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醫生帶來的並不全是好消息。雖然我不斷苦惱,不斷思索,不斷理清線索,試圖找出最好的應對方法。但是,當神秘事件發酵之後,我所要麵對的,總是不斷出現突發|情況和兩難的抉擇。我當然也會設想最好的情況和最壞的情況,將所有自己可以想到的可能性都擺出來,去做出一份份計劃,並且,也做好了應對不利的時候,所遭致的後果的準備。我承載自己所做出的每一個決定的覺悟,然而,身而為人的我無法設想出神秘事件中的每一次轉折,也無法估量最壞情況的下限,當我不得不用覺悟去麵對自己所預料不到的結果時,哪怕不感到後悔,但是心中的痛苦和悲傷,卻是無法遏止。服用研討會新藥的例診病人死了一大半,阮黎醫生並沒有告訴我,服用了新藥的普通病人的死亡率,以及雖然沒有死亡,但卻產生彆的副作用的下場。阮黎醫生對我此時躺在病床上的認知,就是“高川也是服用了新藥的例診病人”,但對於我來說,卻還有另一些解釋。從這個中繼器世界的角度,從阮黎醫生的認知角度,去看待任何情況所得到的解釋,和從其他世界的角度,其他人的認知角度,乃至於自己的認知角度,所得到的解釋有著不同乃至於截然相反,無比矛盾的差異。在阮黎醫生看來,我雖然已經蘇醒,但身體仍舊虛弱。但在我來看,虛弱的並非是我的身體,而是我的精神,我的思維。之前所遭到的打擊,所產生的後遺症,仍舊殘留在我的大腦中,不,應該說,並不僅僅是“大腦”這個從生物學來說主觀思維的部件,而是更具體的思維方式,記憶殘留乃至於構造出自身精神的基礎——思想。我無法具體解釋自己當前的情況。大概是因為我的學識太少,而不具備足夠的理論和詞彙,來描述這些問題。讓我認為自己的身體沒有問題的原因,是因為右手的魔紋正在傳達一種活潑、踴躍而壯實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是熱流一樣,沿著每一根肌肉、血管和神經流動,甚至讓我有一種錯覺,仿佛這個魔紋還在為我的大腦中注入資訊。而至於是什麼資訊,卻完全無法通過大腦活動挖掘出來。我覺得這是錯覺的,但它太過於逼真,以至於,考慮到自身的情況,我不得不考慮它有可能是真實。在這個充滿神秘的世界裡,所有在我的理解中,在我所認知的理論中,不可能存在的東西,都有可能是存在的。那麼,當我自認為是錯覺,卻實際是正在發生的情況,當然也是有可能的。我現在無法整理思緒,無法進行深入的思考,無法將腦海中殘留的一條條線索,用邏輯的方式貫穿起來。我知道,自己擁有導致眼前這一切的記憶,然而,這份記憶不受控製地翻湧,就像是灼熱的岩漿,發出咕隆的聲響翻滾著,而這些聲音,印象,感覺,都絕非是五官的問題,而僅僅是存在於腦海中,無論是否主動去思索,都一直存在著。在阮黎醫生看來,這就是後遺症,是屬於藥性對大腦神經的衝擊。要讓它平複,除了繼續服用一些藥物之外,隻能依靠人體自身的恢複能力。目前來說,無論是阮黎醫生還是研討會,都沒有能力製造出針對這種副作用的特效藥。而從研討會的角度來說,也許會分出一些精力,去研究這些副作用,以獲得新藥臨床實驗的更多數據,但其更大的精力,一直都放在如何從已經找到的新路線,在“樂園”研究上獲得突破。是的,阮黎醫生告訴我:“新藥的臨床試驗已經結束,研討會們在吸收了經驗和教訓後,有了新的想法。新開發的藥物,將遵循這次失敗所帶來的啟發,卻又並非是延續這次新藥的路線。之後他們開發出來的藥物,理論上更接近他們想要的,但無論藥性還是藥物作用的途徑,乃至於有可能產生的效果,都會和新藥有所不同。簡單來說,再次製造的藥物,和過去病人們服用的新藥,已經不再是一個承前啟後的係列了。”