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世界無比玄奇,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可以直接感受到各式各樣自己曾經想象過,乃至於無法想象的東西,普通人根本無法承受由此而來的衝擊。然而,如果有這樣一種東西,從觀測到“它”的時候開始,就能直覺感受到那並非是人類集體潛意識的產物,那麼,它也定然不是。常懷恩深信這個理論,雖然那個怪物無比可怕,其存在深度甚至超過了中繼器,但是,在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經明白,那並非是由人類自身孕育而出的東西——無論好壞,甚至於,和它比起來,人類視之如怪獸的“癌症”也會變得可愛。因為,“癌”仍舊是由人體細胞變異而成的,而那個怪物則徹徹底底是外來之物。常懷恩不知道,為什麼這種外來之物竟然會存在於人類集體潛意識中如此深的地方,但是,他十分明確,它的存在勢必會給人類整體帶來致命的影響。隻因為,它的存在方式,讓人類無法接觸它,而它卻在無時無刻影響著人類。“我們真正的敵人,並非任何怪異的思想,也並非我們自己。而是存在於在我們的意識中,無時無刻都在乾涉我們所有人意識的,非人的怪物呀。”常懷恩似乎想明白了什麼,“末日真理教、納粹、網絡球,所有接觸過神秘的人,所有的正常人……這一切意識集合的最深處,就是那個怪物所在的地方。我們的敵人,根本就不是所謂的末日真理教和納粹呀,走火、梅恩先知,你們知道嗎?但是,就算知道了,也隻會在無助中陷入最深的絕望——就算是導師也無法想象那個怪物到底有多強。不過,沒關係,我會讓大家獲勝的。”這麼自言自語著,他的眼神堅定起來:“我們還有禁書目錄,還有製造出禁書目錄的家夥……近江和桃樂絲嗎?真不知道,她們到底是什麼東西,竟然可以做到這種程度。不過,無所謂了。敵人就是那種無法想象的怪物,如果拿走我的一切,就能創造出一絲勝利的可能性的話。沒關係,拿去!全都給你!”常懷恩抓住《禁書目錄》的手燃燒起來,那火焰是深藍色的,流動起來,就如同海水一樣。這顏色、質感和動態,是如此瑰麗,又是如此致命,常懷恩知道,自己的存在性,將會在這火焰中燃燒殆儘。可是,他沒有任何畏懼,他感受到自己的堅定和勇氣,就像是岩漿一樣,讓其他身軀部分在被火焰吞噬前,就已經燃燒起來了。“來吧,吞噬了,融合我,讓我的力量,成為你的力量,讓你的力量,成為大家的力量。”常懷恩的雙眼中,也好似有一團火焰在燃燒,“我是常懷恩,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的意識行走者。”在這一刻,他已經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但是,卻也接受了這個看起來可行的方法。如果一定要有什麼人獻祭自己,才能讓這個唯一看起來可行的方法真正獲得去那麼做的力量,那麼,就讓自己來吧。既然自己的力量,對於這種方法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一環,那麼,對於一直在探尋人類未來的自己來說,也是幸運的吧。網絡球中從來不缺乏犧牲的誌同道合者,也許有些偏激,也許,留下性命,或許可以在未來看到更多的可能,但是,既然有這麼一個可能性就在眼前,而自己錯過的話,也許會後悔吧——不,假設萬事都必須考慮最壞的可能性,那麼,如果錯過了這次,人類就有可能真正失去希望。常懷恩已經不想再思考下去了,因為,無論怎麼做,都一定會有犧牲,而且,一定會有很多人犧牲,即便是在自己思考的時候,也不斷有人正在犧牲,那麼,輪到自己犧牲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隻希望,這個犧牲是有價值的。”常懷恩閉上眼睛,露出坦然的微笑,“那麼,再見了,我所愛著的人們和這個世界。”仿佛所有在抗拒深藍色火焰的阻礙全都在這一刻,伴隨著常懷恩心中最後一絲抗拒一同消失。這些火焰在狂風中吞沒了常懷恩的身體。