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寫道:“高川緊貼陰影穿行。他不斷加速,空氣被攪動,發出不一樣的聲音。視網膜屏幕中,紅色箭頭開始停頓,轉向,顯然對方意識到了來自空氣的異常波動。下一秒,他們便進入了連鎖判定的觀測範圍,以更具體的方式,呈現於高川的腦海中。”我停下筆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到底寫了什麼,倫敦方麵的異動,以及另一個高川的變化全都躍然紙上。我清楚記得自己是何時開始寫日記的,之前又發生了什麼,但是,後半段的記憶卻有些模糊。我似乎是在半夢半醒的狀態,完成了這些故事的編撰。我知道,這是關於什麼的故事。在我的筆下,就像是有一雙全知的眼睛,以第三者上帝的視角,注視著故事的發生。阮黎醫生認為,這一切都是我具備某種精神病態的表征——故事裡的一切都是根據現實進行藝術加工的結果,是滿足自身精神需求的反應,而它的現實根源,毫無疑問,就是這個中繼器世界正在發生的一切。這個世界正在被白色克勞迪婭侵蝕,末日的腳步正在靠近,而我不是第一個受到其影響的精神病人,也不是最後一個。而在被白色克勞迪婭侵蝕之前,我就已經有嚴重的精神疾病,妄想症和人格分裂,不過是其中比較顯眼的兩種罷了。雖然,我從感性上無法完全接受阮黎醫生的說法,從理性上也能找出許多古怪的理由,來反駁這樣的說法。但毫無疑問,阮黎醫生所掌握的證據,遠比那些充滿神秘的證據,更有一種真實的感覺。我追逐著自己的夢想,追逐著自己的拯救,在他人眼中,無疑就是最不切合實際的吧。即便如此,阮黎醫生也從未在我的這些非常識的表現上有所非議。今天完成的日記,她也會帶著和以往一樣的心情去看待吧。我不由得這麼想,將筆套插好。突然間,我沒有繼續寫下去的感覺了。是的,不是心情,而僅僅是一種感覺,當這種感覺產生的時候,仿佛過去寫下這些故事的時候,也完全是被冥冥中,另外某個意誌所引導。將自己代入故事中,甚至寫成主角,從故事創作的角度來說,並不是什麼稀罕事。但是,在彆人看來,我就是那種會真的相信,自己所虛構的故事的那種人吧。對於眼中隻有一個世界的他們,我無言以反駁。雖然我很努力去思考,促成自己想寫下這些故事,並推動自己,在一種不知不覺的狀態下,就完成這些故事的,那種仿佛被引導著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我有想過“江”,但是,在阮黎醫生那裡,這隻是一個自我辯解的借口。我無法向阮黎醫生證明,故事中的他們,以及那些神秘詭異的事物,都是真正存在的。而我,也就是故事中的“高川”,書寫的不是自己的妄想,而是自己的親身經曆。推動我寫下日記的那種感覺已經中斷,雖然沒有證據,但我此時此刻卻清楚知道,倘若再動筆,那麼寫下的東西,就不再是“真實情況”,而真的就是我的妄想了。因為,之前寫下的內容,根本就不是我所遭遇的情況,而是遠在倫敦的那一個高川所已經經曆的一切。這種感覺,就像是靈感,而這份靈感,我更願意相信,是源於同為“高川”的心靈之間的連接。“江”以超然的意誌,注視著這一切,而用我的手,記錄下我這個高川所不知道的事情。它是既是這個故事的觀賞者,也是這個故事的梗概編寫者,更是這個故事的實況記錄者。不是有這樣的說法嗎?當作者撰寫故事的時候,故事中往往會出現一個自身最中意的角色,一個願意代入的形象,而這個角色和形象往往不會是主角。隨著故事的編撰,根據心情和想法的變化,作者本人也會在情節中,表現出自身的情感傾向,認知情況乃至於喜好與憎惡,甚至僅僅是一是心血來潮的善意和惡意。在這樣一個故事的初稿中,充斥著作者在寫作工程中所有能夠想到的,能夠體會到,能夠思考到的東西,以至於,這個故事和它最終經過刪改定稿後的故事,會出現許多差彆,乃至於,細節、表述的內容和結局,都會有很大的不同。其實,在假設“江”和“病毒”是兩位一體的情況下,再假設它們隻是某一個人類所無法注視的編撰者,在書寫人類和世界的命運時,感性和理性的搖擺,善意和惡意的體現,以及喜好和認知所帶來的差異,不也可以解釋得通的嗎?