阮黎醫生也要參與新的研究,但在私下裡,阮黎醫生雖然不是唯一一個,對新藥進一步深入研究的專家,卻可能是在這方麵最上心的專家。因為我的緣故,阮黎醫生想要製造出對目前服用新藥的病人都能起效的特效藥,以及更加深入的改良型藥物。阮黎醫生認為,新藥本身的路線是錯誤的,但因為有人服用了,並產生了一定的效果,所以,不能就這麼把病人們放棄。話題轉到我的身上時,她說:“其實新藥並不符合我的理念,但它所帶來也並非是那些可怕的副作用。阿川,它在你身上產生的效果,和在其他例診病人身上的效果並不一樣。”“哪裡不一樣?”我無法思考,隻是習慣性順著阮黎醫生的話提出疑問,“你認為,我此時的變化,有一部分是良性的嗎?”“是的。”阮黎醫生慎重地點點頭,“根據這些天的觀察,你的腦波有些雜亂,但是活躍度卻有所降低。”“這難道不是壞消息嗎?”我說:“我生病了,這是虛弱的體現。”“隻有一部分是。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樣的變化的確是壞消息,但對你來說,卻並不完全是這樣。”阮黎醫生說:“過去的你,腦波的活躍度太過激烈,就仿佛是一直處於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態。可即便在那個時候,你的腦波也並非是連貫的,秩序的,平穩的。這麼形容吧,過去的你,大腦就像是隨時都會過熱當機一樣。”這種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相信你也感覺到了,你無法控製自己的思維。”阮黎醫生說:“你不僅無法控製自己的思維,也實際上無法整理自己的記憶。乃至於,你所有的分裂人格,其實都無法控製自己的神經和大腦。你過去所認為的那些發自於內心的行為,都有可能並不是你想要做的。”“彆開玩笑了。媽媽。”我不由得打斷阮黎醫生,說:“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雖然我有可能分不清幻覺還是真實,但我的確在努力去分辨。我很確信,我愛著你們。”阮黎醫生沉默了一會,沒有爭辯,隻是點點頭。但我知道,她堅持自己的說法,在她的眼中,我就是這麼一個無法自控的孩子——其實我也明白,從某些角度來說,她說的沒錯。然而,無論是否有錯,我都必須在這樣的處境中前進下去。知道自己的情況有多糟糕,知道在他人的眼中,自己的情況有多糟糕,知道這些東西,對於改變這些東西,其實並沒有用處。知道了就可以改變,這樣的說法當然是正理。但是,知道了卻無法改變,這樣的情況也同樣客觀存在。目前為止,沒有人可以改變我身上已經出現的問題。這不僅僅是能力問題,也是時間問題。我知道,讓我變成這樣的,是何等超出人類想象力的存在。它似乎逐漸顯露出冰山一角,但到了現在,我甚至不能確定,這冰山一角是不是也是一種幻覺。“下一次,你的用藥將由我全權負責,我已經爭取到這個權限。”阮黎醫生說。“是因為例診病人死得太多了嗎?”我不由得笑起來,“研討會那邊也要做出讓步?”“你不需要想這些東西。安心養病就好。”這麼說著,她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將文件從檔案袋中取出,對我說:“在你昏迷前,你又記錄了一些有趣的東西。你還記得嗎?”我當然記得,雖然精神仍舊無法振作,有什麼東西一直在阻塞大腦,一去思考,就會被一堆雜亂無章的東西占滿。但我仍舊記得,自己在昏迷前的一刻,用紙筆記錄下了一些東西。不過,此時此刻,阮黎醫生就像是不相信一樣,平靜地和我對視著,過了半晌,似乎下了決定,將那幾頁紙張放在的床頭,對我說:“你最好看看,或許會得到一些提示。”“什麼提示?”我有些疑惑,因為她說得太過模糊。