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醫生看著我的目光充滿穿透力。我一直都很確定,在她的眼中,我有另一種形象,但是,這種形象上的差異,是因為她缺失了太多的情報,而受到另一部分中繼器資訊的補完,這種補完於我而言,是不真實的。然而,就在這個晚上,她讓我驚愕地感到,雙方的情報差距,絕非是我認為的那樣。阮黎醫生似乎要證明,在情報方麵,我才是弱勢的一方。“因為視而不見?”我不由得問道,心中覺得荒謬,卻又無法否認這種可能性。簡單來說,在阮黎醫生的觀測中,“高川”在日記中描繪了一個完整的冒險故事,雖然大部分故事是以第一人稱視角為主體,但情節上也不缺乏,從全知的第三人稱視角而描述的“高川不知道的事情”,正因為是“高川不知道的事情”,所以,這部分內容在記錄下來後,就被“高川”自己忘記了,剩下的那部分以第一人稱視角描述的故事,也有一部分涉及“真相”的內容,被“高川”無視。在心理學方麵的病例中,刻意遺忘和無視某些存在的事物,是相當常見的情況。現在的我,被認為是擁有這方麵精神創傷的精神病人——是的,在阮黎醫生的報告中,我的精神病態十分複雜,產生了複數的並發症,而讓我每一次因為某種緣故,被重新拉回“現實”之後,也會很快複發,而且,再複發的時候,精神幻覺也會一次次變得複雜而完整,以至於越來越難以認知到,什麼才是現實。目前,用“對真相視而不見”這句話來描述我的情況,似乎就是阮黎醫生的態度。“是的,視而不見。明明最真實的情況就擺在眼前,也會認為它不存在。”阮黎醫生沒有生氣,反而意外地平靜,“但是,阿川,這不是你的錯。你生病了,而病源比你想象的還要奇異。我會一一重新告訴你,哪怕你很快就會忘記,現在,先來看看你的日記吧。這個日記,是你在這個發病周期所記錄下來的,而你也一定不記得了,每一個發病周期,你的日記,都會形成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脈絡。而這一次的故事,你也已經整理好了每一卷的標題。”在阮黎醫生打開的文件夾中,我看到了充滿即視感,但又不記得,在什麼時候寫下來的故事名字:《廁所怪談》《籠中鳥》《日常分裂》《厄夜怪客》《邪惡力量》《幕間死亡》——這一卷,做了一個星號標記,顯得和其他卷集的故事區分不太一樣。《混沌頭》《末日代理》《燃燒城市》《十字軍》《超凡雙生》——這一卷標記了“待續”,按照我的理解,應該就是我如今正在寫下的日記的備份。一共十一卷,我從來都不記得,自己竟然寫得這麼細致,甚至不由得懷疑,是阮黎醫生自己整理過了。阮黎醫生打開文檔,在她標記的選段中,的確出現了大量第三人稱視角的內容。這些內容有許多是我有著模糊印象,但卻根本沒有記憶的事情,裡麵對自己之外的其他高川的描述,以及對桃樂絲和係色等人的描述,超乎想象的詳儘——包括病院現實和末日幻境中,從“我”這個第一人稱角度,無法看到的,那些“正在發生”和“已經發生”的事情,全都躍於紙上。問題在於,雖然我不記得這些故事中,那些用第三人稱角度去描述的故事內容,然而,從我還記得的細節中去推導,卻赫然有一種感覺:這些第三人稱的故事內容,可以很好地解釋或補完我所知道的,我隱約猜測到的,有一種模糊感覺的那些情況。以當事人的身份,去看待故事中,涉及到自己的那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時,我實在無法表述自己此時的心情。我覺得,自己就如同從這龐大又複雜晦澀的故事中走出來的一個人物角色。而這個故事,似乎就真的,僅僅是一個故事而已。很難想象,自己既是故事主角,又是故事作者的情況——不,我努力去思考著,利用高維理論,或許可以解釋。但是,為什麼自己非得去證明這種情況不可呢?因為實在太過震撼,所以,我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看,你就如同上帝一樣無所不知。不,應該說,你在充當了上帝,填補了設定後,又將這事兒忘記,重新回到一個故事角色的身份中。”阮黎醫生說,“我分析過裡麵的角色,我的出場看似很少,但是,不客氣地說,你不覺得,你最在意的江,其實是以我為模板塑造的嗎?”