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塔歸來的人們在庇護所中祈禱著,他們的精神狀態在我看來,也已經和最初遇到的他們產生了相當大的變化。他們還記得我的事情,但是,我的出現和消失在他們的眼中,有著另一種解釋。先不去理會我的行為在他們的眼中,究竟是以怎樣一種現象表現出來的,但在和他們的交談中,我沒有發現他們對之表示疑惑。這個庇護所中的傳聞、變化和任何於我眼中和感受中顯得異常的現象,在他們的眼中都是理所當然。而這樣的態度,反而正是我憂心的地方。將不正常的東西視為正常,哪怕是因為視角的不同,所導致的觀測結果產生變化,但對於其自身和其所觀測到的,自身所處的環境,也必然是相對不正常的情況。這個噩夢伴隨著至深之夜的來臨,有一種可怕的改變正在悄然發生,人們則伴隨著這種改變,也在產生潛移默化的變化。他們的意識,想法和精神狀態,和過去相比,明顯產生了我視之為“扭曲”的情況。“對內心深處的神明祈禱”、“黃金的魔女”、“異教徒”等等說法,在過去的獵人身上,很難想象會從他們的口中說出來。而說出這些話的他們,更像是一群信仰邪教的恐怖份子。這些人的想法,將他們自己囚禁於宅邸內,拒絕繼續和怪異戰鬥,拒絕繼續探尋至深之夜的秘密。現在,我又是一個人了。關於“內心深處神明”的說法,已經流傳於整個庇護所,我一路觀察,沒有受到影響的人可謂是少之又少。而接受了這種說法的人,對宅邸外的人和事,都表現得漠不關心,甚至於排斥。稍微可以正常一些交談的人,就隻有從高塔歸來的那些人,大概是指引了庇護所的情分吧,即便如此,對於我試圖深入刺探他們情況的表現,他們也明確表露出抗拒。“請你離開吧,獵人。”裡麵的人拒絕了我進入宅邸的請求,“雖然很感激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但是,在至深之夜的麵前,一切所為終將毫無意義。隻有祈禱,隻有祈禱,向內心深處的神明祈禱,並非請求寬恕,因為我們沒有做錯什麼,隻是,對神明來說,正確和錯誤的區彆,也是毫無意義的。不要去在意自己曾經做過什麼,隻有祈禱,才能讓神明聽到我們的聲音,拯救我們於至深之夜之中。”“為什麼神明可以拯救我們?”我反問。“不需要去思考為什麼。”裡麵的人如此堅定地回答:“隻需要相信。如果帶著疑慮,必不能得救。”這已經是很明顯的,帶有宗教性味道的答案了。我研究過神秘學和心理學,十分清楚,一個不考慮為什麼而隻固執去相信什麼的人,是無法用道理說服的。然而,哪怕擁有四級魔紋使者的力量,我也仍舊無法在他們的拒絕下,用暴力打開這座宅邸的大門,亦或者找出其他的入口。庇護所中,這些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仿佛是他們內心深處排他性的一種表現——不被邀請,沒有得到許可,就無法入內。而在神秘學中,這種起源於意誌而呈現出現象的力量,也是相當常見而強大的。在宗教學中,哪怕是被視為極端恐怖的惡魔,也無法直接暴力擊破,而隻能選擇拐彎抹角的做法,對其進行引誘。但另一方麵,無論是神秘學還是宗教學,亦或者一些充滿人文思哲的作品,都有過一些故事,去表述利用這種“自我封閉”的危險性。雖然外在的力量,看似無法擊破這種封閉性的防護,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拯救的力量也同樣無法對其伸出援手。這些拒絕和外界接觸,自閉於宅邸中的人,一旦發生惡性的變化,就意味著將自身陷入絕境當中。而帶給我不詳預感的,是這麼一種想法:如果,在這些人將自身封閉於宅邸前,就已經被至深之夜所帶來的惡性侵蝕的話——至深之夜在這個噩夢中,是一種宏觀的概念。它並非從現在才開始,也並非在天空變成這副樣子時才開始。噩夢本身的誕生也許在外部觀測的時間線上十分短暫,但居於噩夢之中,至深之夜卻具備“自古以來”的概念。