在這一天的這個時間,所有認識常懷恩的人,都察覺到了發自心底的異常,但是,沒有人可以找到這種異常的源頭,也不清楚,這種異常到底在暗示什麼。他們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但是,下一刻,心中的空隙就重新被填補,就好似挖了一桶水,餘下的空間會就立刻被四周的水填滿一樣。即便如此,仍舊有人為這瞬間的空缺和悲傷流下淚來,例如貓女,可是,即便嚼著淚水,她也無法明白,到底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這種異常自然是會令人在意的,尤其當他們發現,異常並不僅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他們在同一時間,產生了同樣的感覺,也許輕重有些區彆,但都不會掩蓋這種異常的性質。“這是意識方麵的異常。”走火對貓女和梅恩先知說:“但是,沒有太多的負麵感。”“我感到悲傷,就像是失去了什麼,但是,那種感覺僅僅是一瞬間。”貓女說:“一定是很沉重的東西,因為我哭了。”“失落和悲傷嗎?”梅恩先知若有所思地說:“可是,並不僅僅如此。我感受到了一種溫暖的力量,那是愛和希望,它讓人充滿勇氣。”“伴隨著失落和悲傷而生出的愛、希望和勇氣?”走火沉重地說:“這已經不是我們第一次感受到類似的情感了。”“是的,在當我們的同伴不得不犧牲自己,去開拓讓我們得以前進的道路時,總會讓人生出這樣的情緒。”貓女已經冷靜下來,可是,她得到的答案,卻讓她無法高興起來,“一定是我們的某個重要的同伴犧牲了。既然是意識方麵的異常,那麼,很有可能是意識行走者。”“我立刻進行篩選。”走火雖然這麼說,心中卻不報以太大的希望,對“神秘”的研究越是深入,就越是明白,當異常越是深刻,影響越是重大,那麼,要理解它的來龍去脈,就越是不可能。如果這次的異常,真是因為有一個重要同伴犧牲了,那麼,普通的排除法是無法找出這名同伴的身份的——也許,他本該是自己這些人都熟悉的人,然而,既然自己等人都無法從記憶中找到這個人的存在,那麼,或許這次神秘事件已經嚴重到,連那個人的“存在性”都被抹殺了。按照“神秘”的經驗來看待“存在性”,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從人類集體潛意識層麵上進行運作的。可是,人類集體潛意識是如此龐大而複雜的存在,就算是網絡球中最好的意識行走者,也無法說自己對其掌握了皮毛。而凡是通過人類集體潛意識形成的異常,甚至會達到讓人“視而不見”的地步——簡單來說,也許這名犧牲者留下了蛛絲馬跡,其存在性的失卻,也會在社交範圍中,形成邏輯上的空缺,但是,就算這些蛛絲馬跡和怪異的空缺就擺在眼前,自己也會下意識將其忽略掉。一個小時後,走火驗證了自己的想法,所有的報告中,都沒有找到疑點,或者說,即便有疑點,疑點也形成了事實上的不對勁,但是,仍舊被試圖探尋的人忽略掉了。“沒有意識到”比“沒有注意到”更加可怕,如果僅僅是“沒有注意到”,那麼,或許通過神秘或科學的方法論,仍舊可以從邏輯上,細密推導出根源,可是,“沒有意識到”近似於“不存在”——並非邏輯上的不存在,而是哲學上的不存在。哲學,在意識方麵,總是要優先於任何邏輯的。“也許我們應該進行一次深潛。”梅恩女士少有地建議道:“按照大家的判斷,這種異常類似於從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挖去一塊,那麼,這個痕跡一定不會那麼容易就被撫平。我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最好的方法,就是深潛到人類集體潛意識中,觀測那些不同平常的變動,也許,線索很細微,但也並非是沒可能。”“網絡球裡可以深潛的意識行走者不多。”走火沉思著,“如果輪椅人還在就好了,這種事情如果不深潛到一定深度,是沒可能找到線索的。但是,我們的人一旦深潛到我所估計的深度,回不來的幾率會極大。我們不能因為一個已經犧牲的同伴,就去拿另一個同伴的性命去冒險。如果,這次的異常給人的感覺有巨大的惡性,我會同意這種冒險,可是,異常雖然讓我們感到失落和悲傷,但卻並不全然是這樣,不是嗎?