬品,也不是什麼過渡的道具。而是從遙遠的失敗的過去延伸而來,為了暫新的成功的未來而誕生的存在。義體高川已經開始明白了,為什麼在少年高川已經重生,並和“江”聯手的現在,自己還沒有被取代。原因不是什麼陰謀詭計,而僅僅是,自己作為過去的延續,也同樣是少年高川於過去死亡時的希望,所以,不能否定自己的存在,也不能否定自己的正確性,因為,那就是否定了過去的自己。少年高川曾經幫助自己,曾經和自己聯手,乃至於在彼此的理念和道路悖逆時,也沒有阻止自己的行動,正是因為,如今自己的存在,就是過去的他的願景——少年高川不認為在過去的自己死亡時所做出的托付是錯誤的,所以,也不認為他此時再生時所遭遇的矛盾是錯誤的,換言之,少年高川承認過去的自己所做的一切,所以,也就是承認著現在的義體高川。即便,少年高川打算自己重新開始,在對待義體高川的問題上,也從來不打算改變這種“承認”。“我真是愚蠢呀。”義體高川用力按著自己的臉龐,仿佛要壓爛自己的腦袋般,抵禦著要讓義體崩潰般的痛苦,“總是一個人胡思亂想,總是無視他們的承認和期許,總是以為,自己隻要像個機器人一樣完成任務就可以了。我到底……都乾了些什麼蠢事?”痛苦,似乎沒有上限的痛苦,並不僅僅來自於腦硬體,不僅僅來自於這具義體,更來自意識中對自我的重新認知,而這種自我重構所產生的痛苦,也並不僅僅是痛苦,更多的是各種各樣負麵情緒的衝擊,以及,在抵抗這種衝擊時,不斷對自己過去所做所想的剖析。宣泄的情感就好似一把巨大的鉗子,將腦硬體和原生大腦重新調轉了位置。然而,這種痛苦,卻也是欣然的,義體高川覺得,這本就是對自己的忽視和錯誤所做出的懲罰。不會有人來懲罰自己,所以,隻能自己懲罰自己。痛苦,刻骨銘心的痛苦,或許不能彌補自己的過錯,但是,卻能讓自己不再重複踏入同樣的錯誤之中。身體和意識,是如此的痛苦,但是,義體高川坐在長椅上,無論動作有多麼扭曲,脊背卻漸漸挺了起來了。他的眼睛變得渾濁,開始失去焦點,視力正在快速消退,清晰而附帶著各種數據注驛的景色,那些寂寞的光色,正在被黑暗侵襲。但是,卻又不能說這雙眼睛是無神的,相反,一種凜然的,充滿穿透性的東西,正在這雙眼眸深處綻放。當痛苦到了儘頭時,就連思維和回想也無法支持下去,在義體高川的腦海中,隻留下一句話在回響:我是高川,我是高川,我是高川,我是高川……咲夜從高高的樓層上跳躍,義體高川的夢遊,在一路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這些痕跡對普通人來說,是很容易會被忽略的,但是,對化身灰燼使者的咲夜來說,就如同火燭一般顯眼。她並非是用肉眼“去看”,也並非是一般意義上的“去感覺”,形容起來,更像是“嗅到了這些線索的味道”。她依循這種深深烙印著義體高川痕跡的“味道”,快速穿行於高樓大廈之間。黑色的緊身裝束,讓她徹底融入夜色中,每當躍到半空時,就如同大鳥一樣,俯瞰著這座即便暗夜之中,也仍舊五光十色的城市。是的,許多街道已經陷入睡眠般的沉寂,但是,對於整個城市來說,沉寂的部分卻無法掩蓋全局性的活力。沒有任何差池,正如她出行時所想的那樣,十分簡單順利的,在高空看到了走在街邊長椅上的那個熟悉身影。“阿川!”咲夜不管男人是否可以聽到,高聲喊著,因為,在看到這個身影的一瞬間,她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憂慮從何而來。那坐在長椅上,挺得筆直的身姿,一動不動得就像是已經遭遇了不測。四周沒有打鬥的痕跡,也沒有觀測到敵人的埋伏,可是,自己所在意的那個人,卻好似雕塑一樣,人在如何靜坐,也不會連生理性的微小動靜都沒有,而一百米下的高川,卻真的是徹徹底底的,一點動靜都沒有。咲夜不明白在高川身上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但是,高川當前的狀態十分異常,十分危險,這一點她清清楚楚的知道,也不對這個想法有任何懷疑。更讓她感到害怕的是,正因為觀測不到敵人,也感覺不到來自於環境的威脅,這種異常狀態不是由某種外力造成的,所以她對如何解決這個困境毫無辦法。她翻轉身體,如同高台跳水一樣,筆直朝高川所在的長椅躍下,一百米的高空墜落,卻沒有在落地時產生相應的巨大作用力,甚至連腳步聲都沒有發出。咲夜的目光凝聚在正前方的男人臉上,然後,第一時間被義體高川那雙看似無神,卻充滿了穿透力的眼睛吸引住了。