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有一段和我過去的記憶不相符的資訊在我的腦海中滋生,周圍的環境比我過去所經曆過的都要真實,讓我很難確定這是不是幻境——雖然從理性上來說,這裡應該就是中繼器構造的幻境,但是強烈的真實感,卻難以被理性說服。對一個清醒的人來說,到底是依靠什麼,去判斷自己所處境的真假呢?是記憶?感受?還是和上一秒延續性相違背的變化?當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上一刻我的確就呆在廁所裡吸煙,而中繼器之類的情況,不過是在整個發呆過程中的幻想,那麼,我該如何確定,那個幻想才是真實,而此時此刻的遭遇才是幻想?“妄想體驗……”我下意識回想起左江的能力,雖然沒有嘗試過那種能力的效果,但目前所遭遇的情況,卻和能力顧名思義的效果極為相似。那麼,這間校園裡的廁所,和上一刻大廈中的廁所,哪一個才是我的妄想?那無比強烈的真實感,讓我無法確定,我目前所處的狀況,是否就是中繼器的攻擊。若將思維由此發散出去,五十一區的那名宛如失了魂一般的神秘專家,有可能便是處於我當前的狀況。伴隨著記憶的浮現,正在進行一場大冒險的記憶,反而變得不那麼真切起來,大概是因為太過違背常理,而相比起這間校園的舊廁所所代表的生活,充滿了夢幻色彩吧。我在很久很久以前……不,因為記憶鮮明起來,所以,似乎也沒那麼久,大概就是一年前,我就呆在這家學校裡,充當一名平凡的優等生。在聽聞廁所怪談之前,在這裡的生活,一切都是正常又樸實的。沒有異常,沒有神秘,沒有死黨和死仇,沒有戲劇性的挑釁和反擊,沒有惡魔也沒有怪物。我的身體也是極為普通的高中生素質,沒有患上任何惡性疾病,自然,“江”也是不存在的。我感受不到“江”的存在,也呼喚不出“誇克”,沒有格外鍛煉出來的體格氣力,也沒有超凡的才能和異常的神秘力量。連鎖判定消失了,速掠超能也不複存在。在我的記憶中,任何證明自己是一個神秘專家的能力和他物都消失了,唯一留下的,就隻有知識和經驗,但是,這種知識和經驗,相對此時此刻在腦海中浮現的平凡生活的記憶,卻顯得無比荒謬。就如同——做了一個相對逼真的夢,醒來之後,留下了一堆殘渣。極為矛盾的感覺,讓我有些焦躁。我逐一打開一扇扇隔間的門,最終確認了,此時這座舊廁所裡就隻有我一個人。不一會,門外傳來男生的聲音,一夥學生正靠近這裡,本能促使我回到隔間,關上門,一個聲音在告訴我自己,他們也是來這裡吸煙的,但是,這裡的默契就是“儘量不和不同來的人見麵”。所以,我躲起來,這樣的本能,和戰鬥本能一樣強烈,根本就不需要思考。聲音進入廁所,他們各自推門,如果有人在隔間,自然會反鎖,後來者就會找下一間,如果人全滿了,那隻能抱怨運氣不好,趕緊離開,但實際上,在我就學於這所學校的時間裡,這間舊廁所從來都沒滿人過。所以,這些新來的男生很快就占好了各自的地盤,而我則聽到他們的鎖門聲後,開門走出去。不知道為什麼,我下意識放輕腳步,甚至來到一位男生所在的隔間門前停下來,有些猶豫,我也不清楚自己在猶豫什麼。來這裡抽煙的人雖然遵守不乾涉他人的原則,但是,要說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也是不儘然的,正因為這一點交情,而在負責處理和這些學生相關的問題時占據優勢,也是自然而然的。不過,這並不代表我可以隨意破壞這裡的規矩,在我停下腳步的時候,門後的男生停止說話了,他似乎有些緊張,所以,我快步離開了這裡。我覺得這一切極為古怪,極為異常,如果這是一個幻覺,那麼,又該如何識破這個幻覺,離開這個幻覺?尤其在一切都充滿了“現實感”的時候,甚至於,這種現實感和腦海中的記憶,讓我不得不去懷疑,上一刻的自己走進的,到底是哪一個廁所?是充斥著怪談的廁所?是中繼器陷阱的廁所?亦或著,隻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廁所?首先,我告訴自己,正如我第一次去到那所謂的“現實”時告訴自己的那樣——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去做什麼。