我的腦子飛快轉動,覺得自己一定要說點什麼,然而,發熱的大腦中,卻什麼內容都沒有。反而,有這麼一個想法掠過腦海:自己該不會是被這些情況震撼了吧。不,應該說,明明經受了那麼多匪夷所思的冒險,遭遇過不同的人,了解過從不同角度去觀測世界所產生的認知,應該震撼的東西,本就已經夠多了。如今阮黎醫生所說的一切,論到不可思議,的確也是如此,但程度不應該到震撼自己的地步。是的,我想,阮黎醫生對我的認知,對“真實”的表述,內容雖然新奇,但也不應該是讓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程度。儘管這麼想著,但是,腦子裡,除了這個想法之外,其他的什麼都想不到了。我不由得沉默。我應該沉默到什麼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應該表現怎樣的態度,激烈地去反對阮黎醫生的說法?那又有什麼意義呢?阮黎醫生不會因為我說這是錯誤的,就認為這是錯誤的,而我自己也並沒有證明她的錯誤的證據,在這個筆記本電腦中存檔的高川日記,記錄下來的信息,先不提對錯,從量上已經完全超越了我的個人視角所獲得的一切。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都已經在其中表述得相當詳儘,就算要強行認為這部分“我不知道的事情”是虛構,阮黎醫生基於這些虛構內容而產生的認知,也是錯誤的,但是,要如何證明,這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是錯誤的呢?不,我想,自己有些混亂了,我根本就不需要證明那是錯誤的。因為,阮黎醫生的觀點是,至今為止我所認為的真相,所參與的神秘,全都隻是自己的幻想故事,並且,我自己已經將故事完整地記錄下來了。這些日記文檔,要證明的,隻有這一點:我所依仗的情報,全都是虛構的,根本就不具備說服他人的基礎,也根本不具備讓自己看透真相的基礎,因為,精神病態下的我總會下意識忽略和忘記,那些可以證明這一切都是虛構的細節,所以,無論它多麼荒謬,我都無法從精神意識上,認知到這種荒謬的不該存在,反而,會以思考和幻想的方式彌補這些荒謬。這就是愚者思考的笑話嗎?太過冰冷,也太過殘酷了。我不想相信,想去反駁,可偏偏因為思緒太多,太過雜亂,而無法整理清楚自己想要表述的事情。我雖然承認自己是精神病人,但是,要接受這種程度的精神病態是自己所要麵對的事實,仍舊感到無比苦難。即便如此,我內心深處的感覺……似乎在告訴我,事實就是如此,我所經曆的那一切,其實隻是我自己的“創作”而已。而且,這個創作還不是原創的,而是基於阮黎醫生對我述說過的事情,進行的二次創作。等一等,基於阮黎醫生的故事?我的思緒,在這裡停頓了一下。然後,從那一片空白般的混亂中脫離出來。我不再去想,自己該如何反駁阮黎醫生的說法,可以找到哪些證據,去證明自己的正確。我記起來了,阮黎醫生在靜靜凝視我之前,最後說的那句話:你日記裡的“江”,難道不是以我為模板創作的角色嗎?讓我整理一下:首先,我一直都認為,這個中繼器世界是依附於末日幻境而存在的一個龐大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而它之所以可以存在,是因為有“精神統合裝置”的支撐。而這個世界之所以是當前這個樣子,和阮黎醫生的存在有著很深的聯係,而阮黎醫生有可能就是“中繼器核心”。其次,阮黎醫生在之外的末日幻境中從來都沒有出現過,而她之所以出現在這裡,是因為“病院現實”中的她也感染了末日症候群,但是,“病院現實”中的阮黎醫生和眼前的阮黎醫生,不能完全等同起來。後者僅僅是感染了“病毒”後,所產生的一種類似於“精神人格投影”的存在。而假設她是“中繼器核心”,那麼,這個極為特殊的身份,也讓人很難去聯想她此時於“病院現實”中的情況,到底和普通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有什麼不同。是否還保持著人形,通過係色中樞接入末日幻境中等等問題,如果不親自回到“病院現實”,是難以確定的。然後,在以上的前提下,阮黎醫生和“江”並不存在直接的關係,反而,其在中繼器世界的身份很有可能是因為由“病毒”確定的。