“至深之夜從過去就已經開始,未來也將會存在,如今正在發生的,隻是必然發生的,而且,也並非剛剛開始,而是逐漸趨向於激烈,逐漸以一種明顯的現象表現出來,但在這些明顯的現象出現之前,至深之夜就已經開始了。”——無論是老霍克、人形“係”還是老獵人,其對至深之夜的描述,都可以歸納出這樣的內容。倘若按照這樣的概念:至深之夜一直存在於這個噩夢中,每時每刻都在進行,僅僅是在一些怪異的現象上,呈現一種波狀的起伏,從不明顯無法觀測,發展到明顯可以被人觀測到。那麼,噩夢中的每一個人,當然也就每時每刻都被至深之夜影響著,並不存在將自己封閉起來,就不會受到影響的說法。我十分清楚,這個噩夢中的怪異之處,自己不可能全都理解。但是,這些人呆在宅邸中祈禱,而抗拒著和外界接觸,本身就是至深之夜所導致的一種結果,這種可能性在我看來仍舊是很高的。更何況,他們之所以祈禱的說法源頭,祈禱的對象,以及祈禱的行為本身,就已經足夠怪異了。正因為這些人的怪異,讓整個庇護所的氛圍越來越讓人感到不安,即便是不祈禱的少數人,在交談的態度上,也變得比過去更加焦躁。然而,麵對這些變化,我沒有辦法為他們做更多事情。他們排斥著我,排斥著屋子外的一切,哪怕,這裡是他們認知中的庇護所,就像是“庇護所”這個概念,正隨著至深之夜的到來,而在範圍上大幅度收縮。起先我試圖從這群人中,找出自己認識的,哪怕隻有一麵之緣的半島精神病院中的病人,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也同樣無法辦到。因此,到現在為止,我仍舊無法將這裡的人,和半島精神病院中的病人具體聯係在一起。因為沒有實例,因此,之前所有的猜疑,都仍舊停留在猜疑上。隻因為猜疑,就做出判斷和行動,對我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樣的情況,對大多數神秘專家來說,都是經常會碰到。想要找出所有的線索,確定幕後的真相,再順藤摸瓜,庖丁解牛地結束神秘事件,是隻存在於理論上的可能性。反而,在似是而非的線索中,根據自己的經驗和見聞,做出某個方向的猜疑,在無法找到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以猜疑為基礎展開行動,才是最為常見的情況。當神秘事件開始的時候,就存在諸多疑問,直到神秘事件結束時,仍舊帶有諸多疑問,但卻最終不可能得到解答,對於較真的人來說,是極為難受的狀況。然而,如果無法突破這層心理潔癖的話,就很容易在神秘事件中死亡。所謂的“神秘”,本來就是這樣看似有邏輯,實際無邏輯的東西。所謂的“神秘事件”,當然也不可能逃離“神秘”所帶來的不可解。如果每一個線索,每一個緣由,都擁有邏輯,都擁有一個確鑿的解釋,都可以通過細致入微的觀察和豐富的經驗,乃至於運氣去推理分析清楚的話,那就隻是“偵探故事”,而並非是“神秘事件”了。“神秘”在絕對現實的,完全真實的世界裡,理論上是“不存在實例”的一種概念,是一種相對性的不可解,而並不具備絕對性的。大一統理論,是一種理論上可以從世界構成的底層,解釋所有問題的理論存在。然而,在末日幻境裡,它的確存在,而從末日幻境的角度,去觀測世界,世界更像是由“神秘”構成的。大一統理論,在這樣的世界中,反而是一種“愚人的妄想”。從病院現實觀測末日幻境,和從末日幻境去觀測病院現實,無論“病院現實”也好,“末日幻境”也好,其自身都會產生極大的,幾乎是根本性的反差。在噩夢的高塔中接受病院現實資訊的體驗,讓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這種反差——因為,在那個時候,病院現實反而就像是一種“帶有啟迪性的預知夢”,亦或者是一種“讓人接觸到真實的夢境”,但無論哪一種,都逃不開“夢境”的感受。我不知道其他接受了病院現實的資訊而瘋狂的人,到底是怎樣的感覺,但對我來說,本來很現實的病院現實,反而變得不那麼現實了。儘管,在認知上,它仍舊是至今為止,最現實的世界之一,但在感受上,它完全不一樣了。