我必須找到一些證據,來證明自己是否位於一個意識態的幻境中。不管我當前所處的環境有強烈的真實感,意識態世界相比起物質態世界,都是不那麼嚴密邏輯的。如果這裡是中繼器為了囚禁我的意識,而以我的意識為核心構建出來的“牢籠”,那麼,一旦我無法找出其中的破綻,認知就會遭到潛移默化,其禁錮就會更加強力,而考慮到中繼器的能力,這種可能性反而很高,這是極為糟糕的情況。這裡的真實感實在太過強烈,配合腦海中不由自主地自問自答,幾乎每一刻都在侵蝕我的想法。這個聲音的來源,也是富有邏輯性的,它讓我覺得,這其實就是一種自我保護機製,為了不讓自己錯亂於真實和妄想之中,是每一個人都必須擁有的東西。我十分清楚,自己已經下意識開始懷疑,末日幻境和病院的一切,是否都隻是自己的妄想了。我今天除了觀察之外,注定做不了什麼東西。作為普通學生的習慣,正在我的體內複蘇,而作為戰士的習慣,因為能力的消退,也開始變得遲鈍。讓我沒有真正認為自己就是一名普通學生的原因,此時此刻,僅僅在於自我的觀測和分析——這是一套基於末日幻境的經曆而培養出來的自我認知方法,無論在何時何地,何種處境,對我來說,自我認知都是生存的核心之一。是的,首先,我得生存下來。我順著學生時代的記憶走回教室,一路上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鮮活而明亮的學生氣息充斥在視野可見的地方。整齊的校服,活躍的學生,走廊上鬨哄哄的,教室裡隻剩下三兩人在聊天。我一進入自己的班級教室,那種強烈的生活感便再一次湧上心頭,就像是我並非時隔多年才回到這裡,而是十分鐘前,就坐在這裡,這是一種日常的烙印,不知不覺中,早已經滲透了身體的滋味。然後,我回過神來,現下正是放學時間,同班同學將會在之後的二十分鐘內陸續散去,留下的一般都是衛生執勤小組和習慣在學校把當天作業完成的學生。我沒有任何事情,學生會沒有工作交代下來,這個時間,我本該是要回家的,就在去舊廁所吸完煙之後,就會離開學校,而不是回到教室裡。“忘了帶東西?”一尺之隔的同桌問道,就像是在問“吃飯了沒有”一般自然。可是,這倒讓我覺得有些不自然。可是,我找不出任何理由,去證明他是異常的,而並非是我。在這平凡而日常的問候下,我覺得自己才是不對勁的那一個。我半晌沒回答,他也沒有理會,隻是轉眼朝我看了看。我好似一下子清醒過來,說道:“啊,是,有些東西……”我漫無目的地翻了翻書桌和書包,今天的課業曆曆在目,一周之內的課程,以及老師和學生會交代的任務,也十分詳儘地呆在腦海中,幾乎不用怎樣翻找就自然而然地浮了上來。太現實了,太真實了,太日常和普通了,正常到了讓我不禁覺得,末日幻境就是妄想,才是閒暇時分才會去想的多餘之事。隻是,要接受這種平凡的日常,對現在的我來說,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我有點覺得,這就是現實和幻想,樸實和精彩的衝突。我用力甩了甩頭,於是同桌有些奇怪地又看了我一眼,問道:“身體不舒服?”“啊,還好,就是有些困。”我下意識回答道。“那可真少見。”同桌隨意說著,又埋下頭繼續做題。“對了。”我想起來,廁所怪談最先是從他的口中得知的,“還記得學校舊廁所的怪談嗎?”“什麼怪談?”他有些驚訝,神情不似作偽,我相信自己的觀察,他的確是真的不知道。可是,他本該知道,不,他應該且必須知道的!我按耐著這一刻沸騰起來的思緒,放輕了聲音說:“就是舊廁所的怪談,我記得是你告訴我的,那個地方好幾次有人失蹤了,至今都沒能找到。”“啊,我有說過嗎?”同桌驚愕地說:“我沒說過,你從什麼地方聽來的?那個地方真有人失蹤了,就絕對會傳得全校都是。”他說到這裡,看了看四周,仿佛說什麼秘密般,對我說:“你是學生會的,難道不清楚嗎?那裡是差生聚眾吸煙的地方,消息可靈通了。老師其實也知道那個地方的情況,我聽說,學校打算將那裡拆掉。反正都有新廁所了。”