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醫生揉了揉太陽穴,最近“超級桃樂絲”傳出的數據量比過去多了好幾倍,大家都忙著從中尋找規律,解讀數據所反饋的現象,身為潛伏者組織研究團隊的一員,她自然不能例外,更何況,她是剛被吸收進來的新人,如果沒能做出成績,即便潛伏者組織不會追究麻煩,同一研究團隊中的其他人不免會對她的專業水平抱有疑問。儘管這個研究團隊的研究方向和安德醫生率領的團隊不一樣,但研究人員自身的秉性是不會更改的,沒有人願意去接納一個無法給自己帶來幫助的人。阮黎醫生不是出資人,也不是研究主導者,她隻負責自己的項目部分,不過,對於她是否適合這個項目部分,卻仍舊存在爭議。阮黎醫生在這段時間,的確利用研究室的資源做出了一定的貢獻,但是,是否有能力成為一個項目的主持者,仍舊處於觀望階段,當然,潛伏者組織許諾的福利不會取消或減少,隻是,對於研究者來說,主持項目和成為一個項目的雜工,於自身的肯定上,自然是截然不同的。每個人都確信,自己的研究十分重要,對於整體研究目標來說,定然是不可或缺的環節,然而,事實上到底如何,不會因為這種自信而改變。要讓人肯定自己的成果,首先就要做出成果。阮黎醫生和其他研究者一樣,並不覺得,當前的研究進度可以談得上“成果”。大家明麵上的身份,都是“病院”的員工,也都能依靠潛伏者組織的情報,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安德醫生團隊的進度。整體上來說,大家也都能接受己方的進度稍稍落後的事實,由此而產生的競爭心態,很難讓人接受一個“不夠強”的研究成員。阮黎醫生對自己的研究實力和研究方向自然是有自信的,不過,在一項研究中,是否可以得到足夠的時間,卻不會因為自己的判斷而轉移。因為無法在短時間內取得成果,而在研究中被刷掉的情況,在過去的工作中,她也見過許多次了,甚至有兩次就發生在自己身上——這無關乎自身能力,而隻在於是否可以適應特定環境下的標準,適者生存的哲學隨處可見。越是處境尷尬的研究,其限製就越加苛刻,這一點在加入潛伏者組織前,阮黎醫生就明白了,如果自己可以接受“無法進入安德醫生團隊,隻能以邊緣人物的身份參與研究”這個情況,自然是不需要如此勞心勞力的。實際上,即便是安德醫生團隊中,也從未對阮黎醫生施加過壓力。隻是,身為一名研究人員,正在研究的事物之詭異,以及近距離接觸高川之後,所激發的感性,都讓她無法坦然接受自己被邊緣化的情況。她想知道“病毒”的本質,以及它所代表的意義,履行醫生的責任,更進一步,去取得震驚世界的成就,這些好奇心、責任心和進取心,是她之所以在明知危險的情況下,還加入潛伏者組織的原因。潛伏者組織雖然受限於活動環境,而無法提供和安德醫生團隊同等標準的研究環境,不過,單單從研究團隊的規模來說,當前研究團隊所擁有的設備,和安德醫生團隊的差距並不大,擁有奮起直追的可能性。就算不在意他人的目光,阮黎醫生也不想浪費這些比之前好了許多倍的條件。阮黎醫生在白天需要完成“病院”的工作,儘管在高川消失之後,最主要的管理責任已經卸下,隻需要定時管理其他不那麼特殊的病人——這也是被邊緣化的象征——不過,最近這段時間,病人們的惡化情況也十分棘手,安德醫生團隊不期待她能有什麼實質性的突破,但是,光是統計病人的數據,定時寫出匹配自己身份的報告,工作量也是十足。正因為同時具備病院員工的身份,以及潛伏者組織研究成員的身份,所以,阮黎醫生可以在時間線上,窺到當前這種惡化迸發的端倪。超級桃樂絲的受損和重組,研究室在觀測到異常情況時,陡然出現的崩潰性惡化,乃至於這段時間病人的狂躁,都呈現出一種連貫性。對研究團隊來說,這種連貫性需要更進一步的證明和解剖,而且,儘管對於研究來說,出現異常比沒有任何變化更讓人高興,但是,這種爆發式的,無解般的惡化,卻仍舊給人巨大的壓力。自己等人研究的是前所未見的“病毒”,而且,於殺傷性上絕對不弱於已知的任何惡性病毒,無論因為何種因素而導致的狀況爆發,都是有極大死亡風險的。