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懷恩已經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和義體高川的交談是他這麼多年來難得的愉悅,這不僅僅在於一些有趣的意識態話題的交流,更在他在醒來之後格外有一種安全感。這種安全感是由自己所在的地方,以及自己身邊的這些朋友帶來的。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比中繼器更安全的地方,而這個中繼器是由網絡球努力了許久的成果,他覺得過去的付出沒有白費,對比起意識海深淵中那個無可名狀的恐怖存在,中繼器所展現出的庇護能力就更加具有價值。桃樂絲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時,常懷恩也沒有緊張和驚嚇,反而,這種突然的出現方式讓他感到懷念,以物質世界的時間線來說,雖然僅僅是數天,但在意識深潛中,時間感變得極為異常,再加上遇到了那些可怕的事情,重見天日,安穩下來,就不免覺得好似隔了一輩子。常懷恩笑起來,轉身看向走過來的女孩,說:“好久不見,桃樂絲,太令人驚訝了,我的腦海中關於你的印象,似乎還停留在那個工房中。”他指的是曾經封印了“桃樂絲計劃”的工房,但實際上,“桃樂絲”完工之後,兩人的確見過麵,那個時候,常懷恩其實已經處於深潛狀態,之後和網絡球眾人的交流,都僅僅是一種意識層麵上的溝通而已,他當時的壓力還不大,所以,可以讓其他人無法察覺到,和他們交流的不過是一個意識形態而已。不過,在劫後餘生的現在,意識衝擊所帶來的創傷仍舊沒有痊愈,也許永遠都無法痊愈吧,常懷恩知道,那種恐懼感深深烙印在了自己的骨髓中,正因為這種強度的創傷,從而導致了記憶和意識方麵都不太和過去一樣了,對一些事情失去印象,乃至於失去記憶,都是可能的——他還沒有察覺,他也知道,如果其他人不提起,自己可能很難察覺。在心理學中,的確存在失憶者感受到自己處於失憶狀態的情況,但在更多的案例中,失憶者如果沒有遇到明顯的事實落差,無法察覺到自己已經失憶的情況,卻更加頻繁。尤其這些記憶並不涉及到自己的人格構成,而隻是一些工作資訊時,則更是如此。對常懷恩來說,隻要可以確定自己是誰,自己在什麼地方,還記得老朋友,自己所肩負的任務,以及自己苦苦堅守的成果,其他的記憶就不太重要了。即便被桃樂絲說是“哲學幽靈”——這可不是什麼好形容——他也不覺得該深深苦惱。因為,他還記得那份恐懼,以及帶來恐懼的那個不可名狀之物,這是在他心中尤其重要的。“你的冒險可是讓走火他們傷心了。”桃樂絲說:“不過,我知道你會帶來有用的東西。”“當然,我的冒險可不是無謀的,雖然的確出了一些問題,但現在不也好好站在這裡了嗎?”常懷恩釋然一笑。“可是,站在這裡的到底還是不是我們熟悉的常懷恩,就很值得懷疑了。”一個冰冷又充滿了怒意的女聲插入進來。常懷恩轉頭就看到了,那在上一秒還是一無所有的地方,出現了貓女的身影,仿佛一直都站在那裡,隻是自己此時在注意到似的。這種詭異的情景對常懷恩來說早已經習以為常,既然中繼器在更多地方都涉及意識態,乃至於涉及人類集體潛意識,那就是他的專業領域——在這個領域中,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讓他覺得奇怪,唯一真正讓他恐懼的,也就隻有深藏於意識海深處的那些怪物而已。而這種恐懼也並非源於死亡和失敗,而是一種貫穿了靈魂的波動,仿佛那些東西本身就體現著“恐懼”這個概念,是無法阻擋的。對於“無可名狀,無法阻擋”的恐懼,想得太多也沒用,常懷恩的心態要比大多數意識行走者好太多了。他從來不會因為某些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而死心眼。“無論是不是過去的常懷恩都沒關係,常懷恩這個存在,無論是實際的人類,亦或者一個哲學的幽靈,都是你們的老朋友。這一點不會因為他的存在形態和時空的流轉而改變,我發誓。”常懷恩這麼說著,上前用力和貓女擁抱了一下,“還能見到你,真是我的幸運,女士。”“沒錯,你實在太幸運了,常懷恩。”走火、梅恩女士、近江和瑪索的身影也在常懷恩的視野中出現了,“你應該感謝近江、瑪索和桃樂絲,她們在最後關頭保住了你的那條小命!”