是的,這就是我對眼前這個阮黎醫生的認知。然而,如果按照阮黎醫生的表述去看待當前的情況,之前的那些情況,卻幾乎反轉過來:首先,眼前的阮黎醫生所說的一切,都是以“這個中繼器世界其實是現實世界”為基礎展開的。倘若,這個經由納粹改造的拉斯維加斯中繼器,不是真實的現實世界,那麼,她所說的那些論斷,全都不需要太過在意。那麼,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這個中繼器世界是依附於末日幻境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而不是真實世界嗎?之前我以為有,但是,卻被筆記本電腦中的日記文檔打破了,因為,我的證據,我的認知,是在那些日記是“真實經曆”,而非是“幻想經曆”的基礎上才成立的。而阮黎醫生的做法,並沒有去證明這個中繼器世界是不是“真實”,而是去證明,“高川”根據自己的遭遇和認知所寫下的日記,以及其中記載的“真相”,全都是幻覺。我無法就這麼承認,阮黎醫生做到了這一點,但是,哪怕不去思考,而僅僅用感覺體會,我也無法否認,她所說的情況,並非是“絕對荒謬”,並非是“無稽之談”,拋開我的認知,僅僅從“精神病人”的角度去思考,理論上是存在可能的。相反,我的思維走向,正如她所說,正在試圖去證明她的說辭的荒謬,似乎反而證明了,這其中必然存在真相。其次,阮黎醫生說過,我無法控製自己的精神和思維走向,一旦進行思考,一定會是從避開真相和彌補破綻的角度進行。而這種說法偏偏有著讓人信服的基礎——正因為病人無法控製自己,無法有效地治療自己,所以才需要更加專業的醫生。我想起阮黎醫生在更早之前,對我提出的問題:“你相信我嗎?”我認為,她是從一個相當複雜的角度,向我提出這個問題的,而這個角度之中,醫生和病人的關係,一定占據著很大的份量。讓病人相信自己,不正是醫生最需要的嗎?反過來說,針對心理精神的治療,比一般的醫療更需要這份信任。如果我信任阮黎醫生,那麼,理所當然遵從她的說法,從她的角度,去重新認知這個世界。而如果我不信任阮黎醫生,那麼,之前她的表述無論有多少真實性,我都隻會從思維上,偏向於“她所說的一切都是無稽之談”這個方向。當我想到這裡,心中那些憂煩和焦躁,一下子全都平靜下來。我抬起頭,看了一眼阮黎醫生,她沒有避開。我又看了一眼時間,還差一點就要午夜零時。房間的隔音性很好,聽不到半點從外麵傳來的聲音,可是,這種寂靜卻並非是冷清的,讓人恐懼的。正是這種寂靜,反而讓阮黎醫生的存在感,以及自己的存在感,變得前所未有的強烈。仿佛整個世界,在這個時候,就隻剩下了兩人。我可以聽到自己呼吸聲,我甚至覺得,自己之前膨脹的情緒和思緒,讓自己的肌膚變得灼熱,而讓對麵的阮黎醫生也可以感覺到。我不由得扯了扯領子,鬆開了最上邊的紐扣。我從來都不能肯定“自己掌握了世界的真相”,但是,正因為這種不可能肯定,所以,讓所有涉及“世界真相”的線索,其實都不怎麼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要相信“病院現實”,相信那裡的安德醫生和阮黎醫生,亦或者,相信眼前的阮黎醫生。毫無疑問,倘若僅以接觸的時間而論,前者要早許多。而這個優勢,讓前者更具備真實感,並且,從前者的角度,同樣可以對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進行一個相對完整的解釋。後者的出現時機太過尷尬了,而且,僅以我個人的角度來說,來得有些遲,要說劣勢,無疑是很多的,可是,這些劣勢並不能證明“真實”和“虛假”。正如之前所,隻要稍微轉動看待事物的角度,就會發現,如今阮黎醫生的解釋也同樣是完整的。而且,如果我選擇相信眼前的阮黎醫生,她大概會從更多的角度,去闡述以“這個中繼器世界才是真實世界”為基礎,進而理解的“病院現實”和“末日幻境”吧。而她所說的那些情況,包括末日真理教這種曾經認為是邪教的神秘組織,也一定存在和我的認知有巨大偏差的地方。阮黎醫生的真相和病院現實的真相之間,是存在巨大矛盾的。而在自己的認知基於這種真相時,就無可避免要選擇去相信一方,去否定另一方。