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末日幻境中,自己高一的時候對學生會會長的印象是什麼?我已經有些想不起來了。我經常誇口說,自己對過去的事情曆曆在目,但若要較真,也僅僅是有一種“曆曆在目”的感覺而已。我想不起自己嬰幼期的事情,想不起在認知世界的途中,所遇到的僅有一眼之緣的陌生人,就算是同校的師生,若不是在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麼特殊的情況,即便是我曾經幫忙過的人,也大概隻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就算在這個世界重新撞見,也不會特地想起來,印象大概隻會在“這個人有點麵熟”的程度吧。就心理學來說,給予自身刺|激越大的體驗和經曆,在腦皮層上留下的溝壑就會越深,但是,如果有什麼在事實上處於一個很重要的位置,但其本身的言行舉止並不具備對某些人的刺|激性,那麼,留在腦海中的記憶也會大而化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學生會長在這所學校裡所占據的位置自然是很重要的,他的決策從某種事實意義上,會對全校師生帶來影響,然而,這種影響的產生雖然是以學生會長本人為起點,但在整個變化過程中,他的重要性也會隨著時間和規模的擴大,而漸漸被淡化,和他接觸越少的人,這種淡化就會更加嚴重。我覺得,學生會長就是這樣的職位——凝聚眾人的想法,以自己的方式加以修改,然後作為決策頒發下去,又在執行決策的過程中,即便自身不願意,自身於整個計劃中的位置,也不可違抗地,會被他人的想法所帶來的細微變化所影響,以至於發生偏移。這種偏移是不可避免的,即便學生會的權利再大,即便學生會長位於學生會這個組織的頂點,相對於學生會所涉及的層麵來說,學生會長也僅僅是一個“正在被培養的學生”而已,這一點無關乎他是否在麵對社會的活動中做出貢獻,亦或者做得多好,在他完成學業,將生活重心投入到社會中前,不,更簡單明了的說法應該是,在他滿二十五歲之前,都隻能是一個被他人視為孩子的學生而已。身份的改變,是十分困難的,因為,要轉變的其實並非身份,而是觀念。要成為社會人其實很簡單,就是讓他人承認你是一名“社會人”就行了。但是,要實現它,卻有許多必須完成的要素,而這個過程卻不簡單,甚至可以說,無論自己的意願有多強烈,也有必然會出現隻能等待而無法做更多的現況。而要將自己的身份,從“孩子”更改為“大人”,則是更加困難的事情。這個世界上,也有不成為社會人,就不被承認為“大人”的觀念。年齡,學曆,工作,他人的認可,自我的認可,都是一個真正的社會人所必須麵對的磨難,而要成為一個真正在自己的生活中擁有話語權的大人,首先就必須度過這些難關成為一個社會人。成為大人是很困難的。比成為大人之後,重新找回童心還要困難。因為,成為大人是在未知的道路上披荊斬棘,而找回過去,不過是找回自己曾經擁有的,也在事實上不曾從自己的人生中失去的東西的過程。但是,不成為大人的話,許多東西都無法改變,因為,人類是無法做到必須由許多人才能完成的事情的。也就是說,正常的情況下,一個人類,不,哪怕是天才,也不可能超越複數的人類。身為一個人類,缺陷是必然存在的,而這個缺陷,就像是自身無法彌補的弱點。“無可彌補”在很多時候,都是一個讓人感到遺憾的形容,但是,放在人類群體上,卻又是必要的優點。我是這麼認為的,也為之遺憾過,畢竟,每個人都有想過成為“超人”的時候,以一人之力匹敵乃至於超越整個人類,無論過去多少年,都是人類共通的野心。然而,反過來想想,如果真有那樣的“超人”,可以用超越人類整體幾百倍的效率,去完成全體人類齊心協力才能完成的事情,那麼,人類以族群為方式的生活狀態,不就成了沒意義的東西嗎?而對於不是“超人”的人來說,自身的存在必要性,也會瀕臨崩潰吧。