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些擔心高川的情況,但是比起最初察覺到高川的異常時,那種急切而焦躁的心情,已經足以讓咲夜重歸心靈的平靜。咲夜不知道高川需要多久才能從這種瀕臨死亡的狀態下恢複過來,但是,她相信高川一定不會就這麼死去。他本就不應該這麼悄無聲息地死掉,咲夜這麼想著,靜靜坐在高川的身旁。這條街道遠沒有市中心那麼熱鬨,很長時間都看不到一個步行者,就連駛過的車輛也十分稀少,大約平均一分多鐘才會來一輛,而且風馳電掣,至少有一半超出了最高限速。路燈的光,時而響起的引擎聲,都會為這夜晚的氣氛帶來一分寂寥。然而,咲夜卻覺得這份寂寥也是美好的,注視看不到星光的天空,隻有自己所愛的人相伴身邊,仿佛兩人一起被整個世界拋棄,卻獲得了另類的永恒,這是一種稍微有一些悲情的浪漫。就算已經是成年人了,但是,咲夜仍舊會被這種感性的情調觸動,宛如初開情蔻的懵懂女孩,保持著那一分單純的憧憬。如果不是高川的狀態令人擔憂,她甚至想將這個夜晚永遠保存下去。高川會醒來,然後,會和過去產生一些區彆,大概是會有一種成熟和成長的感覺吧,儘管一度希望高川不會改變,永遠定格在高中時代,那個她所認識的高川,但是,對於高川將會醒來並產生變化這一點,咲夜卻沒有任何懷疑。因為,她也產生過這樣的變化,隻是程度上有所區彆而已。這是一種對自我的審視,雖然高川的沉寂有些異常,但是,這種自我審視的本質卻是相同的。咲夜希望高川永遠都如同第一次見麵那樣,這會讓她覺得自己和高川之間的情感,永遠都不會變質,而這樣不變的高川,在她的記憶中已經維持了這麼多年,讓她不時會產生真的將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感覺。但是,當變化到來的時候,咲夜發現自己除了不舍和惋惜之外,並沒有太多的負麵想法。有多久沒有像現在一樣,在空曠寂寥的夜晚中,隻有兩人獨處了呢?咲夜已經想不起過去置身於這樣的氛圍中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不過,她確信,此時一定不是第一次,因為,在這份感覺中,充斥著十分強烈的即視感。而這種即視感,也是觸動她的心靈的一個重要因素,就像是,被自己遺忘的,卻十分珍惜的過去,在經曆了時光的衝刷後重新找回,並由此證明了,兩人之間,的確有這種如同鑽石一般恒遠而美麗的東西。一時間,咲夜突然覺得,就算高川就這樣沉寂下去,也沒有關係了。其實自己並不是那麼在意這個世界的安危,當前,耳語者的同伴都是重要的,但是,比這些東西更重要的,果然還是高川就在自己的身邊。如果高川沉寂不醒,那麼也就代表自己可以永遠將他留在身邊。高川在神秘中的活躍會帶來的危機,而這些危機,總會有極大的可能將他從自己的身邊奪走,與之比起來,當然是將不會動的高川隨身攜帶更加保險——在某種意義上,沉寂,乃至於死亡的高川,都是可以接受的。這是相當危險、過激而變態的想法,咲夜剛剛確認了這種想法,便打了一個激靈。在這種想法升起前,她根本就沒有察覺過,自己竟然是這樣的人,而且,雖然是自己的想法,卻的確和自己那符合正常社會的主流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相衝突。這讓咲夜感到吃驚,為什麼這種違背了自己三觀的想法,會就這麼沒有任何征兆地躍出來呢?她不敢繼續這個危險過激的想法,生怕自己真的做出什麼錯事來。咲夜玩弄著手指頭,雖然不敢繼續往下想,但是,毫無疑問,這種想法充滿了誘惑力。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必須節食的情況下,儘力忍耐著甜點的香味。這種矛盾的衝擊,以及稍顯悲情卻符合自己喜好的浪漫心情,讓咲夜渾身發燙,腦袋也有些暈乎乎的。在她也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灰絲一點點從身體裡鑽出來,充滿靈性的,又仿佛隻是被夜風吹拂般,屢屢的灰絲包裹了兩人所在的長椅,輕盈地擺動,卻也充滿了一種“獵食”的味道。這些灰絲,每當靠近長椅上沉寂的高川,就會被什麼力量扯了一把,迅速蕩開,但過了一會,又會不由自主貼近他。如此反複著,如同試探,如同偽裝,如同被禁錮,又如同是自我忍耐。那種充滿了狂氣的想法,在咲夜刻意不去思考的情況下,卻偏偏變得活躍起來,咲夜覺得自己忍耐和忽視它的行為,正在變得吃力。