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醫生對我說了什麼?在下船的時候,我仍舊這麼想著,在我心中殘留的情緒,不是驚愕和意外,正因為知道阮黎醫生是特殊的,所以在麵對她的時候,已經對她的言行做好了心理準備——我是這麼認為的,但同樣的話,在不同的情況下說出來,給我的感覺卻並不一樣。我對中繼器的了解不多,對中繼器世界久經是怎樣的一種存在,也隻能依靠自己的情報進行猜測,卻沒有一個絕對的定論。當我的身份從末日幻境的高川轉變為中繼器世界的高川時,發生在自己身上,以及自己親身體會到的,在身份上的多層次關聯,已經讓人感到十分不解了。即便如此,我仍舊按照自己的認知,強行去解釋這些情況。在這個中繼器世界裡,阮黎醫生眼中的我,和我對自己的認知,是截然不同的,假定在我進入這個中繼器世界之前,這個中繼器世界中同樣存在高川,那麼,阮黎醫生對我的認知,一定是從這個高川身上延伸而來的吧。然而,在我進入這個中繼器世界的前後,兩個“高川”的存在之間,到底又有怎樣的聯係呢?我的答案是:中繼器世界依附於末日幻境而存在,就如同末日幻境依附於病院現實。雖然“末日幻境依附於病院現實,病院現實才是真正的現實”這個結論,在我個人看來,仍舊在細節上,有許多不能肯定的地方,我沒有仔細尋找到底是哪些細節讓我產生這些不確定的感覺,但有一種很深的情緒,讓我即便在行動上,將自己放在“病院現實”的高度,也無法在心理上,完全篤信那就是“真正的現實”,也無法完全篤信“末日幻境是基於病院現實的存在才能存在”。是的,哪怕行動和思維,都明顯趨向於這個結論,而且,以這個結論為立足點,也能讓目的性變得更強,讓行動變得更有條理,至少在應對“末日進程”的時候,“病院現實是真正的現實”這一立足點,讓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正在發生的神秘事件,也覺得自己的行為,擁有一個正當的理由,充滿責任感和可能性的。即便如此,在我的內心深處,一直有這麼一個聲音,那是我被最終兵器殺死,於病院現實中醒來時,就已經深深烙印下來的聲音:這個無論如何都充滿了真實感的病院,真的是現實嗎?而不是自身涉入末日進程後,被波及的某種嚴重的神秘事態?“病毒”的概念,是在病院現實得知的。在病院中,許多資料重新定義了“末日幻境”這個世界。同時,也將我和真江、咲夜、八景、瑪索、桃樂絲、係色這些人的身份、經曆和關係重新定義了。它幾乎顛覆了我在過去那個末日幻境中的大部分認知,但同時,也帶來了一些看似說得通的解釋。正是這些解釋和視角,讓我不得不去相信,病院現實就是真正的現實。可是,如果它不是呢?如果,我最初於病院現實中醒來時,所產生的那種不信任感,才是真實的話……如今,已經很難想象,從這樣的假設出發,自己的生活會變得怎樣,然而,這樣的疑慮的確是存在的。病院現實帶來的信息量太過巨大,對我在末日幻境中誕生成長十多年所獲得的信息,以及由這些信息構成的世界觀,都受到了極為嚴重的衝擊。可是,在病院現實裡死亡,在這個末日幻境中複蘇的時候,有一點我始終無法忘記。——在病院現實裡,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病院之外的世界。回到病院現實的那段時光,讓我飽嘗痛苦,時間雖然短暫,但因為經曆了十分複雜的事情,所以,應該是有了一定的成長吧。然而,我的所有活動範圍和認知範圍,都被病院本身約束了。病院是位於某片海域中的孤島,外部的信息,基本上被海洋隔絕,而病院本身就是以“絕密研究”的概念建立的,所以,在封鎖信息方麵向來不會鬆懈。甚至於,我連病院的名字都不知曉,大家僅僅用“病院”來稱呼自己所在的地方,可那明顯不是名字,而僅僅是一個代號而已。正如“病毒”沒有名字,“病院”也似乎沒有名字,它們更像是一種概念。雖然“病毒”很可怕,但是,倘若沒有“病院”的報告,我大概永遠都不知道“病毒”這個概念吧。然而,這樣的“病院”概念,其囊括的範圍,是很狹小的,僅僅是一個充滿了古怪的島嶼而已。