這真是很可怕的事情,因為,超人自己一個人也能活得好好的,自身的存在,便是絕對的價值和意義,而同為一個物種的普通人,卻在失去他人後,就像是斷裂的孤單零件,沒有任何價值和意義——我是這麼認為的,也許偏激了一點,也簡單了一點,但是複雜的東西,我說不出來,而若是將之濃縮的話,我就是這麼認為的。啊,說遠了。總而言之,學生會長不是超人,雖然很優秀,所以才能坐上這個位置,但他仍舊在成為“社會人”和“大人”的各種因素上有所欠缺,而隻能作為“孩子”和“學生”生存下去,這個過程也將在未來持續好幾年的時間,直到年齡,學曆,工作,他人的認可,自我的認可等等因素都達到一個標準。而“孩子”和“學生”,天生是無法在一個緊密複雜的社會活動中,保持重要位置的存在。在末日幻境裡,我和這樣的學生會長,隻會在多數人一起進行的會議中,才會有從遠處看到一麵的機會。他的決策,最終會下方給我們這些乾部和乾事,如同拚湊零件一般,一點點完成,然後,在這個過程中,整台機器就已經在運作了。在這個過程中,為了克服困難完成零件,而不得不采取自己的想法迂回進行,是我們這些人最熟悉不過的事情,而在這個過程中,學生會長的存在性有多重要,想必不止是我,其他和我一個等級,乃至於更下級的乾部乾事們,都深有體會吧——簡單來說,他的存在感,隻會在宣布決策的那一瞬間,隨後,就像是被刺破了的氣球,砰地一下從我們的腦海中消失了。這樣的學生會長,如今就坐在對麵的辦公桌上,用那陌生又帶著一點點熟悉的威嚴注視著我。我還是第一次那麼接近這位學生會長,過去記憶中,對他的模糊印象,在此時此刻漸漸補完了。不過,就外貌而言,這位學生會長的確不怎麼讓人印象深刻,也就是說,談不上英俊,但也不是醜陋,隻是普普通通,而他身為學生會長的威嚴,在我感覺中,也是普普通通,那種注視的方式,也同樣是普普通通。第一印象就是普通,無法找到其他更合適的形容。這樣的人,其內在究竟如何,反而變得很難確認起來。我習慣性對他進行心理側寫,以推定他接下來的想法和行為,但是,在他身上完全找不到一個特征性的參照物,仿佛,將“普通人”這樣的稱謂套上去,就已經足夠了。然而,我十分明白,就算是普通人,也是會有自己的特征的——如今的情況,若非是我實力不足,就是這個學生會長用更高深的心理學知識改造過自己。他的“氣味”,太淡了,簡直無法認為是一般人。當然,若來者不是我,而是其他的普通乾部,或許就會覺得,他再一般不過了。“高川同學,你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嗎?”學生會長在我落座後,觀察了我大概兩三秒,率先發問,但又沒把話說完。我隻能湊上了“什麼話?”這句反問,因為他的停頓,看起來就像是特意讓我迎合他一樣。如果這個判斷是真的,倒是顛覆了之前感觀上的“普通”。因為——真的是完全普通,沒有半點特色,循規蹈矩的家夥,個性一定不會這麼帶刺吧?“嗯……”學生會長慢悠悠,又不帶任何語調起伏地說:“是什麼話呢?副會長,你來說吧,我也忘記了。”恕我無法形容自己聽到這種話時的心情。副會長應該是對這種情況習以為常,所以連臉色都沒有任何變化,仍舊是那副嚴肅和一本正經的表情,說道:“湯包被咬破後,被人吸食內部體液的時候,會為自己的美味自豪嗎?——會長想說的,是這句話吧。”學生會長的表情仍舊是那副普普通通的樣子,沒有驚訝也沒有尷尬,更沒有驚喜,用那種讓人忍不住想睡覺的,不大不小,毫無起伏的聲音說:“就是如此。”然後,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的臉上,讓我不由得想道:又輪到我了嗎?氣氛有些冷場。“咳……嗯……”我攥住拳頭,放在嘴邊咳了一聲,整理了一下思緒,說著:“湯包的心情比本校學生失蹤的事情更重要嗎?會長。”這樣的話,一個直球地進入正題。“是……”會長仍舊是那副平淡又慢悠悠的說法,“我覺得,那些學生就像是湯包一樣,我們應該去揣摩並理解他們的想法,才能做出正確的決定。我這麼做了,所以,我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那麼,高川同學你又怎樣呢?就C君的說法來看,你的行為本身,就代表了對我這個學生會長的決定抱有懷疑的態度……”原來,是這樣的說法嗎?