在任何意義上的“病毒”麵前,身份都不足以給予安全上的保證,唯一可以讓自己感到安全的,就隻有儘快找到破解“病毒”的方法,製造出血清和抗性藥。所有人都在搶時間,並不完全是為了研究理念上的對抗,也同時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能夠進入研究團隊的專家都明白,這種“病毒”一旦出現差池,就算病院方和潛伏者組織的防禦力量加起來,都絕對不夠看,唯一有可能阻止災厄擴散的恐怕就隻有核彈吧——不,可能就連核彈都無法解決問題,因為,這種“病毒”的存在性,讓人覺得已經超出了當今科學中質能公式的領域。而這也正是“病毒”最吸引人的地方,隻要可以窺見一些本質,都讓人覺得,會對當今的科學局限做出突破性的貢獻。這場賽跑,已經不僅僅關乎個人榮辱了。龐大的數據在屏幕上翻滾著,處於低溫環境下的服務器,也不斷在提升溫度。這些狀態在沒有抵達臨界點之前,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進行報告。而伴隨著服務器的壓力越來越大,報告的機械聲也變得越來越頻繁,雖然讓人感到煩躁,但沒有一個研究人員會提議關閉它。此時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越來越多的細節,讓研究人員臉色陰沉,想要適應壓力,就必須對壓力有一個大概的認知,而如今壓力的增幅,大概已經脫離了不少研究人員的適應範圍吧——阮黎醫生環視著各自做事的同事們,心中不由得想到。阮黎醫生的狀態比大多數人要好,因為,她或許不是適應力最強的那一個,但是,在心理調節上,卻是最有能力的那一個。她並非是團隊中唯一一個心理學方向的專家,但是,她一直認為,自己在臨床調整這一環節上,是最強的那一個——不由得她沒有自信,曾經和高川近距離相處的經驗,讓她擁有這樣的信心。沒有長時間和那個孩子相處的體驗,是無法了解高川的異常會帶給負責人多大壓力的。那並非單純是工作上的壓力,而是人和人相處時,嘗試去了解對方時,所產生的壓力,也是一種沒來由的,從對方的異常狀態而產生的聯想。如果可以對這些都無動於衷,那麼,也就不可能成為這名病人的負責人——病院可不是讓人鍍金的地方。以病人的特殊性來說,沒有壓力,也可以解釋為,不具備達標的動力。而沒有動力的研究人員是不值得信任的。病院裡凝聚了阮黎醫生工作以來,最多的奇思妙想,“病毒”的特殊性,讓人無法單純從低端科學中找到途徑,而所有的高端科學,本身就有許多無實證的推想。這裡的工作,即便嚴格遵循科學研究方法,但在針對具體情況的時候,反而往往要打破常規的科學思維方式,以想象力為突破口。每一個小小的進步,都有可能是看起來不那麼科學的,當然,這些“進步”是否真的是進步,或許還要更確切的實例證明,但是,如果連這種程度的“進步”都沒有,就隻能說一籌莫展了。阮黎醫生和其他人一樣,都在黑暗中摸索,研究對象是確實存在的,這一點是全體研究人員都必須肯定的,但是,另一方麵,全體研究人員也不得不認為,研究對象距離現今科學所抵達的領域似乎挺遠。這種遙遠隻是一種感覺,沒有人可以確定到底有多遠,沒有人可以確定尚存於黑暗中的東西,想要了解它,就必須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條道路——或許,這條道路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性,道路上的每一點,都還處於無法理解的狀態,但是,隻要能通過它走到“病毒”身邊就行了。隻要確定了這條路可以抵達目標,再回過頭來,研究這條路到底是怎麼回事,也還來得及。而無法走到“病毒”身邊,所有人都會有大麻煩,讓人僅僅是有一絲聯想,都會感到恐怖的大麻煩。這可不是拿到了潘多拉魔盒,又被人自己打開的情況——這條潘多拉魔盒不管人們願意不願意,已經自己打開了,根本不以人們的意願為轉移。機械的報告聲再度傳來,那種惡性狀態突增的情況似乎放緩了,阮黎醫生可以判斷出,再表現得無動於衷的那些人,也實際都鬆了一口氣。