我認為,那名犧牲的同伴一定是希望,自己的犧牲是有價值的,而不僅僅是為了弄清他為什麼犧牲,就讓更多的同伴犧牲。”貓女和梅恩先知沉默了半晌,感性上,她們當然希望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正如走火所說的,從異常的性質上來進行理性的判斷,他們不能那麼做——至少,在其他同伴確定可以自保之前,不能主動將他們推往那無比危險的地方。“拉塞爾是我們這邊最有潛力的意識行走者。”走火說:“他已經向我申請,進行意識深潛,但已經被我駁回了。他至少要到達輪椅人百分之八十的水準,才能執行這一任務。而這一次的異常,也許會讓他的進步更快,我們可以期待他的成長。”“中繼器的情況如何?”貓女突然問道,而走火也十分明白,她問這句話的意思。中繼器和人類集體潛意識緊密相聯,發生了這樣的異常,中繼器不可能什麼反應都沒有。“已經完成了奠基儀式。”走火說:“我已經通知近江她們了,如果有發現線索,就會立刻上報。”“奠基儀式的時間,和異常發生的時間十分接近,兩者沒有關聯嗎?”貓女說:“會不會是奠基儀式出了問題?”“中繼器的建設勢頭良好。”走火沉聲說:“我也懷疑,是奠基儀式的時候,犧牲了那名同伴。但是,反過來想想,為了保證中繼器的奠基可以完成,所以他才犧牲了——你不覺得,其實在他犧牲的時候,就已經得到了他想得到的結果嗎?我們緊抓住他犧牲於奠基儀式這一點不放,對近江她們的打擊,又會有多大呢?我不覺得,那會是犧牲了的同伴想看見的。而且,那些伴隨著異常而傳達的感情,也足以證明,這個犧牲是必然的,沒有人在其中犯了錯誤。”“是的……”貓女不得不承認,走火說得有道理。同伴的犧牲,是他自己的選擇,所以,任何因為這種犧牲而去追究責任人的行為,都定然不是他所願意看到的。也許,中繼器的奠基儀式,的確隱藏了異常的線索,可是,如今再去探尋,隻是得不償失,甚至於,根本就沒有意義。沒有這名同伴的犧牲,中繼器的奠基或許就會失敗,儘管隻是一種假設,但卻是誰也不願意看到的結果。如今的結果,除了有人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之外,幾乎是最理想的結果了。隻是,連付出犧牲的人都被遺忘,這一點是難以從感性上接受的。也許犧牲的本人並不在意,但是,對於還活著的人來說,仍舊希望以一種更切實的方式肯定他,因為,這種肯定不僅僅是在肯定死去的人,也是在肯定還活著的人。“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貓女說:“哪怕是形式上的彌補,也沒有辦法嗎?”“……貓女,你要明白,為了對抗末日,已經有很多人犧牲了。我們如今失去的那一個,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相比起其他默默無名的犧牲者,他不存在任何特殊性。”走火凝視貓女的眼神,凝聚著炙熱而沉重的情感,“我們也一樣。無論是我、你、哪怕是梅恩女士,到了必須犧牲的時候,難道會因為沒有人知道自己的犧牲,就不去犧牲了嗎?”“當然不會!”貓女就像是要打斷他的話般,用力說道:“我早就有了這樣的覺悟。”“那麼,那名犧牲的同伴,被我們忘卻了的同伴,也同樣有這種程度的覺悟。”走火說:“我相信他,就如同相信自己。所以——”走火沉重地說:“我們應該閉上嘴巴,不需要任何形式上的安慰,因為無論是他還是我們,都不需要這種安慰。用行動去證明,他的犧牲是有價值的。”“我隻是……”貓女咬著嘴唇。“我明白,也能理解。”走火說:“你很不甘,十分憤怒,我也一樣。可是,如何才是彌補這份不甘和憤怒的最佳做法呢?我希望你可以再仔細想想,如果你有一個好的理由,我也不會反對。”說到這裡,他頓了頓,重重地說道:“但是,現在,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決定。”之後,他又轉向梅恩先知,說道:“梅恩女士有什麼建議嗎?”“沒有,你知道,我們女性很容易感性用事,但是,你已經證明了,感性時做出的決定,往往不是最好的。”梅恩先知搖搖頭,說:“我信任你的決定,走火。”