聽到這種如同責問般,卻又不帶任何情緒的問話,我才覺得稍稍進入了節奏。“被吸食內臟的湯包……竟然用這樣殘酷的比方,看來傳聞是真有其事了?”我反問道。“是。”會長乾脆利索地回答道,“我回答了,現在,請你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認真思考了之後,才來對自己被隱瞞這一情況感到不滿嗎?我覺得,對高川同學這個等級的乾部來說,封鎖消息是有必要的,因為,情況很嚴重,嚴重到了我們學生會也不能插手的地步。”嚴重到了這樣的地步?明明是發生在校園中,卻連學生會也被排斥在外了?那麼,認知到情況的嚴重性,並乾涉進來的到底是誰?或者說,是哪種程度的組織?能夠讓實際上對本校情況有控製權的學生會無所作為,我能聯想到的組織隻有一個,那就是過去從的畢業生們構建出來的關係網。那張關係網中是不是也有一個核心組織,我不清楚,但是,從現在的情報來判斷,十有八九會是那樣。再加上這所學校運營的怪異性,那麼,這個核心組織的源頭,在這個國家的地位有可能遠超一般而言的“公司企業”。這樣的組織,已經察覺到了“神秘”的存在嗎?隻是在卡門到來之後的短短時間內,就確認了舊廁所中的“不正常”嗎?簡直匪夷所思,這個世界在之前從未出現過怪異和神秘,一般而言,人們不會因為事故而直接聯想到這種“不科學”的情況,就算說出來,也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真正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將之當真而特殊對待。會長應該是了解現場狀況的,但此時卻語焉不詳,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殘酷景象,才會讓某些大人物覺得,這是非科學現象而進行全麵接管呢?我第一個想到的情景,自然是在末日幻境,自己親身經曆廁所怪談時,在那個巨大的,和日常環境差不多,卻趨向於崩潰的數據對衝空間中,所看到的惡魔吃人的場景。那隻擁有透明能力的犬類惡魔,將誤入它的巢穴的學生吃了個精光,又不加以完全消化,就這麼排泄出來——那種惡臭和發指的景象,直到現在還在我的腦海中散發著同樣的氣味。那的確不是可以給一般人看到的場景,但是,也不能因此就讓人確定,那是不正常——不,確實是超乎常理,隻是不足以在從未出現過怪異和神秘,完全科學當道的這個世界,成為怪異和神秘的證明。“我不明白。”我定了定神,問道:“既然是連學生會都無法插手的情況,那麼,為什麼情報會以傳聞的方式散播出去呢?這種事情,早應該有所預備和防範才對,以學生會的能力,及早掐滅源頭,也是可以做到的。”“是的……可以做到……”會長麵無表情,慢悠悠又單調地說:“但是,我覺得那樣太沒趣了。”什,什麼?因為太沒趣?這雖然也是理由,但是,和之前的說法發生了矛盾吧?他可是因為,覺得有必要封鎖信息,所以,才有了現在的談話,可是以傳聞的出現,自然是信息封鎖不利的結果,可這又是他的興趣。這個家夥……果然是我最討厭的類型,他的思維和行為上所呈現出來的自我矛盾,已經明顯到了幾乎不可自我抑製的程度,簡直就像是精神病的征兆。“我覺得你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會長同學。”我這麼直截了當地總結了自己的想法。“心理醫生?……為什麼?……”會長臉上緩緩浮現詫異的表情,看了身旁的副會長一眼,就好似他的情緒變化,也和他的語調一般遲緩。“因為你的心理狀態已經失調了。”副會長毫不客氣,宛如一箭穿心地說道,但是,這樣的語言攻擊,對會長同學明顯沒有任何作用。會長慢悠悠“哦”了一聲,繼續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嘛。總而言之,高川同學,請回答我的問題,你不滿嗎?反對我的決定嗎?雖然你此時在這裡的原因,就是因為不滿我的決定的體現,但是,現在知道了情況的嚴重性,你仍舊覺得,應該告訴你詳情?