“是的,十分感謝你們,近江、瑪索還有桃樂絲。然後,也要感謝其他人,走火、貓女和梅恩女士,以及網絡球其他知情或不知情的朋友。”常懷恩放開貓女,用誠懇又嚴肅的口吻說:“我知道自己有多危險,但是,請相信我,我不是罔顧自己性命的笨蛋。隻是,這一次我在深潛中看到的東西,要比我的性命更加重要。我在行動之前,就已經有所預感,事實發生的時候,我發現它比那種預感更來得強烈——我接受任何懲罰,但是,也許你們可以先聽聽我的故事?”“當然,讓你活下來,就是為了聽故事。”近江說:“希望你的故事有這個價值。”就在寒暄中,所有人落座,常懷恩自然是坐在主位上,然後兩側的沙發,一側是:梅恩女士、走火和貓女;另一側是:義體高川、近江、桃樂絲和瑪索。常懷恩環顧眾人,覺得這樣的落座還真有些玩味。不過他很快就拋開了這些無聊的念頭,因為,無論誰和誰關係比較好,大家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堅持的朋友。團結,是網絡球特彆強調,也是貫穿所有行動的價值觀。隻有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才能在未來的恐怖中去拯救什麼。在目睹了那個無可名狀的“怪物”後,常懷恩愈發感到未來的艱難,和此刻眾人齊聚的意義。這裡的人有偉大的先知,有全球第二大神秘組織的領導者,有可怕的人造人,有不明立場的技術專家,也有來自於遙遠東方的強大戰士,還有一台中繼器的控製核心——他們的身份,代表了不同的階層、利益和願景,但是,他們又都是NOG的成員,為了在未來中前進,才齊聚在這裡。而這樣的場景,讓常懷恩感受到了希望和力量。“我這一次,下潛到和中繼器同水平的地方。”常懷恩的話被其他意識行走者聽到的話,一定會讓他們悚然聽聞吧。實際上,即便是早知道會是這樣的走火等人,也覺得這是一個極為了不起,甚至於,讓人聽了好幾次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成就。中繼器是人類集體潛意識的某種凝聚和體現,它的存在性當然是很難用語言來形容的,但是,按照感性和理性去嘗試理解它相對於人類集體潛意識的位置,一定要賦予其一個可以理解的坐標,以形容它的力量,那必然是“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每一次運作,都會對人類集體潛意識產生根本性的影響的深度”,那是幾乎沒有人覺得,人類自身意識可以自覺抵達的深度。是的,人類潛意識就在那裡,它的存在,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體現著無人可以說清的高維性質,理論上,人類不需要“深潛”這樣的行為,也一直在影響著人類集體潛意識,也同樣被人類集體潛意識影響著,“深潛”的說法,其實本就充滿了矛盾。但問題在於,所謂的“潛意識”,在定義上,就是人類無法“自覺”的意識層麵,包括常懷恩在內,所有的意識行走者,都可以自覺行走於這個定義上“無法自覺”的世界中,本就是一種矛盾——而這種矛盾,則體現出“神秘”的存在和價值。“科學”是邏輯而嚴格的,若體現出矛盾,便意味著它在什麼地方出錯了,雖然也許可以運用,但不解決“出錯”的地方,就永遠不會得到進步,甚至於,嘗試運用隻會帶來危險。而“神秘”卻是談不上邏輯和嚴格的,基於“邏輯”概念才存在的“矛盾”概念,對於“神秘”根本沒有意義,所以,當“神秘”展現的時候,用科學觀去看待,隻會覺得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不邏輯,不科學,沒有原理,超乎想象——這些描述所體現的荒謬,卻是最能體現“神秘”的特點,也為“神秘”做出人們可以理解的定義。常懷恩“深潛到中繼器所在的位置”,即便在眾多荒謬的神秘現象中,也是極為荒謬的,無法解釋,甚至於讓人無法置信的,即便事實就擺在麵前,人類思維固有的邏輯性,也一直在本能排斥這種“沒道理,不科學”的事情。“好吧,真是讓人驚悚。”貓女深吸了一口氣,說:“你真的,真的,真的確信,自己的確深入到了中繼器的位置——也就是說,你看到了中繼器的真麵目?”“我的確看到中繼器,但卻很難說那就是中繼器的真麵目,那東西實在不是人類可以理解的。