走火歎了一口氣,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臉頰:“希望我不會辜負這種信任。”“不,我的意思是,即便你出錯了,我也可以理解。我信任你,不是因為你沒有出錯,而是因為,在每個人都會出錯的可能下,你是最好的那一個。”梅恩先知微笑著,說:“相信你自己,走火。”走火點點頭,向兩人告辭,前往其他高層人員所在的地方,他們為這場異常忙碌了好一陣,也該是告訴他們最終決定的時候了。走火也同樣相信,他們可以理解這個決定,雖然,這個決定看起來似乎沒有人情味。在大多數時候,處理決定是做給還活著的人看的,可是,在極小部分的情況中,卻是需要還活著的人,嘗試從死者的角度,去理解死者的想法,即便,這種做法的結果,總會顯得冰冷,卻是前進所必須的。普通人,需要的是溫暖和更加溫暖。但是,對於要實現奇跡的人來說,不僅僅需要溫暖來慰藉自己,也需要冰冷來考驗自己。要對抗末日,這種考驗是必不可少,而且,也還會在將來不斷來臨,不,走火對自己說,其實,類似的考驗,在過去就已經存在了,隻是,它總會被積壓在心底最深處,成為直麵末日的勇氣和力量。人們將常懷恩忘卻,這種忘卻,並非徹底的,但想要找回這份記憶,卻不是人類當前可以做到的——否則,這種異常所象征的“神秘”,就從本質上,無法對抗那些無法想象、認知和理解的敵人。無法想象的敵人,隻能靠無法想象的手段去打倒。這一點,從桃樂絲和係色的計劃開始時,就是核心之一。桃樂絲的記憶中,關於常懷恩的一切也同樣消失了,可是,已經完成融合,從常懷恩身上得到力量的中繼器,卻不會因此失去這份力量——它比過去更加強大,比僅僅融合了超級係時更加強大,這種強大是隱秘的,而這種隱秘,才是讓它真正可以傷害到“無可名狀的怪物”的方法。近江伸出手,魔法陣核心中,不斷翻滾的正方形有兩個,對半分開,就如同被扯成兩半的書頁。而在她的注視下,這本書正在重新拚合。異常產生的時候,近江也一度忘記了“常懷恩”這個存在,但是,在異常消失之後,她卻又覺得,她還記得,隻是,有一個直覺在告訴她,不應該想起來。於是,她順應這個感覺,沒有再去想這件事,她甚至直覺感到,桃樂絲也應該會產生同樣的異常感,但是,對方也絕對不會問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而事實也是如此。近江從這種狀態,直接就能理解,整個事件所牽扯的深度,在神秘學中,“不為人知”本身就是保證神秘性和神秘力量強度的最直接的方法。她從走火他們的聯係中,也判斷出了這次事件接下來的走向——和自己沒什麼關係。這將是一個被刻意保持在“不為人知”狀態的神秘。“……該說是,死得其所嗎?”近江冷笑一聲,張開手,前方那兩個拚接起來的正方體,頓時移動到她的手中,驟然化作一團光芒。當光芒消失之後,隻剩下一本充滿了物質觸感的黑皮書——禁書目錄。和瑪索在中繼器控製核心狀態下俱現出來的那本《禁書目錄》,在外形上一模一樣,隻是尺寸大小的不同。不過,從存在形態上,兩者之間的差異性卻更大。或者應該說,如今的《禁書目錄》才是真正的《禁書目錄》,三柱儀式——不,近江直接抹去這個念頭,稱之為奠基儀式——奠基儀式的預想結果,也就是如今的這本《禁書目錄》而已。近江翻開這本書,裡麵自然是有內容的,隻是構成內容的“文字”,就連她也無法理解,因為,這些“文字”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根本就不存在文化科學中,正常文字的邏輯性。就如同,不僅內容在不斷變更,用來記錄內容的“文字”,也以“不同語言”的跨度,進行單個字體上的變幻。這也意味著,這本《禁書目錄》就算拿在自己的手中,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瑪索。”近江輕聲說。瑪索的身影波動著,於她的眼前成形。待瑪索的形體穩定下來,近江將《禁書目錄》扔到她手中:“交給你了。”瑪索一言不發,點點頭,抱著《禁書目錄》消失於眼前,仿佛她從未出現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