這樣一個,人類所無法觀測,無法直視,隻能通過自身的命運,以及那瘋狂的命運,臃腫而糾結的事件脈絡去感受的存在,乃至於人類自身的每一個念頭,無論是對命運和神明的哲思,對事物的認知,全都由這樣一個存在所決定的。那麼,倘若它不是神明,又是什麼呢?這樣的想法或許是悲觀的,但是,在這個時候,卻不免得讓人這麼想一想。我知道,這樣的思考,對自己根本毫無意義。甚至於,想過之後,就必須扔進垃圾桶中——我這麼做了,毫不猶豫,讓自己都感到吃驚。我想,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要去嘗試相信什麼。隻是,我相信的對象,是“江”罷了。它是什麼,其實對我根本不重要。那些狂想,哪怕聽起來挺有那麼一回事,但實際沒什麼用。隻會讓自己猶豫。所有的不信任,都是從猶豫開始的。它是什麼,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當它在我的身邊,我就可以用美好的結局,結束一切悲劇,去拯救我想拯救的那一切。每一次,當我的思維開始發散,圍繞著“江”和“病毒”的不可知,產生種種猜測的時候。我都會以這樣的決然,將自己拉回來。我合上筆記本,心中的想法,似乎也隨著皮麵的合上,被擦除掉了。然後,我再次打開筆記本,審視過去和現在所記錄下來的這些內容。我一點都不懷疑,裡麵所記載的那些第三人稱上帝視角所描述的內容的真實性。因為,這是我對“過去”的記錄,不,放在“高川”身上,應該說,是“高川”利用自己的經曆編寫而成的“怪奇冒險”。從我開始做記錄的初衷來說,阮黎醫生的說法也不算錯,雖然我儘可能保存記載的真實性,而經曆本身,就已經足夠古怪離奇,但因為是寫成了故事,曾經還有過出版的想法,所以,為了故事性而增添一些色彩的可能性,也應該是存在的,隻是我在寫作的時候,處於一種靈感噴發,如夢似醒的狀態,而難以將之分離出來。即便如此,寫下故事的初衷和基調,已經決定了,哪怕有故事性的修飾,其內容的脈絡和結果,也必然是真實的。留在倫敦的高川,已經成長為一個備受矚目和稱讚的大人物。他僅僅是不知道,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位置和份量,更加核心,也更加沉重。桃樂絲和係色精密謀劃,布置了種種的陷阱。而網絡球的背後,卻出現了各種讓人百思不可其解的謎團。雖然是故事,但轉折開始前,它的線索是隱晦的,並不時會出現一些連讀者也會感到突兀的狀況。例如,倫敦中繼器到底發展成了怎樣的情況?常懷恩的再次出現,以及和桃樂絲他們的交流,讓人覺得其背後定然存在某些黑幕。常懷恩,一個本應該完全失去存在性而退場的角色,為什麼會再次登場呢?這樣的發展,太過跳躍,而讓人不得不懷疑,過去的故事是不是有所遺漏,亦或者,在設定上存在某些偏差。倘若真的有一個作者一樣的神明,在編寫我們的故事,那麼,一定是它出錯了吧?可是,我完全不打算從這個角度去思考,因為,對我來說,這就是現實——無論是什麼原因,但既然常懷恩再次出現了,就意味著,一定有什麼情況是我不知道的,也沒有於筆下的故事中寫出來。但這又有什麼奇怪的呢?在這個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回顧過去所寫下的日記,不也有種種情節,是看似矛盾,卻已經發生,而必須當作“既成事實”來看待的內容嗎?哪怕覺得莫名其妙,太過突然,也必須接受,必須承載,自己所無法事先料想到的,這些讓自己感到荒謬的情況。人類的認知,相對於世界的廣闊,顯得充滿了局限性。就算發生了自己難以理解的變化,也不可能隻因為自己覺得“不應該發生”就會不發生。它的發生看似荒謬,但一定是嚴謹而嚴密的,僅僅是自己看不到這樣的嚴謹和嚴密而已。這樣想的我,就這麼接受了,日記內容中所昭示的“既成事實”。我重新翻閱著過去的兩卷,回味著最初的五卷和幕間的一卷故事。