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醫生之前說過,她已經對研討會的內部衝突有所預感,並提前做了一些準備工作,她要求我隨時待命,現在她發來的短信,就是這方麵的內容。要避開風暴中心,離開這個半島是最好的辦法,但是,按照那些船員的說法,隨著時間推移,半島附近的氣候會越來越糟糕,航運基本上都會暫停。也就意味著,除非現在就走人,否則,在過一段時間,或許就是今天之後,於正常情況下,想要從河道坐船離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另一條離島的路線則是從半島進入內陸,但精神病院的範圍同樣橫跨這條路線,並且有諸多不妙的傳聞,都是發生在暴風雨天氣下的這條路線上,哪怕不從神秘學的角度去看待,這條路線也有可能隱藏著某些致命的秘密,所以才會出現那些傳聞,無疑也是十分危險的。阮黎醫生雖然也是研討會的一員,但半島精神病院卻不處於她的管理下,而她和研討會內部其他成員的關係,如今看起來,也讓人覺得不是那麼和睦。更何況,研討會如今正在向末日真理教傾斜,在雙方的理念有所衝突的情況下,吃虧的當然不可能是占據本地地利優勢的那些人。現在,阮黎醫生和瑪索的情況,說句不好聽的,就是與虎謀皮,然而,對於阮黎醫生來說,卻有不得不這麼做的原因,瑪索也同樣需要研討會方麵的救治——阮黎醫生在短信中,嚴肅地提醒了我這一點。瑪索和我一樣,都是病人,而且,她的病情和我的病情並不完全相同,諱疾忌醫隻會帶來更糟糕的後果。瑪索醫生是基於這個世界的角度去看待瑪索的情況,而我看待瑪索的角度,雖然稍微有些不同,但是,以瑪索醫生的說法進一步延伸,也是可以從其他角度,證明“瑪索暫時還不能離開半島精神病院”這一點。我當然有想過,立刻強行帶走阮黎醫生和瑪索,而不去理會其他任何情況。但已經有許多征召、暗示和線索擺在我的麵前,如果我這麼做了,是無法挽救任何人的。阮黎醫生在這個世界上,充當著重要的角色,倘若這是一個注定的故事,那麼,她便是推動故事情節進入下一章節的線索,隻有書寫故事的人,才能徹底斬斷她的命運,而對於其他人來說,無論做什麼,都不可能讓她不去做那些擁有特定意義的事情。很顯然,我並不是書寫故事的人,從這個角度來說,哪怕我強行把阮黎醫生囚禁並帶離,也隻無法切斷她對這個世界的末日進程的影響。我每一次做出繼續留在這裡,觀測情況發展,以插手其中的決定,都不免會想到,一開始就阻止阮黎醫生來這兒,是不是就不會出現之後的那些事情。但最後的答案,總是讓人感到無奈。如果我和阮黎醫生沒有來參與這個研討會,就無法察覺到,瑪索會是例診病人之一,當然就更無法對她伸出援手。而在和瑪索見麵的時候,瑪索已經接受了研討會的新藥,這已經足以成為,我無法強行將她帶走的理由之一。和過去的末日幻境中一樣,我深刻感受到,自身一直被置於一條連鎖的因果中,有一種冥冥中的命運,對整個世界表露出惡意。而自己所做的一切,無論初衷如何,都隻是在推動這種惡性的發展。這無關於“有沒有力量打破命運”,而僅僅是因為“哪怕擁有力量,也隻是命運使然”。對神秘專家來說,這是最為讓人感到沮喪的感覺,也是最危險的狀態。諸多神秘專家,都是在這種狀態下,最終放棄了掙紮。我也有數次,被這龐大而惡性的命運感所捕獲,就如同現在一樣。但是,我還能寫日記,當我將這一切寫成故事的時候,我就能以一種遺世獨立的角度,去看待故事中的自己,去觀測那個“高川”正在麵對的命運。每當我這麼做了之後,也總是可以恢複平靜。這個晚上,我也是這麼做的,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我打開記事本,寫下噩夢中的見聞,和蘇醒後的心情,而這一章節,也一如既往地晦澀、陰暗、充滿了扭曲的味道。而哪怕以高高在上的“作者”的角度,我也無從分辨,故事中的哪一個世界才是真實。窗外的雨勢更大了,黑暗也愈加深沉。我為床上的女病人蓋上毯子,提起自製的簡陋工具,打開房門離開。