噩夢中正在發生的至深之夜,就是這樣一種,帶有“神秘”,卻又十分現實的情況。它隻存在於這個噩夢之中,但其誕生的源頭和所能造成的影響,卻又不是孤立的。它看似擁有可以解析的線索,可以邏輯推斷的部分,但又不可能完全隻依靠邏輯,去挖掘它的秘密。從噩夢之外來看待至深之夜,無論是基於中繼器本身,亦或者是基於末日幻境,又或者是基於病院現實,都有著不同的解釋,而這些解釋彼此之間,也有相互關聯,相互影響的部分。但是,反過來說,這些解釋沒有一樣是可以從完全的角度,去剖析至深之夜的真相的——我認為,至深之夜的“神秘”,就體現在這一點上。它在我的“真實側麵”理論中,是更貼近於“真實”的現象,而其他基於某個世界的角度對其的觀測和解釋,都僅僅是闡述了這個“真實”的一個“側麵”。親身體驗、觀測和思考著至深之夜,我似乎隱約可以看到讓計劃趨向完善的道路。我不知道其他的中繼器,會不會誕生類似“於中繼器內世界中,人們的噩夢裡所誕生的,可以接駁病院現實的至深之夜”這樣的東西。但拉斯維加斯中繼器裡,它的確正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於我的眼前徐徐展開。病院現實中的末日幻境,末日幻境裡的中繼器,中繼器內部構成的世界,中繼器世界中的噩夢,噩夢中的至深之夜,至深之夜中的病院現實——在這裡,我所認知到的世界,構成了一個回環狀的統合,而整個回環的基礎,仍舊是“病毒”。我雖然一直在煩惱,於某個神秘事件中,某種神秘現象下,具體的某些行動,會帶來怎樣的影響,並致力於,讓這種影響變得良性。但與此同時,我同樣嘗試從一個更高層麵,更宏觀的角度,去看待這些神秘事件和神秘現象本身。我嘗試著,將宏觀的認知和微觀的行為統合起來,以微觀的行動,去推動宏觀的變化。例如,我在半島精神裡做的事情,乃至於在噩夢中,針對至深之夜和其他神秘組織,所做的事情,無論是保護什麼人,亦或者是對抗什麼人,很大程度上,是以“讓這些情況於自身所觀測到的每一個世界,都產生對計劃有利的良性反應”為基礎標準而進行的。絕非是單純隻是為了救助中繼器世界中的某個人,亦或者,僅僅是為了避免某個觀測到的世界的末日。而這樣的嘗試,至今為止,都仍舊沒有體現出明顯的效果,末日的巨輪仍舊有條不紊地碾壓而來。我有時也會懷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真的有效,但是,這樣的懷疑,每一次產生的時候,就會立刻被拋棄。我十分清楚,現在的情況,已經沒有自我懷疑的餘地了。我隻能竭儘全力,以自身的猜疑為基礎,在得到真相之前,在尚未準備好的時候,就采取行動。我想,對於一些思慮周詳的人來說,這樣的做法,是完全無法接受的。因為,這意味著容錯率的降低,以及運氣成分的提高,乃至於一旦失誤,所產生的惡性後果也會更加嚴重,是“絕對不劃算”的做法。最好的做法,當然是想明白每一個關鍵,確定每一個細節,根據自己的準備,一步步推進,而不是如同低劣的賭徒那樣孤注一擲。然而,在我所能觀測到的世界裡,沒有一處是可以如此步步為營的。事態的發展,總是比設想的要壞,而往壞的方向發展的速度,也總是比設想的更快。在自以為解決了一個問題,可以改善事態的時候,卻會發現,解決了這個問題,反而讓事態變得更加糟糕了。倘若,這僅僅是在我一個人的身上才出現的問題,那麼,我可以認為,是自己的能力不足。但是,倘若是我所觀測到的每一個人身上,都出現了這樣的問題,那麼,我又該如何去看待呢?倘若將這一切,都當成是世界的錯誤,那麼,在一個錯誤的世界中生存,就是一個極為現實的問題——當無力去改變世界的錯誤,卻又想在錯誤的世界裡活下去,可偏偏錯誤的世界不讓人活下去,那麼,自己應該怎麼做?怎麼去思考?最終又能得到怎樣的答案?而怎樣的答案才是正確的呢?對我來說,我所觀測到的,自身所處的世界,無論哪一個都很糟糕。但它們都不讓我覺得是“錯誤”的,是應該“怨恨”的。無論我願不願意接受,它就是這麼存在了,這麼發展著,這麼毀滅著。而我和我所愛著的人,也不過是眾多犧牲品中的一部分罷了,所有人在這種毀滅麵前都是平等的。