裡麵的“高川”,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描述我自身的經曆,但是,如今再看到,卻總有一種,被描述出來的“高川”是另一個高川,而不是我自己的感覺。很奇妙。我當初,是真的以自己為主角,寫下了這些故事嗎?是不是“江”於內部,而人形江於外部的影響,而讓我對故事中的角色,進行了一定程度的修飾?例如,本該是真實記錄下來的,指代我自身的“高川”,因為用上了一些修飾的手法,就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故事裡的我,和真正的我,僅僅是相似,而不是完全相同?雖然故事是我自己寫下的,但我卻不能完全確定,筆下的自己和真實的自己,到底有多少區彆。而筆下的所有“高川”,和他們所對應的,曾經存在過和現今還存在的“高川”,有到底有多少差彆。當初覺得很讓人震驚的事件和“真相”,在這個時候,其震撼感都已經不再那麼強烈。整個日記內容的故事結構很臃腫,畢竟隻是“靈感來時隨手寫下的稿子”,所以,根本就不去講究什麼精煉和技巧。而且,也充斥著太多反複的思考,讀起來也不是太過通暢。我甚至覺得,倘若這裡所寫的,就是自己的故事,那麼,其實自己當初,有很多想法和行為,一直都存在猶豫和錯誤。可是,反過來看看現在的自己,在思考方麵,不也同樣的反複嗎?同樣的情況,明明有了一個結果,也已經完成了行動,事後但卻覺得它可能不應該這樣,或許會有更多的可能性,無法保證當時的那種想法是完全正確的,卻又無法將其完全否定。曖昧,搖擺,不得其解,一直在困擾著我。讓我覺得,這就是自己的病態。當然,阮黎醫生給出的解釋,一直都是“因為我是精神病人,所以才會如此。”我從故事中,愈發感受到自己在整個故事內容中的份量之渺小。雖然,是以“我”的第一人稱,來描述自己的經曆,看起來,就是將自己當成了主角,可是,當故事逐漸展開之後,這種主角感卻在不斷削弱。正如我在其中所寫。那個花費筆墨最少,往往是利用“高川”的思考,從側麵來描述的“江”,反而給人一種強烈的,無時無刻的存在感,而它才是真正的主角——那隻被天使高呼的,於劇末吞噬一切的“飛蟲”。每當審視著這些人和故事,我都會對自己的過去,產生一些新的認知。但不可否認,有時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故事會這樣發展,為什麼當時的自己會那麼想,那麼做——對現在的自己而言,就算不明白,但也已經是“既成事實”了。我翻閱著,今天才寫下的,關於另一個高川的事跡。他迎向納粹的一幕,就是我突然從記錄的狀態下,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情節到這裡就中斷了,但是,高川將會取得勝利,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當看到他所取得的成就,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也不覺得,這是一種威脅。大概是因為,從來都沒有否定他的關係吧。我一直都覺得,自己的複蘇,其實才是讓自己最意外的情況。何況,在病院現實的最後一刻,我就已經有所覺悟,將自己未能完成的一切,托付給之後的高川。現在於倫敦的高川,就是這個“之後的高川”中的一個。現在,以第三者的方式,看到他的選擇和決定,我也認為,那絕對不是錯誤的。能夠被人需要,被人稱讚,被人擁戴,讓更多的人活下來,帶著希望地笑著,就算不是正確的,也絕對不是錯誤的。高川,可以成為那樣的人,真的很好。我的心中,有一種淡淡的歡喜。我為他感到高興,也為自己感到高興。唯一可惜的是,我不知道,另一個高川,會為我如今的決定和選擇,以及所做到的事情,感到高興嗎?亦或者,懷著強烈的敵意?我願意相信,另一個高川,哪怕反對我,也是可以理解我,並不會對這一切,感到憂煩和不解。哪怕不祝福,也絕對不會詛咒。我也從來都不曾懷疑,雖然做法不同,但想要通往美好結局的心情,一定是相同的。