按照短信中的指示,我走進雨幕中,來到距離病棟百米外的一處樹下,用工具挖開潮濕的地麵。花了大約一分鐘左右,挖出了一個手提箱。我不清楚,阮黎醫生是在什麼時候埋下這個手提箱,又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將之交接到我的手中,不過,我信任阮黎醫生,也相信她這麼做一定有某種原因,而如果我不按照她的方法做,就有可能破壞她的計劃,乃至於讓她陷於危險當中。也許,這些從我的角度來看十分多餘的動作,對他人來說,就是成功的必要步驟。出於這樣的想法,我從來都不用強硬的態度,去乾涉他人的決定。除非,事情在我看來,已經變得無可挽回。雨水打在身上,有一種奇怪的粘膩感,就像是雨水不乾淨,讓皮膚產生了過敏反應。我全身上下都被淋濕了,病人服緊貼著肌膚,不是很舒服,但我可以感覺到,自己沒有任何怨言。我平靜地將坑洞掩埋,提著手提箱回到自己的房間,我重新洗了個澡,才坐在桌前,將箱子打開。裡麵又是一管管的藥劑,全都是溶液型的藥劑,瓶口經過特殊工藝的密封,瓶蓋部分擁有快速注射的針孔設計。每一管藥劑,大小都是拇指大的體積,通體呈粉紅色。除了顏色之外,包裝已經和記憶中末日真理教的“樂園”十分近似。這些藥劑,不是給我試用的,而是給其他服用研討會新藥的病人們注射的。它的用途不詳,阮黎醫生沒有細說,但大概是會針對新藥產生新的反應,當然,也會因為病人具體情況的差彆,產生一些副作用。理論上,瑪索也是可以注射的。阮黎醫生在加密過的短信裡提到,我可以選擇用藥的病人,但是自身卻絕對不能進行注射。至於那些病人們被注射後,會產生怎樣的變化,阮黎醫生並沒有提及。她隻是暗示,一定會發生一些變化,而這些變化,究竟是好的居多,還是壞的居多,即便阮黎醫生自己也無法肯定,因為,它所產生的效果,由病人自身的情況所決定。但是,“出現變化”本身,就是阮黎醫生所需要的。我大致數了一下,這一個手提箱裡的藥劑數量,絕對不可能給每一個服用了新藥的病人們都注射。儘管阮黎醫生也不能做出保證,但是,我仍舊在短短時間內就做出決定,將藥劑取出,激活瓶蓋的快捷注射針口,紮在同床女病人的手臂上。藥效發作得極快,女病人仿佛窒息般,臉色變得紫紅,雙眼也猛然張開,凸起瞪著天花板,張大的嘴巴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也在不斷抽搐。眨眼的時間,她就失禁了,抽搐的身體猛然弓起,就像是要彈起來一般。我有些擔心,但下一刻,她就脫力般安靜下來。她的雙眼緊閉,似乎從未醒來過,不過,一直都顯得木愣的表情有了一些柔和的變化。現在的女病人比之前更像是一個“正常人”。我想,如果她此時正在做夢,會是怎樣的一個夢境呢?她的表情變化,多少可以認為,藥物在其體內的反應,更偏向良性吧?我不太確定。我將手提箱合上,藏好,走到床邊,用手指翻開她的眼皮。即便如此,她也沒能醒來,收縮的瞳孔顯得空洞。我注視著她的眼睛,注視著她的眼睛中的自己,意識行走的力量,讓我推開一扇扇心靈的大門,前往她的意識深處。眼前的世界展開的時候,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又回到了至深之夜的噩夢中。灑落灰燼和火星的天空中,懸掛著流淌血液的巨大球體,它已經完全脫離了地平線。而我並不在上次離開的地方,這也意味著,我已經和試圖前往老霍克庇護所的隊伍失去了聯係。雖然在這個噩夢中一來一去,於正常世界的時間十分短暫,但在噩夢中,到底過了多長時間,卻沒有相應的參照物。我是通過女病人的意識進入這個噩夢的,女病人理所當然也在做著相同的噩夢,也許她的意識映射就在身邊。我帶著這樣的想法四下巡視,與此同時,耳畔傳來怪異的動靜。一股惡風陡然擦過我的臉側,有什麼東西洞穿了前方的巨石,我並非是沒有反應過來,而僅僅是因為,那突然而來的襲擊雖然快速,卻不足以逃過連鎖判定的觀測,攻擊軌跡從一開始,就不需要閃避。我轉過身,就看到一個巨大的蜘蛛狀的怪異。巨大化的蜘蛛身體長滿猙獰的絨毛,而絨毛的圖案則像是一些不斷悲嚎的臉,這些圖案隨著蜘蛛的移動不斷變換。