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的投影畫麵在半空中旋轉,桃樂絲的身影就如同最為甜蜜的誘餌,召喚的聲音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這種召喚並不是外在的吸引力,我能感覺到,它來自自己的心底深處。正因為我真的想要再見到她,所以,這種吸引力才會如此強大。然而,這份情感被我深深壓抑在心底,因為,我真正需要做的,並不是敘舊,也不是重逢,而是要救出所有的人。我不確定,如果自己在這個時候走進那個陷阱中,會對計劃產生怎樣的影響。我並非不相信桃樂絲,隻是,這個世界上,並不僅僅我才是“高川”。既然如此,有一些事情,交給另一個自己,就足夠了。他可以做到我所做不到的事情,而我,也有著他無法做到的事情。也許“高川”終究隻有一個,但是,至少在現在,我和他的同時存在,一定也是有其意義的。我相信自己的道路,而另一個我,也一定和我同等程度地相信著自己的道路吧。我覺得自己的計劃,有成功的可能,但這並不意味著,另一個高川的計劃,就一定會失敗。兩個同樣有成功可能的計劃,究竟哪一個才能成功,隻有在最終的交集點才能得到答案。而現在還遠遠不是交集的時候。“我要離開這裡,請打開門。”麵對胖子長官的邀請,我無比堅定地對他說道。他一直在盯著我,仿佛要從我的眼睛中,確認我心中真正的想法。他對自己的心思隱藏得很深,但是,這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他所能執行的,就是走火的命令,我隻需要確認這一點就足夠了。“你覺得走火的態度,有多強硬?”我補充了一句,“我們還會有再見麵的時候,所以,現在還是不要做太多的小動作為好。亦或著,你不相信走火的判斷?”“你和走火很熟悉嗎?這麼肯定他的判斷,一定會對你有利?”胖子長官終於問了這麼一句。“我很熟悉他。”我如此回答。走火是否會做出“退一步”的決定,我雖然不能完全肯定,但的確抱有很大的信心。隻是,這種信心,可並不僅僅是出於對他這個人的了解,還有著更深沉的,對這個末日幻境本質的審視。這個世界的內部結構是完整的,但又並不是完全自主演化的,雖然看起來並不嚴密,到處都是“神秘”這種無可理喻的東西,但是,究其本質,卻仍舊有著固有的本質和規律。我無法將這些本質和規律闡述清楚,也無法真正徹底地理解這個世界的運轉。但是,我已經理解到自身的特殊性,借助這種理解,我總能察覺到末日幻境中的其他人所難以察覺的東西——就如同直覺的預感。大概,所謂的預知性質的神秘,也是基於同樣的感應而產生的吧。這種源於自身特殊性,而對整個末日症候群病人集群性變化的感應,涉及人類在生理和精神層麵上的“共性”,構成這個世界的那麼多病人,總會有一些是天資凜異,而得以接觸那些共性的信息。這些人和我一樣,雖然沒有我這般特殊,但是,一定也是用和普通人不同的角度,觀測著這個世界的吧?我無法不這麼想。我十分清楚,自己並不是什麼天才。唯一讓我與眾不同的,就是我的名字,僅此而已。我的信心,我的行動基礎,我的思維本質,都是圍繞著這個名字而產生的——如果用“神秘學”的說法,“高川”這個名字,就是那擁有可怕魔力的巫師真名。而理解了這一點,從神秘學的角度來說,便是覺醒了“真名”吧。當然,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那就是一種深入自我觀測所產生的現象而已。無論如何,能夠不斷自我觀測,不斷思考的人,其意誌一定是十分強大的。而意誌的強大,投影在這個世界中,便是存在性的強大,而這種存在性的強大,也必然成為影響世界轉動的一股力量。所以,自己在觀測和思考後做出的判斷,總會在某種程度上,符合命運的規律。信心,影響意誌,進而影響世界,而世界的轉動,又進一步推動信心,這就是在這個世界變得強大的本質。所以,如果不是擁有同等意誌的人,是無法動搖我,傷害我,阻止我的。末日真理教是如此的負麵,但其卻變得如此強大,我一直覺得,這或許是病患者的心理和精神愈加趨向負麵,並接受這種負麵的象征。隻有在絕境中倍受煎熬的人,才會向往讓自己得到解脫的死亡,向往讓自己適應絕症的異化,也期盼著,自己不是唯一的悲慘。這樣的解釋,就算不是全麵正確,也足以我對末日幻境的情勢進行認知。“你們在做的事情,不一定是正確的,也不一定可以取得最終的勝利,但是,我可以肯定,一定不是錯誤的。”我嚴肅地對胖子長官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哪怕是成為敵人,我也很高興有你們的存在,希望你們一直存在下去,去戰勝所有的異常。