亦或者,應該告訴給比你的等級更低的乾部和乾事?”說到這裡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會長的目光銳利了那麼一下。我沒有絲毫猶豫,因為,我無法預判這個學生會長的想法,也無法從目前為止的言行舉止中,判斷他的個性,所以,一切針對性的方案都沒有辦法準確執行,這個時候,我覺得,還是順從自己的內心,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比較合適。“是的,我覺得,身為一年級的最高乾部,自己有必要弄明白已經在一年級擴散的傳聞,正是因為這個傳聞不同尋常,涉及到了學生的人身安全,所以不能僅僅當作笑話和傳聞來看待,也因此,我站在這裡。”我如此說道:“我覺得,自己可以承受事實,也應該承受事實所帶來的責任,至於是否要將具體情況告訴其他人。”我在這裡頓了頓,決定按照自己內心的想法說:“我覺得,這並不是我需要思考的事情,而是會長你們應該做出的判斷。我唯一的不滿,僅僅在於‘身為一年級最高乾部,卻被排斥在真相之外’這個事實本身而已,因為,它不合乎一年級最高乾部的身份。”“……嗯。”學生會長和副會長齊齊凝視著我,好半晌沒有說話,之後,由學生會長說道:“你的責任心和上進心,我們都已經了解了。雖然隻是一年級,不會和我們的工作產生直接接觸,但是,和我們有直接接觸的C君,為你說了不少好話呢。這多少也算是,‘即便是最高乾部,也隻是一年級生’的你,可以參與進來的一個佐證吧。”“也就是說……”我覺得,學生會長已經有決定了。“是的……副會長……”學生會長敲了敲桌麵,副會長便將一直抱在懷中的檔案遞到我手中,然後,學生會長繼續毫無聲線變化地說道:“雖然情報對學生會也封鎖了,但是,畢竟是在學校裡發生的事情,所以,學生會要保存第一手的資料,這一點,校外人士再怎麼反對,校方再怎麼反對,也是無效的。這就是傳統,我們都應該好好感激這個傳統,並發揚光大。”“也就是說,這份關於學生失蹤案件的資料,一直被學生會藏著?學生會仍舊在私下裡跟進這起事件嗎?”我不由得問道。“是的。”會長毫不隱瞞地點頭承認了,“簡單來說,我們乾我們的,他們乾他們的,但又彼此乾擾、破壞和競爭的狀態。但毫無疑問,校外人士擁有更多的資源,我們學生會,也不過是依附他們才能存在的下屬組織……我覺得,高川同學的話,應該認識到這一點了吧?”“是。”我回答道。“所以,他們比我們的進度更快,反過來說,他們最先發現的東西,都會在第一時間封鎖或銷毀,我們能夠在第一時間入手的情報並不多,除了最開始的那些,都隻是他們吃剩下的殘羹剩飯而已。可是,即便如此,我們仍舊沒有放棄。高川同學,你知道,在不知終點在哪的賽跑中,要迎頭趕上其他選手,並率先抵達終點的方法嗎?”“堅持……和運氣?”我說。“是的……”學生會長說:“堅持和運氣,是最不可或缺的,有做事能力的人,反而有很多,不算得珍貴。高川同學,你覺得,自己是有堅持有運氣的人嗎?”“是的。”我不假思索就能回答這個問題,雖然,運氣方麵,換個角度來說,是厄運強烈的人。不過,厄運也算是運氣的一種吧,隻要在這裡,我經常會有一種世界繞著自己旋轉的感覺,即便後來發生過種種事情,也一時讓這種感覺消失了,但也隻是一時的消失而已。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越多,那種“自己必然是世界運轉中極為獨特的一個零件”的想法,就會越來越強烈。我、學生會長和副會長三人對視了半晌,在下午六點的鐘聲響起時,學生會長用那一成不變的腔調說:“既然高川同學已經下定了決心,而且,又得到副會長候補的C君的推薦,那麼,就請在今晚回家之前,仔細看看這份檔案吧。因為,這份是絕密資料,不能帶出這裡呢。”我點點頭,沒有做聲,利索撕開了檔案封口,將薄薄一疊報告和照片拿了出來。然而,在入眼的第一瞬間,我就看到了那再熟悉不過的標誌和名字——末日真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