島嶼外是怎樣的?島嶼外,是否還存在人類和陸地?從“病院”本身的活動,似乎可以認為,島嶼外的世界是存在的。然而,有一點必須提道:儘管“病院”聲稱對“病人”進行收集和管理,我也的確從來都沒有見到過“病人”減少的跡象,也從不缺乏人體實驗品,然而,我卻從來都無法區分,哪些是新來的病人,也沒有真正親眼看到過“病人”被送至島嶼的情況。還有,我對自己“過去”的認知,一直處於幻覺和記憶交互閃現的狀態,有許多信息,是在身邊不適時憑空浮現的,也有一部分信息,是從“病院”的報告中得知的。然而,正因為幻覺出現得太過頻繁,而導致記憶不太清晰。在心理學方麵,“記憶失真”並不是什麼罕見的情況。我一直在想,自己真的可以確定,自己得知的情報,以及腦海中不斷浮現和重組的記憶,真的一點都沒有“失真”的情況嗎?“高川”的人格分裂,以及我自己的死亡和複蘇,這些情況又是否可以找到一些確切而真實的證據呢?很遺憾,沒有,我對自己的認知,不存在一個絕對真實而正確的基礎。當我無法篤信“病院現實”的時候,“病院現實”所帶來的信息也同樣存在瑕疵。然而,末日幻境的末日進程,以及那些刺|激卻有些不真切的神秘事件,也同樣更像是一種黑暗成人童話般的幻想故事。我甚至不需要去多做修飾,寫入日記之中,就完全可以被阮黎醫生這樣的人當作是幻想看待。對我來說,“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就是這麼一種相互依存的關係,但暫且看來,“末日幻境”的依附性更強。但是,當我在末日幻境之中,發現了“中繼器世界”,並親身體驗到,“中繼器世界”和“末日幻境”以及“病院現實”的關聯時,“中繼器世界”、“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三者之間的關係,就變得無比複雜起來。阮黎醫生的存在,讓我在嘗試接受“中繼器世界是構成末日幻境的一部分信息的繼承和重組,隻有依托於末日幻境才能存在”這個結論的同時,也讓我不得不懷疑,這種依附性到底有多強。因為,在這個中繼器世界裡,不僅僅世界信息的完整度不遜色於末日幻境,而且,在我代入這個世界的“高川”之前,這個世界的“高川”就存在了,以及,“高川”之外的其他人,也是存在著,生活著,和末日幻境中的他們,有許多明顯的差彆,但整個人生也同樣具備完整性。正因為完整而充滿條理,仿佛一切皆有起因,一切變化都有所條理,所以這個中繼器世界很真實——在神秘擴散之前,甚至比末日幻境還要真實,和“病院現實”給我的真實感不相上下。我在這個中繼器世界中的體驗,雖然不如最初進入“病院現實”時,給自己的世界觀的衝擊那麼大,但是,不可否認,衝擊仍舊是存在的。哪怕我以“病院現實”為立足點,去觀測這個中繼器世界的阮黎醫生時,也可以設身處地,從她的角度,去看待這個中繼器世界範圍之外的自己,進而可以理解她的大部分態度和話語。理論上,不會因為她說“這個世界才是真實的”這樣的話而動搖。但實際上,衝擊仍舊產生了。這個中繼器世界的真實感和完整性,在阮黎醫生的話語中,進一步得到補完,現在,似乎已經可以用它為立足點,去看待“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了,而且,正因為阮黎醫生不受到神秘乾涉的特殊性,以及她自身對待“神秘”的態度的堅持,讓這個中繼器世界在她的身上,體現出更多的合理性和真實性。“真正經曆過一些非常奇妙的事情的,是我,而不是你,阿川。”“我和你說過,但你忘記了,你故事中的末日真理教三巨頭之一的原型,就是我的家族,現在,則隻剩下我一個人。”“原型也許很奇妙詭譎,但絕非是神秘的,這個世界很現實的,阿川,不存在超能力。‘樂園’和‘白色克勞迪婭’,就是奇妙卻不神秘的體現,它是你的故事中,唯一最接近現實的東西。”阮黎醫生的這些話,一直哪怕在一個多小時後,仍舊回蕩在我的腦海中。無論是我,還是在我之前的高川,對阮黎醫生的認知,在這些話麵前,都顯得十分蒼白,甚至讓我覺得,其實自己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阮黎醫生這個人。