所以,我才會在這裡用語言和你們交流,而不是用刀劍進行殺戮。”“你——”胖子長官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閃爍。“也許終究我們無法避免成為敵人,但那是之後的事情。現在,讓我們各退一步。你們完成你們想要的,讓我去做我想做的。”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說的都不是違心話,我的想法,我的態度,沒有任何遮掩,我相信,這種誠摯一定可以讓對方接收到。胖子長官沉默了半晌,又返回儀器前操作了一陣,直到半空中的投影畫麵一個緊接一個徹底消失,才轉過頭對我說:“我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但是,就眼下來說,我相信一定是正確的。”“看起來,走火的指示並不是絕對的。”我從他的話中,看到了網絡球中另一個龐大的影子。“走火的指示總是正確的,但是,並不意味著,其他人的決定就一定是錯誤的。我的選擇,是出於自己的意誌,而我也相信我的選擇。”胖子長官沉聲說道。“所以,你才是這裡的指揮官。”我笑起來。中央基座上,光柱形態的傳送門綻放出波紋,空氣就好似海水一樣波動著,一股股推力朝四麵八方擴散,很快,房間中的紙製品都被吹得嘩啦啦響,就連衣擺也好似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用力扯著。“希望你好運。”我對胖子長官說。“網絡球可沒有你想的那麼不開明,雖然,它的規矩真的相當嚴格。”胖子長官板著臉說。我笑了笑,沒有再回話。站起身,提起行李箱,大步朝傳送門走去。當我步入光柱中的時候,幾乎沒有等待的時間,視野中的一切立刻扭曲了。就如同電視突然關閉,殘留著一絲模糊的光柵,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中。時間感和空間感變得十分模糊,但是,在遙遠而黑暗的前方,出現了由光線構成的地平線。地平線飛速朝我靠近,又飛速擴大自己的麵積,就像是巨大怪物的嘴巴,一口將我吞如肚子裡,裡麵的世界,是無處不在的光亮,也唯獨隻有光亮。這一切的變化,雖然每一個步驟都很清晰,但在感覺上卻是十分急促的,霎時間,視野中整片整片的光亮,好似玻璃一樣碎裂了。重新映入眼中的世界,變成了極為正常的街道。從天色來看,已經是黃昏時分,路燈已經亮起,我所身處的地方,是一條接駁著大街的巷道,距離巷子口隻有不到二十米遠。車水馬龍的喧囂,好似浪潮一樣在耳邊拍打,行人匆匆路過,卻沒有一個朝巷子裡望,巷子裡的垃圾箱傳來的臭味,似乎也不像過去那麼討厭了,反而讓我感到,從這種腐臭中,有一種人生在世的生機勃勃。這般正常而又繁忙的景象,讓我有一些恍惚。我在巷子裡站了好一會,才邁出走向大街的步伐。我,高川,又回來了。※※※義體高川有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心臟不正常地噗嗵噗嗵直跳,那是一種緊張或興奮的節奏,但是,在他的情緒中,的確不存在緊張或興奮。他一直在思考的東西,隻能讓他感到沉重。然而,他十分清楚,這種身體的不正常,絕對是一種預兆。有一些和他有關的事情,正在發生,並且將會給自己帶來強烈的影響。過了一會,他浮起了這樣的念頭:那個少年高川回來了。雖然,他早就對這樣的結果做出過猜測,也早就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不過,從身體的反應來看,這已經不是早有準備就可以輕鬆麵對的情況。雖然還沒有直接見到那個“高川”,但是,他十分相信,這種感覺所導致的想法。“回來了嗎?”義體高川自言自語著,“你會在什麼地方?會去什麼地方?”他猜想著,對方會在第一時間,闖入這個基地嗎?對於“高川”來說,桃樂絲是不同尋常的存在,對他如此,對另一個他也一定是這樣。甚至於,義體高川認為,那個一直都隻存在於自己的人格意識中,宛如幽靈或腫瘤一樣的存在,有可能清楚自己所經曆的一切,從而獲取了和自己一樣等價的情報。這些情報,足以推動對方,做出和自己相似的行程決定,從而形成一種競爭關係。“近江的動作,是不是太慢了一點?”早已經換好衣服,披著研究員白大褂的格雷格婭掃視著近江進入的房間,那裡的門一直緊閉著。她的坐姿沒什麼問題,衣服尺寸也很合適,但無論如何,總讓人覺得,她和這樣的打扮格格不入。“是慢了一點。”咲夜點點頭,她早已經完成了對這個辦公室電腦中的資料的收集。原本一直有種緊迫的感覺催促著她,但是,現在看來,卻完全沒有必要那麼緊張。