這是今天最值得高興的內容。我帶著這樣的想法,關掉台燈。夜很深沉,我卻能從窗玻璃上,依稀看到自己的側影。有一片黑暗在身後延展,除了我自己,仿佛一切都被黑暗吞沒。我記得很清楚,在不久前,我和其他參與研討會的專家,被五十一區的怪物,囚禁在了臨時數據對衝空間裡。它不知道“江”的存在,卻得到預言,埋伏在這裡,試圖獲得“江”的資訊,但卻反被“江”吞噬了自身的信息,我十分肯定,直到最後,它都不明白,自己碰到了什麼。但是,這次遭遇,會讓五十一區更加警惕,當它再次出現於我麵前時,一定會準備得更加充分吧。之前我覺得“它”的出現,帶著“係色”的味道。結合剛才翻閱的日記內容來看,大概真的是“係色”做了一點手腳吧。網絡球的中繼器,和係色有關的“超級係”是其基礎結構的一部分。而在五十一區中繼器的基礎結構中,係色也同樣扮演著類似的角色嗎?是不是應該假設,在構成“它”的基礎部件“黑幕之主”中,有著一部分係色的信息,而這些信息,極大影響著它的行動呢?如此一來,反而可以簡單將它的這次攻擊,看成是係色對我和“江”的又一次試探。至於其他的意義,例如五十一區的想法等等,都可以視為旁枝末節。我推開房門,麵前出現的走廊和門牌,告訴我,剛才走出的其實是研討會舉辦論文評定的會議室,而不是某一處客房。我回過頭,便確認了這一點。我想起來,在和它交手的最後一刻,我於知覺中,不斷下墜。而在更早之前,其他人已經得到救援。那麼,現在的自己,到底是處於怎樣一種狀況?是現實,還是夢境?亦或者,壓根還沒有脫離那個臨時數據對衝空間?原本在四樓的專家們,也已經一個不剩。我回顧會議室內,又沿著走廊前進,完全找不到他們曾經留在這裡的證據。而原本已經出現陰影腫瘤的地方,則是什麼都沒有,仿佛如今的建築內部,隻是尋常的夜深人靜。我嗅不到異常的味道。其他人到底是如何離開的?在自己獲取了“它”的信息而失去意識,直到我察覺自己正在寫日記的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可以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嘗試打開窗戶的時候,也沒有任何困難。外麵的景色完全正常,讓我可以肯定,這裡就是舉辦會議的那棟建築。自己會回到正常中,並不是什麼意外。但是,為什麼隻有自己一個人留在這裡過夜?卻是讓人費解的情況。我不覺得,其他人會就這樣拋下我離開。我走下三樓,原本無限延展的空間,也已經恢複正常,也完全找不到戰鬥的痕跡。仿佛之前那場因五十一區的怪物而發生的異常,隻不過是自己的幻想而已。不過,用臨時數據對衝空間解除後,一切恢複原樣的說法,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我有一種,不太確定的不安感。但是,怦怦的心跳,就像是“江”在寬慰著自己。不一會,我看到了窗外有燈光掃來,似乎有人朝這邊走。我站在窗前,盯著對方,那是一夥人,他們看到我,就像是嚇了一大跳。當我從窗口退開的時候,下麵的喧鬨聲就大了起來。可最終他們還是決定進來,此情此景,讓我不覺得,他們會是敵人。大概是派過來找我的人吧。我平靜的想著。雖然現下的境況有些微妙,但也算不上是前所未有的經曆。一切都在告訴我,眼前的景象都是正常的,唯一的疑惑,隻有“為什麼隻有自己被留在建築中”這一點。很快,那夥人的腳步聲就從下方傳來。他們似乎很緊張,手電筒的光柱被開到最亮,數道一起在樓梯和牆壁上亂晃,前進的速度相當緩慢。我覺得,他們是不是把我當成了鬼故事裡的怪物。這樣的舉動,也讓他們不太想是管轄這一帶的保安。也許是自發組成的搜救隊伍?或者,是某些島上來客前來試膽?無論如何,他們都不具備半點“神秘”的味道。沒有任何“神秘”,沒有半點“異常”,對我而言,這就是經曆了之前種種怪誕的一幕,以及獲得了太多涉及神秘的信息後,最好的休息環境。“誰?有誰在那邊?”有聲音從樓梯下方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