阮黎醫生所說的這些事情,對她自己而言,是真實的嗎?亦或者,僅僅針對我的日記而做出的身份假定?這些問題,哪怕對方親自給出結果,自己又是否可以接受那樣的回答呢?單純以這個中繼器世界為基礎,去看待“阮黎醫生是末日真理教三巨頭之一”這樣的事情,也讓人不禁想說“開什麼玩笑!”然而,在解釋性和理論性上,既然阮黎醫生說出了這樣的話,也完全可以從這些話中,順理成章地去解釋我記載於日記中的故事——也意味著,她可以從自己的角度,去解釋我在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中所遭遇的事情,乃至於解釋“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本身。畢竟,以阮黎醫生的個性而言,倘若自己仍舊無法弄清條理,就不可能說出來。阮黎醫生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觀測這個世界,又從這個世界的角度,去觀測“精神病人高川描述的世界”,是十分理所當然的。而讓我心神不定的原因,正是因為,無論以理論,還是直覺,這種理所當然的看法,都存在一種可以深刻感受到的真實性、條理性和完整性,然而,一旦信服它,自己所經曆的那一切,自己所認知的那一切,都會頃刻間,如同沙堡一般被浪潮摧毀。“高川”是一個精神病人,倘若這就是現實,那倒沒什麼,但是,“高川”所在乎的一切都不存在,那就是很可怕的事情了。我提著行李,默不作聲跟在阮黎醫生身後走著。三井塚夫的臉色好了一些,在下船後就有些興奮,大概是身體的不適,在踏上陸地的時候,就平複下來了。健身教練和占卜師也好奇地打量四周,這是一片相當遼闊的半島綠地,在當地的地圖上,整個地域形狀,如同觸須一樣伸出河岸。因為樹蔭茂盛的緣故,在船上時,也沒能看到隱藏在林蔭中的彆墅。不過,在我們下船的地方,可以看到沿岸有一條長長的堤壩,朝著遠方蔓延,據說遍及三分之二的河岸。整個半島都是彆墅開發的景區範圍,不過,相關景點的開發工程隻完成了一半,上島之後就發現了不少建設工程殘存的痕跡,最顯眼的無疑是碼頭不遠處的一片腳手架,以及腳手架上方的橙紅色燈光,已經接近午夜時分,卻還能聽到施工的聲響。倘若彆墅所在的地方,也是這樣的半施工環境,想來入住體驗也不會太好吧。這麼想著,我們分批坐上觀光車,沿著唯一可見的水泥道路向島內前進。不多時,就抵達了彆墅群所在的地方。期間,阮黎醫生沒有再跟我談論日記和身份的事情。我帶著一種擔憂又好奇,想要知道更多,但又害怕知道更多的情緒,和其他人一起接受彆墅房間的分配。似乎彆墅群也沒有完全竣工,我們所在的地方是二期工程,並且是二期工程中麵積最大,家居配置也最為豪華的五座彆墅,平均一座彆墅容納十人,內部的房間也是足夠的。從這裡出發,隻需要十幾分鐘的車程,就可以抵達可以下水遊泳的河灘,另一個方向則興建了交易市場。更具體的介紹,負責人給我們這些乘客每人一本觀光指導手冊,裡麵甚至針對分配給我們的彆墅,也有功能上的說明。彆墅的功能區很多,但外表既不讓人感到奢華,也沒有高科技的感覺,風格上更偏向於自然清新,有一種偏向於東方文化的柔和。對我和阮黎醫生來說,這種風格是相當親切的。三井塚夫、健身教練和占卜師自然和我們一組,另外還有同宿的三人,對方也是在旅途中結識的夥伴,和我們寒暄的時候,顯得十分客氣。我們沿著鵝卵石鋪設的小徑,穿過庭院和池塘,進入看似木質,但實際使用的是新興材料的屋子中。阮黎醫生用審視的目光,優先對照了彆墅的構造圖,確認了防火和逃生之類的緊急安全措施所在的具體|位置。其他人倒是沒有這樣的心情,一路長途跋涉,眾人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都已經十分疲憊,不一會就向我們告辭,就連之前稍微振作了一些心情的三井塚夫,臉上的表情也迅速蔫了下來。