哪怕無法完全否定某一方,但信任另一方,就必然會導致不信任一方的諸多情報作廢。例如,在假定“病院現實”為真實的情況下,“江”可以被推想為“病毒”的變種。而倘若相信如今的阮黎醫生,那麼,正如她之前所說的,“江”可能就是以她的形象為模板所塑造出來的一個故事女主角——其實,我直到現在,都很難將眼前的阮黎醫生和“江”聯係起來,可是,正因為她提到了這一點,所以,再去回憶和“江”相處的點點滴滴時,真的會產生一點相似的感覺。“江是什麼東西?你知道嗎?媽媽。”我不由得說道。“你在日記裡寫得很清楚,不是嗎?我十分理解你對它的設定。”阮黎醫生說:“它的模板雖然有我的一些形象在內,但是,構成它的要素,仍舊是十分複雜的。我也同樣可以理解這種複雜,更能知道,它非人的一麵,是從什麼方麵得到的啟發。我已經說過了,你所寫下的故事,那些設定和情節安排,其實都是有原型的,而我十分了解這個原型。”“我愛上江了,你不覺得……”我沒說完。“沒關係。”阮黎醫生平靜地說:“阿川你在日記裡所表達的情感,有很大一部分是戀母情結的表現。將我的身影代入自己塑造的虛幻的愛人之中,反而是你最正常的表現。你所表達的那些喜歡、信任和守護,讓我十分喜悅,所以,阿川你也不需要有任何尷尬。”阮黎醫生這麼說著,而我不想對她說“我不相信你所說的這一切,我對你沒有任何感情”這樣的話。我沉默著,要突然間,轉變自己一直以來認知世界的角度,相信包括“江”在內,我所愛過的,努力過的,造就了我和改變了我的那一切,都不過是精神病人的幻想,是不存在的虛構,簡直是不可能做到的。我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做到。也正如阮黎醫生所說,我的思維走向,一直在試圖證明,阮黎醫生所說的一切才是奇偶錯誤的,虛構的。“你相信我嗎?阿川。”阮黎醫生再一次問道,她沒有多餘的問題,眼神平靜而充滿了穿透力,讓人知道,她明白眼前這一切猶豫和沉默的原因,但是,並不會因此放棄步步緊逼。她曾經說過,如此激烈的方式,對病人的傷害是巨大的,所取得的成效,也會變得更有風險,在很早以前,她就放棄了在我的身上采取這樣的方式。甚至於,在麵對大多數病患時,也更傾向於柔和的療法,而不是刺|激性的療法。那麼,她又是為了什麼,一改溫和的態度,而再次用上了這麼刺|激又直接的方式呢?我看不出來,她到底是臨時起意,亦或者早就計劃。又或者,是否在這次研討會的旅程中,有什麼事情刺|激到了她。即便我回憶過去的細節,也找不到她突然起意的理由,隻能認為,她是早有預謀,早就決定了,帶我參與這次研討會時,就采取這樣的做法。話又說回來,她帶我過來的原因,不正是為了可以更好地為我治療嗎?“你在猶豫,沒關係,我可以理解,因為,這不是你的錯,你無法控製自己,而造成你無法控製自己的原因,也是十分複雜的。正因為你自己無法解決,所以才需要我這樣的醫生。”阮黎醫生說:“但是,從你的日記裡,我看到的隻有絕望,雖然高川一直在努力,卻仍舊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隻能孤擲一注,去相信自己所愛的,卻非人的‘江’……‘江’有我的影子,你能愛著它,相信它,我是很高興了,但是,為什麼不嘗試相信一下就在你眼前的我呢?也許,你可以從這份信任中,找到另一條拯救世界的道路。”“拯救世界?”我有些愕然,“相信你,然後拯救世界?你不是說,日記裡的一切,都是虛構的嗎?”“是虛構的,但是,有原型存在。”阮黎醫生的表情嚴肅了一些,目光變得銳利,“包括末日,也是有原型的,你該不會認為,這個真實的現實,什麼都沒有發生吧?”“你的意思是?”我有些猶豫,因為,她提到了一個十分嚴重的情況,讓我的日記,和她的真實開始接軌。“我不認為你可以拯救世界,阿川。”阮黎醫生說:“但是,世界末日是存在的,現在,就是1999年,世界末日已經開始了。”我瞠目結合,她所說的世界末日,和我從“病院現實”,以及“末日幻境”的角度去觀測的中繼器世界末日進程是不一樣的,可是,卻又並不是徹底沒有關聯。末日是存在的。所以——“相信我,成為末日代理人,然後,試著去成為英雄吧。阿川。”阮黎醫生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