義體高川的整體輪廓快速從她的腦海印象中消失,最終,隻剩下這雙充滿異常魅力的眸子,仿佛,這個存在,不再是人形,這對眼眸,就完全可以代表他的一切。本是一瞬間的事情,卻讓咲夜在猛然轉醒時,完全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不知道自己到底失神了多久。義體高川仍舊沒有半點動靜,似乎徹底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但是,咲夜已經在對視中確認了,自己所愛的這個男人,並沒有死亡。她覺得,自己能夠明白,此時發生在高川身上的事情,因為,自己也曾經經曆過類似的情況,隻是,高川身上發生的一切,比自己過去經曆時更加嚴重。當她產生這個認知時,似乎全身的骨頭都鬆軟下來,隻是強自支撐著,才沒有跌坐在地上。她很害怕,自己的愛人會就此離去,她也無法想象,沒有了高川的話,自己該如何度過餘生。噩夢中的一切仍舊曆曆在目,儘管,眼前高川的異常狀態,似乎和夢境中的事情沒有關係,但是,那種生離死彆的感覺,無論噩夢還是現況,都是如此的真實和強烈。但是,高川還活著,也沒有從自己眼前消失,真是太好了。咲夜不由得捂住了嘴巴,不讓自己發出嗚咽的聲音。儘管不知道該如何幫助高川,但是,隻要人還在,還沒有死亡,就還有希望。咲夜深呼吸了幾下,輕聲躡腳地來到高川身旁坐下,她沒有任何辦法去處理當前的情況,也不敢放手施為,但是,她相信自己所愛的男人,一定會挺過這次難關,就如同過去的她,也渡過了相同的難關,才變成如今的自己一樣。所以,現在隻要安靜地,在一旁守護他,等待他,就已經足夠了。咲夜直勾勾盯著義體高川的臉,她清楚記得,在最初和他認識的那幾年,他的臉龐線條還是十分柔和的,有著如同女孩般清秀的麵容,但是,成年後的他,無論是臉還是身體,曲線輪廓都變得堅硬起來,該說是,更有男子氣概了嗎?她也同樣清楚,相比起自己從高中時代到大學畢業時的變化,這個男人的變化其實微不足道。雖然經曆過許多事情,無論心理還是身體,都經過了相當的磨練,然而,在本質上,高川還是和最初認識時一樣。當然,在幾天前,從拉斯維加斯回歸的時候,高川在飛機上說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咲夜雖然不怎麼驚訝,也不覺得是多麼突然意外的事情,卻也很難對這種事情產生深刻的認知,因為,在咲夜看來,一本正經說著,自己是從另一個世界線跳躍過來的高川,其實,和過去她所認識的那個高川並沒有本質上的變化——更像是單純在記憶上出現了問題。沒有變化,仿佛成長停止了,時間於高中時代畢業的高川,咲夜並不認為有什麼問題,也覺得可以接受,甚至可以說,她喜歡這種不變。她本以為,自己所愛的人,會這樣一直停留在這種固定的模樣,一直到兩人相伴老去,死去,也恍若初見,那在她情感中,是一種極為浪漫的事情。隻是,沒想到,改變還是發生了,就在回到這座城市的短短幾天之後。咲夜對這種變化的事實,也談不上惋惜,她原以為自己會十分抗拒,但是,如今看到高川的時候,她才明白,其實,真正凝固的,是她對這個男人的情感——無論對方是否產生變化,她也待他如同初戀,隻要坐在他的身旁,在這安靜的夜裡,即便不是那麼美好的處境,也能讓她產生恍惚,就如同過去的某個時刻,自己也如今安靜坐在他身旁,等待著……這是,來自自己內心的羅曼蒂克。這份安寧的,信任的,不變的情感,和對這份情感的確認,讓咲夜焦躁的內心重新平靜下來。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但是,也許,等待就是最好的做法。雖然總是等待的話,會錯過許多東西,但是,她喜歡這種等待時的感覺,也相信,如果是阿川的話,一定不會忽視這份等待,也一定會回應這份等待的情感。她一直抱著這樣的心情,從高中時代,到如今早已成人,早已混淆不清的關係,都沒有產生任何疑惑。她從來都沒期盼過,自己會成為高川的女友,情人乃至於妻子,但是,她又堅信,自己和這個男人的關係和情感,是淩駕於這些之上的,一種更加永恒、堅固且珍貴的東西。是的,會彆普通人譏笑的這份童話般的信任,在咲夜身上,的確一直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