不過,雖然身體就如同蜘蛛一樣,但是,它頭部卻是斷裂的,於斷裂的地方,重新長出了一個新的腦袋。這個腦袋是人形的,但是,有五官卻沒有毛發,看起來像是一個陰森的女性臉蛋,隻是,在張開嘴巴的時候,鋒利的牙齒讓人不寒而栗。但是,襲擊我的惡風,並不是它發起的攻擊。在連鎖判定的感應中,還有彆的一種體積矮小的怪異,藏匿在蜘蛛身後的石從中。當我移動腳步的時候,那地方零星的枯萎草莖就發出輕微的,不自然的搖擺,可是,卻看不到這個矮小怪異的身影。我上前一步,蜘蛛怪異立刻吐出奶白色的物質。噴吐的速度對我來說很容易閃開,之後,奶白色的物質灑落一地,立刻就將地麵腐蝕了一大片。儘管蜘蛛怪異噴吐之後,就不由得停頓下來,但是,來自於它後方的矮小怪異也趁機發動攻擊,一股惡風撲麵而來。我拔刀斬去,儘管在連鎖判定中,襲來的某種東西立刻被斬得消散,但從手感來說,我並沒有感到斬中了什麼。我急速後退,轉入岩石後,蜘蛛怪異發出尖銳的叫聲,有什麼東西潑灑在岩石上,發出嗞嗞的聲響。而即便我用岩石隔絕了彼此間的視線,那種來自於看不見的矮小怪異的惡風,仿佛是可以穿透任何障礙般,不斷朝我進行襲來。在速掠狀態下,這些惡風很難追上我的動作,但是,被這麼一直瞄準,也讓人感到麻煩。儘管肉眼看不到那隻矮小的怪異,但連鎖判定卻能始終鎖定它的位置。我抬起手弩,以直覺的路線拋射出箭矢,一個呼吸後,那隻矮小的怪異從連鎖判定中消失了,惡風也沒再出現。我沒有和剩下的蜘蛛怪異糾纏,在擺脫了目光直視後十秒,蜘蛛怪異也停止搜索。我放緩腳步,沿著崖壁的陰影向前走,前方很快就出現一棟破舊的木屋。應該就是這裡,我直覺想到,走上去敲了敲門。沒人回應。我看向側邊的窗戶,窗子全都從內部鎖上了,還拉下厚重的窗簾,連光都不透出一絲。燃燒著卻仍舊顯得陰沉的天空,流著血的不知道是太陽還是月亮的球體,不時蒸騰著灰霧,不時下起死死的血雨,怪異在徘徊,這些異常的景象,似乎徹底隔離在木屋之外——是的,這棟緊閉著的木屋,給我的感覺,就如同一個堅固而自閉的堡壘。然而,這樣的一棟木屋,其外牆也呈現腐朽的跡象,而且,在連鎖判定的觀測中,這種腐朽正以可見的速度朝整個屋體蔓延。這裡的時光仿佛在加速,隻是幾個呼吸的時間,門外的鎖頭就已經覆蓋了一層銅綠色的鏽跡,我伸手一拽,金屬打造的鎖頭就像是餅乾一樣斷裂,粉碎。緊接著插栓也因為外力的作用,釘死在門板上的部分脫落下來。金屬製品似乎腐朽得比木製的更快。我沒有任何猶豫,用力一推,大門就向內敞開了。屋內隻有一室的空間,入眼就看到和女病人的相貌相似女性,穿著華麗的長裙,躺在一張搖椅上,仿佛沒有意識到有人進來,就這麼前後搖動,眼睛一直盯著天花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的嘴裡發出單一的聲音,像是在呻|吟,又像是在歌唱,但又讓人感到沒有任何意義。我又上前一步,頓時有一股火焰憑空冒出,一下子就點燃了各處的木製品。一陣風從敞開的大門處吹來,猛然高漲的火舌,一下子就舔上了天花板,整個木屋就這麼燃燒起來了。女人仍舊一動不動,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危險。無論這樣的場景,到底是象征著什麼,放任女人在這裡被燒死,一定不是正確的。這樣的想法促使我走到女人身邊,正因為還帶著警惕,所以,當女人猛然尖叫起來的時候,並沒有受到驚嚇。不過,女人的尖叫,擁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一下子就將燃燒的木屋擊垮了。在碎片砸中她之前,我將她扯起來,攬住她的腰際,一步速掠,就離開了木屋。剛剛落定腳步,就看到木屋徹底崩潰,於迅猛得不尋常的大火中燒成了灰燼。而這些灰燼,是無法被魔紋吸收的。我懷中的女人猛然深吸一口氣,就如同窒息的人,突然得以呼吸。她的神色開始靈動起來,開始充滿生機,然而,哪怕她睜著眼睛,也給人一種根本就沒有醒著的感覺。她平靜的呼吸著,她的身體柔軟而溫暖,她肌膚充滿彈性,以及活人的健康,表情也十分柔和,可是,她卻連眼球都不曾轉動一下。