而她也開始察覺到,自己狀態的異常,腦袋的發熱,連帶著身體也開始發熱,這種熱力沒有帶來痛苦,反而讓她的心情雀躍,全身上下都從毛孔中散發出無比的舒適感,就如同在寒冬中飲下了一杯熱可可。有什麼絲絲縷縷的東西正從毛孔中往體內鑽,卻沒有任何威脅感,反而讓咲夜感覺到一種平和的力量增長。下意識的,她想要繼續下去。然而,所剩無幾的清醒讓她又無法放任這種念頭,已經經曆過太多神秘事件的她,明確知道如今自己的情況,很可能會造成無可挽回的錯誤。她不明白這個夜晚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充滿了不詳,置身其中,卻反而充滿了享受,明明是理性可以確定的異常,卻讓自己的感性無法產生排斥。咲夜抓住自己的胸口,臉上麵具的羅夏墨跡圖案正以超乎平常的速度變幻,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熱力,似乎正在變得實質化。她身邊的空氣正在扭曲,而灰絲也變得更加活躍,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穿身旁的義體高川。就在灰絲下定決心般定格在空中,做出穿刺的姿態時,義體高川的眼眸猛然將持續已久的渾濁一掃而空,在黯淡的夜色中,剔透而充滿神采的目光仿佛變成了實質的光。他的身體從沉寂轉變為充滿活性,隻花費了眨眼的時間,視網膜屏幕再一次工作起來,夜色下的風景再度清晰地映入眼簾,也同時將目及之處的環境景物的大致狀態用數據進行標注。充滿了機械科幻風格的觀測視野,除了最底層的主視窗之外,還分割出一些輔助視窗,或是以立體雷達的方式呈現範圍和位置超出直接觀測的物事,或是更新著自己身體的實時檢測數據。然而,這些充滿了機械科幻風格的特征,並沒有影響到高川的情緒,他十分清楚,自己此時的平靜,並不是依靠腦硬體的強製所帶來的。而是,無比真切的平靜,就如同那些乾擾自己心緒的雜質,都伴隨著義體結構的損壞和變動被排除體外了。他甚至覺得自己是真正回爐重置了一次,不,用更人性的形容來說,就是再一次回到母體,又重新被孕育出來。和剛誕生那時一樣,雖然身體百分之六十的部分,所有涉及生命存活的關鍵部分,都被義體化,但是,主持身體和思維運作的主體,是原生大腦,而並非腦硬體——若要說,和過去剛誕生時的自己有什麼不同,那應該就是,大腦和腦硬體的主次地位,已經被徹底鎖定了——高川並不清楚其中到底經過了哪些複雜的程序,但是,這種徹底固定的感覺,卻是十分真切的。已經不可能再次更改這種主次位置了,否則自己就會徹底崩潰死亡。這樣的認知,無法給高川帶來任何惋惜和遺憾,正好相反,這就是他所期望的。這樣的身體,這樣的身體所產生的即視感,喚醒了他對早期自己所經曆過的那些自我思考的記憶,讓他對自己此時的狀態沒有半點陌生——曾幾何時,自己一直也是很想讓自己變得更像是人類,而並非機器人的。在腦硬體徹底偏向主體地位的過程中,也有過抗拒這種轉變的想法,隻是,並不如現在這樣鑒定,在感性和情緒被壓抑後,雖然懷念和珍惜重新獲得感性和情緒的短暫時光,但是,卻沒有強烈到必須將其奪回不可的地步。因為,當時自己是真的覺得,成為一台機器的話,一定可以更好地執行任務,履行職責吧?然而,事實證明,自己當時是錯誤的,因為,自己的敵人並不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穩定,反而充滿了超越性,無論是詭異程度,還是活躍程度,都可謂是自己認識到的物事中首屈一指的存在。穩定的自己,可以打敗穩定的敵人,但是,超越性的敵人,就必須在超越自己後才有打敗的幾率。雖然,就算自己變得不穩定,再次充滿了感性的波動,也不代表自己可以戰勝那些詭異的東西,說不定,反而在平均程度上削弱了自己的實力,然而,不這麼做的話,可是連一點機會都沒有——高川十分確信這一點。視網膜屏幕被重新點亮後,已經過半的義體受損率正在逐漸彌補,腦硬體也受到了損傷,由此引起的紅色警報似乎無法消除,這也代表,這種損傷並不是正常手段可以修複的。不過,腦硬體總算是還在運作,在性能上,到底和完好時有多大差彆,暫時無法確認,因為,受損的警告信息,高川根本無法解讀。自我檢測完成後,顯示在視網膜屏幕上的實力標準,比起異變之前的自己,的確產生了將近百分之十的降低,不過,能夠活著變回一個真正的人類,而不再以異類活著,這種損失應該是可以接受的。高川在回醒的第一時間,就已經發現了咲夜就在自己身旁做著,狀態有些不對勁,身體的發熱異常,就像是高燒的病人,軟軟地靠在椅背上,卻吐出一種讓人心跳不已的呻|吟,灰絲也在不自然地擺動著。