所以,我硬要去將它固定為腦海中的一個形象,就必然產生了很多缺失。”常懷恩眨眨眼睛,說:“即便如此,我也仍舊可以說,我也許比任何人都要接近它,並進行了一次整體性的觀測。”“中繼器是什麼樣子?就像是我們之前改造的那一大堆機器嗎?”不止是貓女有好奇心,其他人都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網絡球構建的中繼器,嚴格來說,隻是一個外殼而已。它就像是一個蘋果,物質性的果肉,包裹住意識性的內核,你可以指著果肉說“這就是中繼器”,但是,真實的“中繼器”或許隻能算那個無可名狀的意識性內核而已——它是人類集體潛意識的凝聚和體現,所以,它在任何人所在之處,卻又無法真正被觀測到,將它“裝”進一個外殼中的做法,從邏輯上來說,其實也是挺矛盾的。“我覺得,在不同的人眼中,它會是不同的樣子,但是,在我的眼中,它就像是一個漂浮在海流中的堡壘。”常懷恩感歎地說著,在他的心中,正為語言無法準確將自己的心情,和當時自己看到的東西描述出來而感到遺憾,而且,也更加覺得,人類的語言,是如此的蒼白而乾癟,需要它起作用的時候,卻一點用處都沒有。“哇哦,堡壘。”貓女認真想象了一下,說:“和我過去想象的不太一樣。被你這麼一說,反而覺得中繼器也不算是很威風。”“那你覺得它應該是怎樣的形象?”近江饒有興趣地問道。“我說不出來。”貓女攤開手,喪氣地說:“對於無法想象的東西,又如何去描述呢?我隻是覺得,應該是一種比自己可能會想象到的形態,更加富有衝擊力和震撼。”“就像是突然意識到,這個世界和自己過去以為的不一樣。就像是,我們第一次意識到,神秘真正存在著。”義體高川插話道。貓女用力拍了一下大腿,發出清脆的聲音,大聲說:“沒錯!就是那樣。一個堡壘?就算潛在大海深處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中央公國的三仙島可比那威風一百倍。”“談談其他吧,既然潛到了那樣的深度,應該看到了更多的東西——你的身體完全崩潰了,意識也出現問題,不可能是因為觀測到中繼器而引起的吧?”走火打斷了話題,說道:“其實,現在想起來,輪椅人其實也暗示過,自己看到了中繼器——那個時候,我們還沒能將中繼器構建出來,他看到的,也許才是中繼器最赤|裸的形態。但是,因為無法用語言來描述,所以,他最終也隻能用一些拐彎抹角的暗示,現在你提到了,我才意識到,原來當時他說的是這些。”“導師他……也下潛到了那個深度嗎?”常懷恩有些震撼,同時又有些羞慚,他之前還覺得,自己已經在深潛距離上,超過了自己的導師,做到了前無古人的地步。“他沒有你這麼幸運。”梅恩女士幽幽地說:“我不知道他到達了哪裡,但是,他當時的形容,讓我覺得,他應該抵達了和你一樣的深度,看到了同樣的東西,可是,當時沒有力量去幫助他……如果那個時候中繼器已經完成,或許他不會就這樣死去。”“是……是的,一定是這樣的!”常懷恩猛然激動起來,他沒能親眼看到自己導師的死亡,卻在走火和梅恩女士的描述中,結合自己的體驗,想象出了最接近當時的情景,“導師他一定是在那個地方,看到了那個存在,所以才會發瘋,才會死亡!導師是那麼強大,也隻有那個東西,才會一下子就重傷他!”走火和梅恩女士互視一眼,常懷恩的激動表現,讓他們不由得再次浮現當時輪椅人的瘋狂——他也是這般語無倫次地,去形容一個“無比可怕的東西”。仿佛那就是世界毀滅的根源,讓人絕望的存在,是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輪椅人也提起過,有一個不應該存在於那裡的東西。”走火慎重地說道。“是,是的,那是不應該存在於那裡的東西,可它真的存在於那裡,就在人類的集體潛意識中……”常懷恩的身體顫抖起來,他的眼中充滿了恐懼,他沉湎在這種恐懼中,去將自己牢牢封鎖在心底的記憶通通挖掘出來,因為,它很重要,是就算自己立刻崩潰掉,也必須讓走火他們知道的情報,“我可以感覺到,它根本就不屬於人類潛意識,它和中繼器不一樣,它是外來的,潛伏在那裡,不可名狀,僅僅是存在感,就已經足以讓人瘋狂。它就藏在比中繼器還要深的地方,那是一道無底的深淵,我覺得,它比我能感受到的還要深,隻是,它太龐大了,太瘋狂了,太有存在感了,所以,才讓我覺得,自己曾經很接近它。”