同樣是關於舊廁所的傳聞,但是,和我記憶中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但仔細想一想,卻覺得同桌此時所說的,反而更有邏輯也更和情理——這是基於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異常與神秘的前提上的邏輯和條理。因為新廁所的建成,舊廁所被廢棄了,還成為了差生聚眾吸煙的地方,校方對這種情況不可能一無所知,所以,最終決定拆除舊廁所。這是理所當然的發展。我揉了揉太陽穴,隻聽到同桌在說:“喂,沒事吧,你的臉色很難看,真不舒服的話,要不要我送你回家?”“沒事沒事。”我勉強笑了笑,起身說:“我就先回去了。”“晚自習來嗎?要不我幫你請個假?”同桌又問道。“不用了,我回去躺一下就行。”我一邊說著,一邊踏出教室,和幾個擦身而過的同學打了招呼。“高川,班長說晚上要調位置。”他們說。“八景說的?”我愣了愣,反問道。是的,八景,一個本該對我而言,十分重要的存在。“是啊,聽說你的位置要前移。她沒通知你?就你一個要前調的。”知情的同學說。我想起來了,的確,八景仍舊是班長,不,應該說,她本來一直都是班長,卻不是學生會的成員。她在下午課間時跟我提起過調整座位的事情。這是班主任的決定,在學校裡也是常例,每個月都會進行一次,大致是為了提高學習互助效果,和避免早戀行為。和末日幻境裡的記憶不一樣,在這個生活氣息濃烈而平凡的學校時光中,還是高一我和八景,彼此之間並不是十分熟悉,談不上要好的朋友,就是正常的學生來往而已,遠遠及不上末日幻境中那深刻糾纏的關係。比起普通同學關係的八景,和我有著涉及生命的密切關係的八景,宛如隻是存在於我的妄想中的角色。我有些失神,但是,在沒有進一步觀察和尋找前,做下任何判斷都是不對的。我調整了自己的心情,刻意在路過咲夜的班級時,頓了頓腳步,朝裡麵眺望。咲夜不在裡麵,但是,她的位置十分清晰。我不知道自己此時的想法,在此時的情況下,究竟是希望看到她,亦或著不希望看到她。我踩著夕陽的影子,延尋著清晰起來的記憶走在回家的路上,從末日幻境的角度來說,我已經離開這裡很久了,可是將末日幻境當作妄想時,卻生不出半點懷念,因為,這是我幾乎每天都要踏上的道路。周圍的風景是如此自然而日常,就如同人類使用手腳時,從不去思考手腳是如何活動的,這裡的風景所帶來的熟悉感,也是潛移默化在我的內心中,從來都不需要去思考,它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我為了尋找真相與妄想的證據,特地繞了一圈遠路,走過那熟悉,卻又充滿即視感的天橋時,總是不自然想要回頭,總覺得,咲夜會如末日幻境裡那般,在不經意間出現。然而,她沒有出現,這一路上,根本就沒有任何值得在意的事情,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真實感,無法讓我認定其為中繼器根據我的意識幻化而出的偽物。這裡的風、雲、陽光、水泥路麵散發出來的味道,因為工業化而不那麼理想的空氣,車子駛過時的聲音和排氣,人們在道路上的交談和牽扯,都充滿了實實在在的存在感。如果將這一切都當作幻覺的話,說不定也會被他人當作瘋子吧,我很清楚,自己無法做到這一點,無法將這裡的一切,都當作一個宏大的幻象,即便,我是如此的了解唯心主義哲學,也做不到“閉上眼睛,整個世界都不存在”的程度。然而,我也無法承認這就是真實,而末日幻境裡的冒險,隻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妄想,而我自己,則不過是一個沉浸在中二妄想中,幾近走火入魔的孩子,即便,我所經曆過的一切,是如此的殘酷,仿佛總有一張巨網,細細編織著所有人的生活,即便,我和其他人的掙紮,也不過是織網中的一部分。在末日幻境裡,我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開始成長,成形,固定,那個殘酷的世界,讓我試圖去思索命運,去理解他人,嘗試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在血和火,在戰鬥和戰鬥罅隙的生活中,品味寧靜的安然。