就在這種突然鬆弛的氣氛中,她拔下數據盤,對自己的專有工作端進行加密,和其他同事說了一聲,就離開了這個隱秘的研究室。在返回的路上,有很強的保密措施,其中由人負責的部分不多,不過,讓回歸者失去對研究室的定位是第一準則。阮黎醫生猜想,這些保密措施,是由“超級桃樂絲”製定並實施的。電梯門打開之後,走出去就是自己辦公室所在的病院大樓,儘管很多細節都在表明,這台貫通大樓的電梯,和潛伏者組織的隱秘研究室有密切聯係,可是,如果沒有身份驗證,卻也不可能乘坐電梯抵達那邊——按照返回時的感覺,研究室大概是在這棟大樓的地下,可是,阮黎醫生十分清楚,這種感覺是十分不可靠的,若研究室的保密情況隻是這種水平,早就被“病院”發現了。雖然也猜想過,“病院”已經掌握了潛伏者組織在這個島嶼上的藏身之處,但是,這種猜想仍舊隻是猜想而已。安德醫生肯定知道潛伏者組織的存在,可是,從這段時間不斷轉換兩個身份的生活中,阮黎醫生有這麼一種感覺,安德醫生他們並不清楚關於潛伏者組織的具體情況,他所掌握的關於潛伏者組織的情報,都是在時效上落後的。“病院”已經被滲透,而且十分嚴重,潛伏者組織編織的大網雖然無法撼動“病院”的存在基礎,甚至於,無法以正常方式參與到“病院”的研究中,但是,除非用外來的力量進行強勢打擊,否則,無法動搖潛伏者組織的根本。甚至於,如果有外來力量試圖乾涉“病院”內部格局,也會出現來自外來力量的反抗。這種感覺讓阮黎醫生不再如剛決心加入潛伏者組織時,那般提心吊膽,所有落於下風的狀態都是相對而言的,潛伏者組織的背景不會比“病院”差到哪裡,隻是,再情況沒有打破平衡的變化前,各方都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恐怕,對於生存在這個島嶼上的人們來說,“病毒”本身所帶來的威脅,要遠高於內部勢力狀況和外部勢力狀況所帶來的威脅。在她抵達公辦室,開啟電腦接受新郵件的時候,這種感覺就越發讓人感到沉重了——在她於潛伏者組織的研究室中工作的時候,又有好幾名病院員工出現了感染跡象,其中不僅僅有普通的工作人員,也有第一線的研究員,不斷改造的那些防禦和管理措施,一直都沒能真正將“病毒”的威脅隔絕在實驗室之內。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太多的證據證明,“病毒”早就散播在空氣中了。人何時會患病,隻是一種概率,而無關乎人類自身的體質,乃至於那些安慰性高於實用性的措施。病院裡的每一個人都隨時可能成為病患,這個幾率,和在島外沒有太大的區彆。也許下一個就是自己?阮黎醫生心情沉重,回複了郵件之後,將電腦關閉。從明天開始,自己需要管理的病人又會增加,而且,其中還有自己認識的人,這可不是什麼開心的活兒。她看了一眼天色,決定今晚不再工作,給自己一段休息時間,否則,在愈加繁重的工作中,自己的身體可能先回垮下去。作為一名醫生,她對自我管理的要求是很高的,而且,至少從心態上,一個良好的身體,會讓人覺得自己患病的幾率下降。她可不想從研究者變成被研究者,太多的病例,告訴她一旦患上了末日症候群,會是多麼痛苦而讓人絕望的事情。阮黎醫生離開辦公室時,夕陽的光正灑在走廊上,宛如一片金沙,充滿了都市中難得可見的清新靚麗,即便這個島嶼並不算得多美麗,有太多人工改造的地方,但是,沒有工業汙染的天空,仍舊會在某些時刻散發出令人迷醉的光澤和色彩。如果自己的工作不是麵對那麼可怕的東西,恐怕此時的心情就會和渡假一樣吧。在她刻意不去思考研究課題的時候,其他稍微柔軟而感性的想法,很快就充斥在她的腦海中,她很享受這種感性的發散,可以說,這是她這段時間以來,最輕鬆的一刻。就連沉重的腳步,似乎也變得輕快起來。然而,這樣的好心情,在阮黎醫生剛踏出樓外的時候,就被一陣喧囂打破了。一堆人正朝她的方向撲過來,那是一批人在追趕另一批人,雙方發生激烈的爭鬥,有人直接被槍擊,在地上翻滾。這片混亂來得太過突然,在那之前,似乎沒有人想過要開槍,他們呼啦啦從一處轉角出現,隻是幾個眨眼,就已經陷入了狂暴而危險的狀態。