近江當初進入房間裡,隻是說去拿藥物,但是,她所花費的時間,已經讓人感到不太正常。這種不正常,讓格雷格婭有些坐立不安。她不清楚,房間之後有什麼事情在發生,她越是去猜測,就越是無法從正常而平和的角度得出自己想要的結論。如果不是義體高川和咲夜都沒有動彈,她或許會悄悄走過去,推開門一探究竟吧。對義體高川來說,自己所感應到的異常,和近江的動靜,絕對不是毫不相乾的。從他對“高川”的理解,對“近江”的猜測,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去做一個判斷,都隻能承認,這絕對不是一種偶然——近江有可能和另一個高川接觸了,也許不是正麵的接觸,但是,一定是在某種情況下,產生了交集。他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可能性:真正意義上複活的少年高川,此時就在這個基地中,並且,被網絡球的人觀測到了。往深處思考,既然自己就在這裡,為什麼從自己的人格意識中分裂出去的少年高川,不能就出現在這裡呢?義體高川並不擔心網絡球的反應會對耳語者有什麼不利,但是,對他來說,重要的反而是,少年高川如果真的就在這個基地中,又會采取怎樣的行動。直接和網絡球發生摩擦嗎?不,義體高川並不覺得這種可能性有多大,對於“高川”來說,網絡球不應該是最直接的敵人。對方一定有足夠的理由,采取緩和一些的行動,也有足夠的條件,達成和網絡球的和平交涉。即便對方想要加入桃樂絲計劃,也沒有必然和網絡球發生衝突的因果關係。所以,剩下的核心問題隻有一個——少年高川會立刻過來這邊嗎?桃樂絲對於“高川”有多大的誘惑力,義體高川十分清楚,他從自己的角度思考,並不覺得對方一旦擁有桃樂絲計劃的情報,會放棄這個機會,而且,對方知道桃樂絲計劃的可能性也不小。那麼,自己和他的嚴格意義上來說的,第一次碰麵,會在此時此地發生嗎?義體高川突然有一些緊張,他察覺到,雖然做好了種種心理準備,但實際上,他並沒有完全準備好。他甚至很難想象,一旦自己兩人接觸,情況到底會往什麼方向推進,又會出現多麼超乎常識,出乎意料的變化。不過,就在他試圖利用腦硬體進行進一步演算的時候,近江從房間裡走了出來。“久等了。”她用稀鬆平常的語氣說著,十分隨意地將一瓶藥片拋向義體高川,一邊說道:“每天三次,一次三顆,空口服用或者水服都可以。當然,我不覺得會對你的情況有多大的改善。我剛才詢問了一下走火,你的情況,是我們從來都沒有碰到過的。但是,我覺得你現在已經不需要吃藥了。”格雷格婭啞口無言地盯著近江,半晌才說:“你在說什麼?什麼叫做沒有效果,也不需要吃藥?”義體高川觀察了一下藥瓶,上麵的標簽是空白的,黃色的藥片很小,看起來很苦的樣子。他打開瓶子嗅了嗅,有一股乾澀刺鼻的味道——這是一種充滿了刺|激性的藥物,一般是不能頻繁服用的。“高川先生的異常,是意識上的異常導致生理上的異常,這種情況對於意識行走者來說十分常見……不,就普通人來說,也會發生類似的情況。俗話說,不開心的人總是病怏怏的樣子。這瓶藥是針對精神病人開發的,但卻不是給普通的精神病人服用的。”近江坐在自己的辦公室正位上,饒有深意地說:“很顯然,高川先生麵臨的精神問題太過嚴重,已經超出了藥物的抑製範圍。”格雷格婭回過頭來,對義體高川說:“聽起來很嚴重的樣子。”“不,並沒有那麼嚴重。”義體高川回答道,而咲夜則沒有任何開口的意思,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她不清楚義體高川的情況是否真的嚴重,但是,她知道,無論清楚與否,自己能做的,就是相信這個男人。而這正是她願意去做的,也一直在做的,也並不打算去改變。所以,近江看似試探的話術,對她來說,沒有任何的意義。“他這麼說了。”格雷格婭將目光轉回近江身上:“你的藥物,沒什麼副作用吧?”“對一般人來說,有。但是,對於高川先生來說,還得親自服用了才會知道。”近江平淡地說:“不過,如果不想吃藥也沒關係。剛才和走火聊了一下,外麵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高川先生的問題,應該有所改觀了才對。那麼,高川先生——”她凝視著義體高川說:“那名意識行走者,是否還在你的腦子裡呢?”辦公室中的氣氛驟然一緊,義體高川和近江對視了半晌,兩人都沒有躲開對方的目光,之後,義體高川說道:“現在的我,已經無法進行自我意識的觀測。”“……失去了意識行走者的力量嗎?”近江自言自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