那是最壞的世界,我一直都有嘗試要改變它,並且,也有一群道路不同,卻誌同道合的人,和我一起去麵對那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的結果,現在,我回到一個比過去的一切都要真實的世界中——雖然還沒有足夠的觀察,但是,現有的感覺,已經讓我意識到,這個世界或許真的就是一個普通而平和的世界,而且,也大概就是我和那些人奮起作戰,對抗末日,最終想要挽回的世界的樣子——這樣的世界,這樣的平靜和日常,和末日幻境比較起來,應該是美好的吧,可是,我的心中,為什麼會認為,末日幻境裡那一步步靠近地獄的生活,卻也是一種美好呢?那是最壞的世界,也是……最好的世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繞了遠路,眺望著夕陽下的城市,無法平息心中的悸動,卻又難以否認心中的矛盾。我明明知道,人類的世界再怎麼平和,也會在角落中存在黑暗,但是,卻無法否認,那種程度的黑暗,相比起末日幻境的殘酷,也是很好的,至少……八景、咲夜、瑪索、係色、桃樂絲還有……真江,會在這個世界中,可以過上平淡而日常的生活。是的,比起作為末日症候群患者,如果可以得到這樣普通的生活,那實在是太幸福了。如果她們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中,那麼,無論是幻覺還是真實,我都想和她們見上一麵,確認她們的存在,進而確認我自己的存在。不管末日幻境到底是真實還是妄想,我在其中所肩負的責任,並不會因為世界的變化而變化,除非,我已經不再是高川。是的,我就是這麼認為的,身為高川,必須要做的事情,我其實已經找到了。可以為自己所愛著的人去付出,去掙紮,去對抗一切不可對抗的惡意,這其實是一件十分榮幸,也十分幸運的事情。因為,太多的人,還沒有這樣的機會就已經死去。人,總是要死的。所以,活著唯一的意義,就是走向死亡的路途,而如何去死,才是貫穿整個必然滅亡的生命的意義。我真的很想,看一看,在這個美好而真實的世界中,我所愛著的她們,可以過上怎樣的生活。即便,在這個世界,我和她們也許已經並不存在末日幻境中的那些交集點。我走進公園,離開石子路,走進那條末日幻境中也同樣存在的偏僻小道。我要去的地方,對我的生命也有著特殊的意義。在末日幻境中,我在那裡找到了誇克,一個啄食死人眼球的烏鴉——它的存在,必然是特殊的,在不同的世界中,也有著不同的表現意義,正如它在病院現實中,隻不過是我的人性自審。那麼,在這個真實無比的世界裡,它又是否存在,是否有著彆樣的意義呢?我沒有找到它,我站在大樹下,這裡的陰暗比外麵來得更快,夕陽的餘光,已經無力滲透這片枝繁葉茂的林子。這裡也有一群孩子在玩耍,在平地上,沒有任何被挖掘的跡象,在末日幻境中,烏鴉誇克是在我還是孩童的時候遇到的,那時,在這個地方發生了一起殺人案。可是,我詢問孩子們,他們對此表現出不知情的熱切,對他們來說,殺人案是十分新鮮又刺|激的故事。我仔細觀察過,這片地方,完全沒有當時事件留下的跡象——也許隨著時間的流逝,痕跡早已經被徹底掩蓋,但也可能,它從未發生過。“回去了。大哥哥,我們要回去了。”孩子們對我說,沒等我回話,就笑鬨著朝林外奔去。是的,回家,我也要回家了。也許,誇克已經被我收養在家中,等著吃生牛肉呢。樹林的陰暗,沒能帶給我任何刺|激,以及異常可能發生的聯想,它就僅僅是陰暗而已,沒有任何獨特的刺|激,即便路燈亮起時,那影影幢幢的景象,也無法讓我產生“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就躲在其中,隨時會跳出來”的感覺。我在末日幻境中培養出來的直覺,完全沒有效果,仿佛,它本來就不存在,隻因為,沒有存在的必要。在這個世界,沒有異常和神秘,所以不需要任何對抗異常和神秘的力量、本能和經驗,在這個意義上,末日幻境給我留下的,也就隻是一堆妄想的殘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