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線機的行駛比初見時更要粗暴許多,在外麵看來是滑暢的風馳電掣吧,然而呆在裡麵的我隻覺得好似置身在攪拌機中。如果沒有安全帶固定身體,手勁稍微一鬆就會被甩出去,艙內環境雜亂,到處都有棱角凸起的金屬硬物,一部分管線還不時外放著肉眼可見的電流,稍不注意就會身受重傷。儘管速掠的時候,也處於高速狀態,不過將這種速度交給他人來掌控,而自己不得不完全承受隨之而來的負荷,簡直讓人膽顫心驚。即便有許多想要發泄不滿的地方,機長“加”的駕駛技術之高超卻也可以由此反襯出來。出於一些安全上的考慮,離線機選擇的路線儘量隱蔽且狹窄,每當掠過窄巷和階梯時,兩側的牆壁總是差一分一毫就會撞上,卻始終沒有撞上,哪怕是再突然的轉向,也已經將慣性數值完全置於小數點後兩位數的計算中。高速、粗暴、精準,這就是“加”的離線機,身邊的這些人早就習慣了,置身於比過山車還要刺|激的行駛狀態下,仍舊遊刃有餘地交談著——他們的臉上很少出現笑容,如果是心情愉悅,也大都隻通過肢體動作和眼神表現出來,這一點讓他們顯得冷漠,但實際上,他們內心中的情緒還是很豐|滿的。他們的交談使用的是自己的語言,隊長“平”也不打算將之翻譯出來,除了開機時給我係了安全帶之後,就一直視我為空氣。他很沉默,視線隻在自己的同伴和臂掛終端上往返,隻在隊員的注意力投在他身上時,他才會稍稍點頭。根據機長“加”的說法,“平”是剛剛誕生就投入使用的新人,但是卻依靠自身實力,迅速當上隊長,擁有著讓人敬佩且信服的地方。不過,正是這個“平”,在過去一段時間的某個事件中,被外來者的女性給救了,當時他必然處於險境,從而欠了外來者一個人情。不過,從他至今為止表現出的性格來看,就算要還這個人情,他也不打算改善對其他外來者的態度。救了他的外來者自稱“江”,我覺得就是“左江”,她的出現,似乎也意味著拉斯維加斯特殊作戰部隊已經深入進來。先不去理會如今所在的地方究竟是中繼器陷阱世界獨有的統治局遺址,還是整個末日幻境共有的統治局遺址。在這個地方可以通往“拉斯維加斯中繼器陷阱世界”,這一點是可以確認的,而其他人可以抵達這個地方,也就間接證明了卡門的說法:不止他一個人抵達了“拉斯維加斯中繼器陷阱世界”,其他人也在各展其才,其目的都是為了進入這個世界,並且展開神秘化的攻略——如此一來,必須要問一個問題:我此時所在的這個神秘性壓製的世界,到底有什麼特殊,讓這些人都如飛蛾般撲火而來,甚至不惜通過駭客行為,擊破這裡的防禦機製?僅僅是為了“從中繼器陷阱中救人”嗎?先不說納粹和末日真理教方麵的動作,僅僅就我隸屬的拉斯維加斯特殊作戰部隊而言,首要考慮的目標自然是如何深入拉斯維加斯中繼器核心,將其入侵、關閉乃至於摧毀。在這個過程中產生傷亡早就是共識,絕對不會單純因為某個人的掉隊,就停下來等候或尋找。至少,我在隊伍中的重要性並非“不可或缺”,所以,就算我出現問題,整支隊伍的進程,也不會因此改動。甚至於,由約翰牛領導的我們這支隊伍的所有人都失陷在行動開始之時,大概隊伍也不會因此停留下來的。換句話來說,一般情況下,即便左江和江川堅持要尋找我、約翰牛和左川,整支大部隊的指揮層也不會許可,最終導致的情況,很有可能就是左江和江川脫離隊伍。從這個角度來說,左江的情報出現在這裡,並不意味著更多的東西。然而,卡門的出現,末日真理教的動作,以及網絡球成員和末日真理教巫師的遺物,讓我不得不考慮更深的情況——例如,這個看似簡單的,隻為了困住入侵者的“陷阱世界”,其實對於拉斯維加斯中繼器來說,是一個十分關鍵的地方?如今,我所得到的情報,都在勾勒這樣的狀況:過去以為和外界完全隔離的“陷阱世界”,有可能連接著整個末日幻境角度來說的“統治局遺址”,從而達成和外界的接駁。