阮黎醫生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一群發狂的末日症候群患者,追擊他們的自然是負責病院安全的安保人員——說是警衛或士兵都可以,他們統一著裝,配備綜合性極強的裝備,夜晚的時候甚至直接以特種兵的形象,出沒於病院的每一個角度。病院的麵積在理論上是全島,但這些安保人員基本上隻負責人多的地方,但是,如果接受到命令,他們會追擊目標到島嶼上任何人跡罕至的地方。阮黎醫生自然是無法判斷這些安保人員的戰鬥力的,但是,她十分清楚,發狂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有多麼危險,那絕對是一般人無法匹敵的存在。他們就像是打了激素一樣,活動能力全麵提升,且帶有可怕的攻擊性,一擁而上的時候,就算用槍械也無法攔截,因為,這些病人在病情惡化階段,身體素質會變得和普通人不太一樣——就算心臟和大腦這類致命部位遭到貫穿性打擊,也不會在第一時間死亡,而一旦被他們弄傷,就有很大可能會被感染。這個幾率比突然病發的幾率,大上大約百分之十,沒有人會希望親身體驗。普通人,哪怕是普通的軍人,都無法應付這種大群的發狂病人,被卷入其中的話,危險度會直線上升,阮黎醫生立刻返回大樓中,眼明手快地打開一個房間,身後的腳步聲已經接踵而至,她剛用力關上門,就聽到巨大撞擊聲——病人就這麼撞了上來,門鎖都扭曲了,緊接著是更激烈的槍擊聲。阮黎醫生不假思索,趁著下一次撞擊還沒出現,推動櫃子之類的重物將大門擋住,才剛完成這些,房間的玻璃窗就被搗穿了。好幾個病人張牙舞爪地探進手來,似乎想要將窗戶整個拆掉。阮黎醫生隨手拿起桌上的玻璃缸,用力砸了過去。病人們遭到反擊,動作更加瘋狂,不過,卻因為擠在一起,反而不好活動,很快就被走廊另一端射來的子彈打成了篩子。然後,他們又掙紮了好一會,再漸漸沒了動靜。瘋狂的景象讓阮黎醫生的心臟劇烈跳動,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曆過這種突發|情況,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可以習慣。阮黎醫生緩緩後退,雖然實際上並沒有浪費多大體力,精神上卻覺得十分疲勞,似乎全身的氣力都快沒了。她坐在桌子上,等待著安保人員宣布安全。叫嚷聲和槍聲持續了一刻鐘,期間有病人從更高的樓層跳下來,阮黎醫生看到她邁著斷腿,仿佛沒有絲毫痛覺般逃向其它方向——說是“逃跑”,或許並不恰當,在阮黎醫生的研究中,這些發狂的病人並不存在實際上的恐懼感,哪怕是本能層麵上的也沒有。他們的活動規律,並不因為他們的情緒波動而變化,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引導他們的行動一樣,但是,從活動狀態的細節來說,卻不具備明確的目標和計劃。簡單來說,近似於“他們覺得自己應該做什麼,但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做”的情況,他們生而為人,接受教育所獲得的行為邏輯性被降低到了一個冰點,但是,在感性上卻極為強烈,而且,往往是負麵而極端的。仿佛他們在這一刻,全都變成了天生的破壞狂,他們肆意去做完全不合乎理性的事情,無論做到了什麼,他們的結果都隻有一個——自燃。那從樓上跳下來,摔斷了腿,卻還在用斷腿跑動,仿佛沒有知覺般的病人,才剛剛拋出了不到十步,身上陡然騰出一股火焰,就這麼在夕陽中化作一團火球。燃燒著的她又跑了一段距離,才一頭栽倒於地上,被燒焦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她完蛋了。阮黎醫生心中確認道。這種死亡方式,從各種意義上,都比單純轉化為LCL還要徹底,屬於不可回收利用的惡化類型,也是至今為止的研究中,最需要避免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