當午夜零時的鐘聲在屋子裡回蕩的時候,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仍舊陪著阮黎醫生巡視著這座占地麵積相當大的彆墅。人聲漸漸散去,彆墅內部顯得格外空曠而寂寥,裝飾成燭火的燈光,彆有一番晦澀的情趣,但在這樣的時間,一點都沒有讓人感到驚喜的感覺。在我看來,裝修成這副樣子,如果說設計方沒有一絲彆樣的想法在內,是完全不能相信的。哪怕有燈光,角落也還是一副幽暗的感覺,仿佛隨時都會有鬼魂路過,當腳步聲響起時,就仿佛有人跟隨在身後。這些聲音、視覺和味道,都構成了一種驚悚的氣息,完全不符合正常意義上的彆墅裝修概念,哪怕是講究特色,也不應該設計成“讓人不願意久住”的感覺吧。對普通人充滿了惡意的彆墅內部裝修,於我這樣的人而言,也僅僅是一種情趣,但我也知道,這種情趣是相當小眾的。進而,從這樣小眾的風格,似乎可以窺視到研討會的內幕。一想到達拉斯的身份,就覺得這個地方很不對勁。雖然我被這種由“神秘”滋生出來的情緒感染著,但是,前方決定路線的阮黎醫生卻像是絲毫沒有感覺。當我們在彆墅中繞完一圈,再次回到院落中時,阮黎醫生突然發現了什麼,直直朝花圃走去,那裡有幾個空花盆,還有一些園林修葺用的工具。她親手填了土,將白色克勞迪婭從塑料袋中取出,栽入花盆中。這些白色的花朵在被拔除的時候,是連根帶土的,此時被重新種植下去,澆水之後,複蘇的情況可謂是立竿見影。“在做什麼呢?媽媽。”我不禁問道。“你見過白色克勞迪婭真正的樣子嗎?阿川。”阮黎醫生脫下手套,朝我問道。“也許。”我說,“它並不總是一個樣子。我在日記裡有寫過。”“其實它在普通肉眼的觀測下,就隻有一個樣子。”阮黎醫生把行李扔給我,親自搬起花盆,對我說:“它的花有四瓣,呈白色,你見過四葉草嗎?將它想象成白色的,就有點相似了,但是,具體而言,兩者是完全不一樣的。剛才的你,看到的這盆白色克勞迪婭,究竟是什麼模樣呢?”“就和你說的一樣,媽媽。”我回答道。“不,你在仔細想想,不似乎我進行描繪之後的模樣,而是在這之前,你所看到的樣子。”阮黎醫生一邊邁步向前,一邊說道。我仔細想了想,可古怪的是,沒有清晰的印象,反而是阮黎醫生的描述,似乎正在取代那朦朧的記憶。“記不得了嗎?不需要在意。”阮黎醫生說:“其實,你很多覺得理所當然的地方,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你覺得自己記得很清楚,於是你很少清晰去回憶,但實際上,你的記憶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深刻。實際上,你忘記了許多事情,以至於,你已經根本無法辨彆自身所獲得的信息,其本來麵目到底是如何。”阮黎醫生用一種悲哀、關懷又堅定的眼神看向我,“你相信我嗎?阿川。你是否相信,這個世界和你所知道的,所見到的,所感覺到的完全不同?你是否懷疑過,那些你認為理所當然是真相的東西?”“我……”我還沒有說完,就被阮黎醫生打斷了,她說:“不需要回答,現在不需要。”我沉默下來,隱隱約約,預感到她要說的話。“白色克勞迪婭看起來像是植物,但是,在我們的研究中,它並不完全遵循植物的定義。”阮黎醫生突然將話題轉回白色克勞迪婭身上,她的語氣顯得對白色克勞迪婭十分了解,似乎想要證明,她之前那些話並不是一個謊言——我的日記中,所記載的那些自身經曆,其實是有一個故事原型的,而這個故事原型其實就是她自己的故事,而我的的確確隻是一個精神病人,將從她那裡聽說的故事進行改編,把自己代入其中,製造出了一個設定龐大晦澀的幻覺世界。而在阮黎醫生平靜的講述中,這一切的起源——包括我不得不去相信的那些,關於“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的設定,以及交織於故事中的神秘和命運,乃至於阮黎醫生所知道的真相——其實都源於白色克勞迪婭,而並非是我從“病院現實”中得知的“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