也許,這種接駁在過去被隱藏起來了,甚至於被刻意“封閉”了,此時所置身的“封閉廢都”就是這樣一個象征,但是,因為末日真理教、網絡球和其他有心人士的行動,這種“封閉狀態”正在被破解。而拉斯維加斯特殊作戰部隊的任務過程,其實就是這種行動的體現,通過對我們這支隊伍進行支援,以及對少數人的耳提麵命,網絡球成功將我們引導到當下的處境中。這麼想的話,我、約翰牛和左江遭遇的意外,從更深遠的戰略層麵上,很可能於隊伍的真正行動計劃而言,並非是一件壞事。於是,整支部隊會順水推舟地,在左江的要求下跟進。我暫時和約翰牛、左川兩人失散了,但這並不意味著,約翰牛和左川的情況就一定是比我更加糟糕。而從各方麵的因素進行考量,就“進入這個陷阱世界”而言,我們三人算是開了一個好頭。左江的情報出現在這裡,很大可能就是因為,除了我、約翰牛和左川三人之外,整支大部隊的其他人都無法直接進入“陷阱世界”,即便使用了種種手段,但是,仍舊需要進入這個統治局區域,再去尋找從這個區域通向“陷阱世界”的出口——如此一來,廁所怪談的出現和存在意義,就更值得玩味了。隻是,學生會的情報顯示,在我之前,真正的“怪物”並沒有脫離廁所,進入校園的情況。而我所遇到的那一批死體兵小隊,大概還是事件發生以來的第一次。所以,大概其他人,也都沒有找到舊廁所這個“出口”吧。儘管具體的情況,必須要找到左江他們才能進一步了解,但我仍舊覺得,即便從校園的角度來看,舊廁所這個“節點”是固定的,但是,和這個節點關聯的,處於這個統治局區域的節點,卻很有可能接近一種“隨機”的狀態。從而導致眾人不得不將“尋找節點”列為最優先的行動。如果這個統治局區域就是在整個末日幻境特有的統治局遺址的一部分,而其他人可以通過這個區域進行中轉,進入其它在任何處於特殊狀況下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那麼,統治局的意義大概要比當前所認識的還要深刻吧。不過,在確認這種事情是否存在的前提下,我當前的任務,仍舊是“關閉通往校園舊廁所的節點”。我對中繼器陷阱世界是否具備某種關鍵要素不太了解,但是,在這樣的一個不友好的世界的,想要彌補過去的失敗,想要保護自己所愛的人們的心情,是十分認真的。我知道神秘化的趨勢無法阻擋,如果末日真理教、網絡球和五十一區開始用各自的中繼器對拉斯維加斯中繼器進行乾擾,且帶有某種更深入的目的,那麼,目前看來還在轉變中的中繼器陷阱世界也會加速末日進程吧。無論從我的責任,還是我的立場而言,中繼器陷阱世界因為神秘化而變得“更有操作性”也是必需的轉變,從這一點來說,我真的要為這個世界中那些因為“神秘”而陷入痛苦中的人們負有責任,但是,這種責任帶來的自責和痛苦,也已經決定要承載下去了。我無法保護所有的人,甚至會因為自己的選擇,而不得不傷害到無辜的人,即便如此,我仍舊狹隘的,在偏顧某些人的同時,想要抵達終點,去徹底地將這種矛盾解決掉。因此,不僅僅要為拉斯維加斯特殊作戰部隊進入中繼器陷阱世界提供幫助,還要在由此引發的各種災難中,保護好自己所在的城市。這一點,我心中有數。關閉這裡連接著校園舊廁所的節點,並不意味著,不可以找到或製造出通往中繼器世界其它位置的節點。不過,首要的任務是,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舊廁所的節點問題,並回到正常世界中向八景、咲夜和阮黎醫生報平安。我在這個統治局區域中已經停留了相當長的時間,由於不清楚這個臨時數據對衝空間和中繼器陷阱世界的時間流速比例,隻能儘可能做好“一夜未歸”,甚至於“失蹤了半個月”的準備。之前對八景和咲夜說過,會在一個晚上內解決所有的問題,但因為時間比例的無可把握,食言的幾率仍舊很高,而且,也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真的可以完成承諾,那自然是最好,被拖延的話,也隻能讓八景、咲夜和阮黎醫生擔心一陣,回去之後再道歉了。