實際上,在他回醒的一瞬間,一度擺出穿刺姿態,差點擦槍起火的灰絲才陡然鬆懈下來,不再表現出那些充滿攻擊性的試探。義體高川不明白咲夜的異常,到底是由什麼因素引發的,但是在冷靜地檢查之後,數據顯示她並沒有生命危險。“隻要放任不理就能自行恢複嗎?”義體高川凝視著視網膜屏幕中的結論,而此時此刻,也的確沒有針對咲夜這種異常的特效方法。“阿川……”咲夜發出朦朧的聲音。義體高川抓住她的手,讓她的身體一震,濃烈的呼吸重新平靜下來。“我在這裡。”高川在她耳邊輕聲述說著,他當然明白,咲夜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是如何找到自己的,這些事情就算沒有腦硬體,僅僅用大腦思考,也能立刻得出結論,畢竟,他和她已經渡過了如此多的時光,對彼此足夠了解——義體高川甚至覺得自己比咲夜自己更明白她,當然,每當產生這種想法時,總會有許多事實證明,這不過是一種錯覺。女孩、少女、女人……總有許多辦法去證明,自己是何等的難以理解,又在外表下藏匿著何等截然不同的內在。義體高川的回應,讓全身發燙的咲夜逐漸平複下來,證據就是灰絲開始縮回她的體內,而身體的溫度也在同步下降。看來真的不需要自己多做什麼,不過,不仔細檢查一下,找出這種異變的原因,還是令人不安。高川如此想到,這種不安,雖然十分微妙,卻的確存在著。“阿川。”咲夜轉過頭,看向義體高川的時候,灰燼使者的狀態也開始瓦解,構成緊身衣的灰絲宛如流水一般收縮回麵具之中,重新露出一身輕飄性感的睡衣。冰涼的夜風讓她的肌膚生出雞皮疙瘩,當咲夜摘下麵具的時候,輕輕打了一聲噴嚏。義體高川沉默卻安寧地,脫下自己的外套,圍住咲夜的肩膀。咲夜用力扯了扯衣領,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深深呼吸著衣服上的氣息,對高川露出一如既往的平和柔弱的笑容:“阿川……”“我就在這裡。”高川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嗯。”咲夜用鼻腔發出聲音,又說:“你沒事,真是太好了。”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太多話要對自己所深愛的這個男人說,而且,之前那狂氣而過激的想法,仍舊在腦海中殘留著影子——伴隨高川的蘇醒,這種想法的存在感大大被削弱了,近乎要消失,但是,其所留下的痕跡,是如此深刻,根本不能視為幻覺。咲夜突然覺得,自己在高川的身邊,是不是反而會讓他變得危險呢?但是,即便如此,她也還是想要留在他身邊。而且,正是這種會讓高川變得危險的想法,反而讓她更想留在高川的身邊了,就像是,這種危險能夠證明,自己有多愛這個男人,也能證明,這個男人有多愛自己,更能證明,這種深愛是何等的殘酷、浪漫和永恒——自己原來是這麼自私惡毒的女人嗎?咲夜真是不敢想象,這些想法所透露出來的信息。看過許多言情的咲夜,為自己突然浮出一角的另一麵,感到無比的震驚。她深深知道,自己那過激偏執的想法和理解,是多麼的危險——她在看的時候,總是發誓借鑒這些悲情的失敗者,不讓自己成為這樣的悲劇。然而,此時此刻,原本被咲夜視為膚淺的危險念頭,正在她的感覺中,變得不那麼膚淺,反而蒙上了一層單純而殘酷的美感——悲劇一定會產生的,她想著,但是,正因為悲情和殘酷,所以顯得浪漫和美感,就如同甘美的毒藥。“沒事吧?你的臉色不怎麼好,今晚的行動還是放棄吧?”義體高川的聲音,在咲夜的耳邊響起,讓她一下子從臆想中回過神來。高川的提醒,讓她想起來了。沒錯,即便高川沒有出現異常,這個晚上也本該是對山羊公會進行武裝偵測的日子。距離既定的行動時間——她下意識看了看手腕,然後發現,自己匆匆出來,根本沒有帶上手表或手機,四周也沒有任何可以確定時間的物品。“一點三十分。”義體高川心平氣和地說:“比原定時間晚了半個小時。”“隻是半個小時而已。”咲夜猛然抬起目光,正視高川說:“再晚半個小時也都還來得及。”她現在,無比強烈地希望,能夠有一場激烈的行動,來轉移自己那危險而甘美的思想。義體高川深深和咲夜對視了半晌,直到視網膜屏幕中的信息確認,咲夜的狀態已經恢複到最佳狀態。他沒有對咲夜的行動意識之強烈感到奇怪,因為,咲夜在改變了怯懦的自己後,一直對那些既定計劃有著非同一般的固執——換句話來說,就是“專業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