“它在活動?為什麼不浮上來?對中繼器和整個意識海有什麼影響?”走火追問道,“中繼器可以解決它嗎?如果我們可以集中所有中繼器的力量的話……”“哈……我怎麼知道呢?我在看到它的一刻就已經瘋了。”陡然間,常懷恩變得無比冷靜,對這裡的每個人,一字一句地說道:“其實,我早就已經瘋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貓女睜大了眼睛。她實在感覺不出,常懷恩到底在什麼地方像是個“瘋子”。哦,當然,要排除他那個無比瘋狂的深潛行為。之前大家還在好好聊天,現在的氣氛卻顯得有些不對勁。有一種味道漂浮在空中,無法形容,但是,卻無法逃避神秘專家的敏感。貓女想要阻止這種氣氛的改變,下意識有一種不安在她的心中滋生。“是的,我很冷靜,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思維邏輯也很完整。”常懷恩以一種怪異的冷靜回答道:“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可以從理性和感性上,得出自己已經瘋狂的結論。我的人格意識,已經被扭曲了,雖然在表現上很難看出來……”他露出一個難過又苦澀的笑容,“這種扭曲,是隻有我才能感受到的。”一直都很平靜的桃樂絲在此時開口了:“其實,可以這麼確鑿地說自己已經瘋狂,就已經是扭曲的體現。正常人絕對不會這麼認真地,承認自己是一個瘋子。就連精神病人都不會覺得,並承認自己是精神病人,常懷恩的扭曲已經很嚴重了。”“你說過可以救他!”貓女有些激動地喊道。“他不正站在你們麵前嗎?”桃樂絲平靜地說:“雖然是無法改變扭曲的實質,而且是以一個哲學幽靈的形態體現。但是,他還能將自己想說的事情說出來,正經八百地對你們說,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瘋子。這樣的他,還不算是得救嗎?你太貪心了,貓女。想想輪椅人,再看看現在的常懷恩,你應該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他其實已經很好運。”“桃樂絲說的沒錯。無論常懷恩現在變成了怎樣的狀體,都比輪椅人好多了。”梅恩女士溫和地和貓女對視著,“隻要還存在,我們或許可以在未來做點什麼。”貓女的嘴唇蠕動了幾下,看向常懷恩的時候,不免有些悲哀,可是,她又能做什麼呢?她狠狠捶了一下沙發,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詰問,不過是無理取鬨。事情的確比最糟糕的情況要好,但是,她就是貪婪地,想要更好,而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彆傷心,貓女。”常懷恩的表情愈發顯得平和,“雖然我的人格存在已經扭曲了,但是,我的意誌並沒有受到影響。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態,要知道,我可是意識行走者,對於意識態的變化,有著好幾手準備。”“真的沒有影響嗎?常懷恩,還是我們的好戰友?”走火問。“是的,好戰友。”常懷恩看向桃樂絲和近江,那兩人的說法,將會成為最好的佐證。“相信中繼器的力量吧,走火。”桃樂絲說:“常懷恩已經是中繼器的掌控者……或者,拿東方的神秘學來說,算是‘器靈’?相對於中繼器來說,他太弱小了,所以反而不會有任何問題。”“我相信我的技術。”近江推了推眼鏡,說:“整個調整過程完美無缺。”“其實,我不太明白,如果常懷恩先生是中繼器的‘器靈’,那麼,瑪索又算什麼?”一直沒有發話的義體高川問道。瑪索本人倒是對這個問題沒有半點興趣。“瑪索是中繼器的控製核心,是構成可控性中繼器的一個關鍵性的智能部件,簡單來說,就是一個有獨立意誌的內臟。”近江解釋道:“但是,常懷恩將是這個可控性中繼器的靈魂。瑪索保證中繼器的正常運轉和可控性,而常懷恩決定中繼器的運作方向。兩者之間沒有衝突。之前,我們對中繼器的使用,都需要通過授權,讓瑪索執行。但從今以後,我們的權限不再對中繼器有效。要讓中繼器做什麼事情,將由常懷恩自己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