無論如何,那都是“回去之後”才會出現的問題,目前仍舊要將精力集中在“與左江她們彙合”,以及“獲取節點情報並施加影響”這兩件事上。既然每一個侵入者,都不打算放過中繼器陷阱世界的話,就要最好最壞的準備。隻有我一個人,要麵對複數敵人是很困難的——不在於個體戰力和集體戰力上的差距,而在於一個人的話,就無法在同一時間做複數的事情。我需要幫手,在中繼器陷阱世界中培養幫手,在時間上也許不太充裕,不過,左江她們一定會幫我的。哪怕是約翰牛反對,左江、左川和江川,一定會允許我的任性,我是如此地信任著她們。隻要有她們三個,不需要更多的人,也足夠在整個中繼器陷阱世界毀滅之前,保護好一個城市了。世界毀滅的話,那真的是沒辦法,如果有不讓世界毀滅,又能達成目標的方法,我也願意去嘗試,但正是因為想不到這樣的好辦法,也沒有人來告訴我可行的辦法,所以,隻能祈禱,至少可以用一者為代價,去實現另一者。很遺憾,很痛苦,但是,沒有選擇。我的內心深處,從來都沒有因為末日幻境中的平和日常而徹底輕鬆過,反過來說,正因為那種親身經曆過的平和日常,反而會讓知道實情的自己愈發內疚和自責。所以,在統治局區域裡,麵對種種的危險,哪怕是緊張又危險,讓人的神經無法鬆弛,內心深處卻反而覺得,可以鬆了一口氣。也因此,才覺得更適應這樣的環境吧。在離線機的劇烈慣性作用下,我用力抓著艙內的管道,深深地想著。這些人將我帶去他們的聚集地,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就真的認可我了。他們對外來者的排斥,是整個封閉又危險的環境所造成的,哪怕是救過“平”的左江提起過我,也不會讓他們在短時間內,徹底改變這種對任何外來者的排斥。哪怕是看似特彆的某一兩個外來者也不行。進入離線機後,無論是機長“加”,還是隊長“平”,都在行動上表現出不那麼敵意的一麵,但就此認為,已經不具備敵意,則是很幼稚的想法。聚集地仍舊是危險的,封閉環境下,為了生存而排外的團體,不會因為一兩個有點身份的人,就改變這種長期以來的傳統。“加”和“平”在聚集地中有多大的話語權,也仍舊是一個問題。儘管兩人看上去,都是擁有領導力的類型,也的確插手素體生命戰鬥的勇氣和準備,但是,在一個傳統排外的團體中,年齡的差距,在資曆和威信中也占據極大的比例。正如“加”所說,“平”才剛剛誕生不久,雖然有能力,但年齡太小也是毋庸置疑的弱項。如果聚集地對我的印象不好,決定采取激烈的行為,我不覺得“加”和“平”會站在我這邊。幸好,夜鴉誇克的存在,在最初見麵時,就給予這些人強烈而深刻的印象,如果稍微弱勢一點,就算當時不被殺死,被帶入聚集地時,也會是被解除了所有反抗能力的押解吧。到時,無論聚集地的決定如何,都沒有底氣去反抗了。我最初和他們的碰撞,以及在這個基礎上的交流,都是正確的。我再一次在心中反芻著這段經曆。大概二十分鐘後,離線機進入一個遍布管道的“峽穀”。當然,這個“峽穀”也是由諸多不知道功用的構造體建築堆砌起來的,隻是管道的分部格外密集,從外表看來,就好似一根根暴露於泥土表麵的樹根而已。越是往峽穀深處,這些管道就越是密集而巨大。從舷窗望去,肉眼可見的範圍內,最大的一根管道,橫截麵的直徑應該有一百多米吧,那真的是很壯觀的鏡像。灰霧在這裡變得更加稀薄,就好似雲氣一樣漂浮在高處,呈現出一種劇烈流動的裝備,被管道上的一些排風口不斷吸入。聚集地被建立在這樣的地方,讓我覺得這些人是極為排斥灰霧的,也許,正是因為“灰霧和人體的結合會帶來惡變”的緣故?因為灰霧比其他地方都要稀薄,所以,進入這片區域,就立刻產生眼前一亮的感覺。隻聽到機長“加”的聲音傳來:“已經進入樹管外層,歡迎來到我們的家園,外來者。”隻有這句話是被翻譯過的,隨後,就是一連串節奏飛快的電子聲,和“平”他們這些人平時說話時的語言也有所不同,而且,似乎隻有“平”可以用這種語言和“加”進行對話。