即便如此,我仍舊希望,自己可以改變它,哪怕所有的證據,都在證明我無法改變它。是的,我清楚知道,也許自己的抗爭毫無意義,但是,我就是想要去做,於是,我就這麼做著。我,想成為英雄。想和做到,從來都無法劃上等號,不是嗎?所以,我原諒這麼想著,嘗試去做了,但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自己。也原諒這個在我眼中實屬錯誤的世界。我穿過宅邸間的巷道,聆聽自閉於房間中,亮起燈,低吟而粘膩的祈禱。我覺得,他們的做法是錯的,這一切,本身就是至深之夜所帶來的異變,而他們的行為,看似在試圖解決問題,但實際上,隻是在加速問題的到來,並讓問題的解答變得麻煩、惡劣和不可解。但是,我從不責備他們,也不會怨恨他們,更不會認為他們是愚蠢的。因為,正如他們所說,這一切錯誤的源頭,都並非源自於他們。至深之夜就在這裡,沒有人可以逃離。它和我所觀測到的,每一個世界所要麵對的末日,又有什麼區彆呢?倘若絕對無法渡過至深之夜,那麼,呆在宅邸裡祈禱,和出去獵殺怪異,尋找至深之夜的真相,又有什麼差彆呢?所有的努力,隻有在“達成改變”,亦或者“不確定是否可以改變”的前提下,才有意義。在“一定無法改變”的絕對性麵前,一切行為都是徒勞的,與之相比,心靈卻有更多的可能性。人們所說的“向內心的神明祈禱”,也許就是在向我暗示著這樣的道理——如果內心得到平靜的話,哪怕這種平靜會促成最壞的結果,對本人而言,也是一種拯救吧。反過來說,如果內心無法得到平靜,那麼,無論做什麼,都無法得到拯救,“努力掙紮”本身,就是一種痛苦的懲罰吧。這裡的人們,無意於用這樣的大道理教育我,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想過這麼多。但他們的行為本身,就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看不見的意誌在暗示我,讓我停下腳步,讓我去感受,末日之下的平靜,或者說,試圖讓我以這麼一種平靜安詳的態度,去麵對那樣的未來。是的,我可以感受到,那高高在上的,無處不在的意誌。尋求內心的結果,和尋求外物的結果,在這種暗示中,被切割開來。然而,這並非是我所想要的。我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這些暗示性的東西,逐漸從我的腦海中褪去。我之所以帶著痛苦,在這樣一個離奇、怪異又絕望的世界中掙紮,才不是為了區區內心的平靜。換句話來說,倘若隻是為了內心的平靜,隻需要閉上眼睛,封閉心靈,去固執地相信自己會得救,然後就這麼不知不覺地死去,就可以得到了。現在,呆在宅邸中的那些人,一定得到了內心的平靜吧?但是,我不是他們,我是高川。高川並不是單純為了自己的平靜和幸福,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這個想法,從來都沒有磨滅。或者說,正因為不停尋求內心的答案,這個想法才根深蒂固。我想要的,是比“自我的平靜安寧”更龐大更複雜的東西。而這樣的東西無法得到,才是我痛苦的根源。但這並非是我放棄的理由,倘若這痛苦的火焰會一直灼燒,那就讓它燒到我的靈魂不剩下一點一滴。我是帶著這樣的覺悟,才踏上征途。現在回頭是岸,立地成佛,放棄那痛苦的覺悟,獲得屬於自己的平靜?開什麼玩笑!帶著這樣的念頭,我在庇護所外的山道上停住腳步,而就在已經可以望到的半山腰墓地處,就仿佛要對我的頑固做出懲罰般,隱隱出現了一些帶有敵意的身影。雖然因為環境的緣故,看得不太清楚,但那種充滿敵意的味道,就算隔著老遠也能嗅到。他們在挖掘墳墓。據我所知,那些墳墓埋葬的是老霍克那樣的人。而墓碑上的名字,全都是“高川”。不管為什麼全都是“高川”,也不管他們是為了什麼才這麼做,都已經足以讓我視之為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