我根本不明白,在她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而讓她的意識態也變成這個樣子。我抱著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或許就這樣帶著她前往庇護所?可是,我連此處到底是什麼地方,距離庇護所是哪個方向,有多長距離都不清楚。不過,連鎖判定很快又感應到一些不尋常的現象——我順著感應看向地麵,隻見木屋燒儘時,所產生的那些灰燼,有一部分落在地上後,逐漸堆積成一些圖案和符號,而抱著女人的我,正站在這些圖案和符號的正中央。這似乎是一個由灰燼構成的魔法陣。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圖案和符號的紋理,有一片火光在遊走。下一刻,我的眼前一黑,景色再度映入視野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回到了庇護所的禮拜堂裡。人形“係”就坐在一貫的位置上,一副虔誠祈禱的姿勢。當我看向她的時候,她也“恰好”抬頭看向我。“歡迎回來。想必您已經有所發現。”她如此說道。不過,她的深意是什麼,我雖然有所想法,但卻很難用語言描述出來。“我去了高塔,見到了一個老獵人,以及一扇門背後的真相。”我將懷中的女人放在長椅上,對人形“係”說道:“老霍克也去過那裡,接觸過黑座,所以才變成後來的那副模樣。我覺得,你知道更多的東西。”“很遺憾,我敬愛的勇士。我隻知道我應該知道的事情,但是,那座高塔不在其中。”人形“係”平靜而舒緩地說著:“高塔屬於至深之夜,而我不屬於至深之夜。”“那麼,你到底是什麼?”我追問道。過去,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現在的感覺,態度似乎有所鬆動。她雖然看似一個人偶,但卻在這種時候,有一種人類特有的靈動性。讓我覺得,她並非總是沿著一個死板的互動機製進行活動,而是有意識地,針對某些行為做出反應。不過,這種感覺一閃即逝。“我是至深之夜的引導者、觀測者和記錄者。”人形“係”如此回答道。“你是係色。”我十分肯定地說道。人形“係”沒有回答,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就隻是這麼,靜靜地和我對視著。“至深之夜和霍克醫生的研究有什麼關係?”我繼續問道。而她也仍舊一言不發,用那平靜的目光和我對視著。“你想利用至深之夜做什麼?”我說出第三個問題。禮拜堂中隻剩下沉默。我並沒有因此感到尷尬,亦或者說,這樣的反應其實是在預料之中的。我也沒有任何氣惱或責怪的想法,無論人形“係”打算做什麼,其效果最終都會落在我的身上。因為,我和“江”是如此的密切。她雖然什麼都不說,但我最終都會知道。而我也十分清楚,她之所以不說話,並不是對我抱有惡意,而僅僅是對“江”抱有惡意罷了。這種惡意,並不會十分清晰地體現出來,隻有在現在,回過頭看看當初的末日幻境中係色的態度,也才能感受到,當初的她和現在的她,並沒有太多的變化。雖然她不說話,但我的內心,仍舊平靜而溫和。“可以看一下,她到底是什麼情況嗎?”我說著,看向躺在長椅上的女人。她的狀態和女病人此時的狀態有著密切的聯係,這種聯係,不僅僅是精神上的,也是肉體上的,因為,注射到她體內的藥劑,理所當然是通過生理機製去影響精神。“樂意為您服務。”人形“係”徐徐躬身施禮,走到長椅邊,雙手將女人的手掌握住。光芒在手掌中漸漸生出,大約三秒後,又緩緩落去。“她很平靜。”人形“係”說:“我感受到,一股力量正在抑製她體內的惡性反應,可是,惡性反應已經成為她的活動源泉,所以她才會昏迷。”抑製?我不由得問道:“這個力量可以她度過至深之夜?”“很遺憾。”人形“係”平靜的給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