聯係在拱橋時,第一次聽到“加”說這種語言時,拱橋下方傳來的特殊震動感,再和自己所熟悉的每一種發音,以及自己所知道的,每一種幻想故事中所涉及的特殊發音的種種描述,並進行引申和聯想,最終,我猜測這可能是一種“程序發音”,也就是,將方便將“語言發音”轉變為數據結構,在接收終端中進行臨時編程,或者,直接就是觸發某種程序的發音。簡單來說,尋常計算機的機械語言是由“0”和“1”構成的,轉化成發音的話,也就是兩個聲調。這兩個聲調的重複組合,被特殊裝置接受後,直接轉譯為相關的“0”和“1”,以此構成一串讓計算機也能“理解”和“操作”的程序。當然,如果隻使用機械語言,也就是,隻使用“0”和“1”的組合,去編織一個程序的話,其繁瑣程度勢必會令人抓狂。那是在計算機發展早期才會使用的“笨辦法”,而為了方便編程,人們在機械語言的基礎上,完成了各種高級語言,通過編譯器就能將高級語言“翻譯”為“0”和“1”的結構。將以上這個過程,轉化為“語音”進行理解的話,那就是:“加”正在用“高速編程語言”說話,和聚集地終端進行各種溝通和認證,以結束這一次的航行。想來,如果沒有這個認證過程,說不定不允許降落的同時,還會被聚集地的防禦網攻擊吧。“加”的語速是正常人都無法達到的,其標準化的發音,大概也是普通人需要很長時間的鍛練才能達到,不過,“加”此時特殊的身體狀況,反而讓她能輕易做到這一點。這讓我不由得想,也許正是為了輕易做到這種事情,而對身體進行了改造——也許最初還有受到重傷的原因在內,但並不妨礙她認可自己此時的形態。以大部分肉體機械化的代價,的確可以實現許多普通人無法做到的事情,說不定,隻要保證有零件更換,“加”的壽命就可以無限延長吧。“人類的精神有極限”是以“人類”為前提,而“加”的狀態,有可能已經不能算是“人類”,從最初和她接觸的觀察結果來看,說不定是連人格都已經“數據化”的狀態,精神疲勞已經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機械疲勞”吧。如果在這個聚集地,真的擁有這樣的技術,那麼,從另一個我那邊接收到的,關於“人格保存裝置”的情報,大概會在這裡找到類似的產物。當然,鑒於“人格保存裝置”和“精神統合裝置”的神秘等級相同,“在聚集地中可以量產人格保存裝置”的可能性,應該是不存在的。人格保存裝置……並非“江”需要的東西,它所渴求的,僅僅是“精神統合裝置”罷了,而對“高川”來說,人格保存裝置在某種意義上,比精神統合裝置更加重要。因為,隻有“保存”下來,才能進行“統合”。對於人格徹底崩碎,不斷於末日輪回中生成新人格的八景、咲夜和瑪索來說,能夠將人格保存下來的東西,才是最迫切的吧。想到這裡,我對“加”的情況,在腦海中標上記號,如果可以和她打好關係的話,就再好不過了,隻是,假如“加”並沒有單純意義上的“情感”,之前觀察到的“情緒”,隻是“程序化擬人運作”的結果,那麼,又如何改善和她的關係呢?畢竟,我隻是一個外來者,想要進入她的“安全名單”,應該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至少,在短時間內大概是沒指望的。交易的話又如何?我們這些外來者的行動,必然會給這個聚集地帶來諸多影響,這些影響有好有壞,但是,假設可以在最壞的情況下,給予一些較好的選擇,應該可以進行交易吧。無論如何,“暴力獲取”都不在第一考量範圍之內。離線機開始側滑,並在這個過程中減速,穿過宛如樹根般的管道群,在其中一個二十多米高的管道口處,閘門在泄出的白氣中打開了,同樣身穿臃腫防護服,背負武器的人在門旁招手。離線機停靠之後,立刻被伸出的機械爪鉗住,向內部停靠位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