“也許,連你自己都不會相信,自己到底寫了什麼。過去你一直都相信,自己日記裡的內容,但是,我不確定,你還會繼續相信下去。”阮黎醫生說:“這是真正的瘋子,才會描述的東西。”“如果我還會繼續相信下去呢?”我知道,自己在日記中寫下的內容,絕對不會得到阮黎醫生的認同。阮黎醫生之所以翻閱它,尋求隻是在故事背後的象征性暗示罷了。“如果你選擇相信這幾頁紙裡記載的東西,就會懷疑過去的日記。但倘若你相信日記,就不會認可寫下這些紙中描述的內容。”阮黎醫生說:“兩者之間有嚴重的衝突,而體現出你此時的自我矛盾。”“你說得太深奧了。媽媽。”我不由得抱怨道。“也許吧。”阮黎醫生笑了笑,從自己的椅子上站起來,“好了,我這次過來,僅僅是想要看看你的情況。既然你已經醒來,看起來也沒有發瘋,那我就暫時可以安心了。”“這麼快就要走?”我不由得挽留。“時間緊迫,我還有許多實驗需要整理,想使用研討會的儀器和資源,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我必須抓緊每一份時間和機會。”阮黎醫生說。“那麼,告訴我,媽媽。”我十分嚴肅地向她問道:“在你的眼中,我的總體情況,到底是惡化了還是有所改善?”我覺得,這才是她一直避免談論的事情。果然,阮黎醫生麵帶猶豫,過了一陣才回答:“惡化的可能性更大。阿川,希望你可以做好準備。”她的口吻帶著沉痛,讓我覺得,她就像是在告知一個絕症病人,他已經走到了晚期。阮黎醫生一直在對我說好話,儘管有不少糟糕的消息,但卻通過話術的方式,讓人覺得並非那麼糟糕。然而,我明白,最後這句話,才是她最真切的想法,也是最不願意說出來,卻又是她最不想隱瞞的想法。能夠對病人坦言“你已經得了絕症,命不久矣”,是她身為一名醫生最為看重的堅持之一。也許,對病人說這樣的話,對坦言者而言,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吧。阮黎醫生的臉上,閃過這樣的沉痛。“高川不會死的,媽媽。”我隻是微笑著,安慰她說:“在實現自己的願望之前,高川不會放棄,也不會死亡。對高川而言,絕望並非是停下腳步的原因,而找尋希望,是高川之所以存在的理由之一。媽媽,你看過日記,也許對你來說,故事裡的一切都不真實,但是,我認為,你可以明白,故事裡的高川到底是怎樣的人。”阮黎醫生突然上前,擁抱著我,說:“我知道,我知道。好孩子,隻要你不放棄,我也不會放棄。”說罷,就放開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口。在連鎖判定的觀測中,她轉身挨在門外的牆壁上,捂著臉靜靜地流淚。我覺得自己可以體會一些她的心情,但又無法真切體會到她此時心中,那最為深刻的情感。她此時的淚水有多麼酸澀,對我而言,卻是完全無法品嘗到其味道。我隻能在她的麵前,用笑臉應對,用最真切最堅強的語言,去感染她,讓她明白,我並不是那麼悲傷的人。是的,我的心中感受到的痛苦和悲傷,都是因他人的境況而生出的,但對於同樣處境的自己而言,這種痛苦和悲傷,卻並不那麼深刻。我認為自己是可悲的,虛偽的,不可救藥的,但又並不認為應該為這樣的自己感到悲傷和痛苦。因為,我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自己又付出了哪些努力,誠然,也許結果一直都不甜美,發生了太多的錯誤,但是,對於這個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同時付出了努力的自己,我感到自豪和驕傲。過去的錯誤,現在的錯誤,以及未來還會出現的錯誤,乃至於各式各樣的失敗,無法預料到的悲劇,都不是我厭惡自己,憎恨自己,認為自己應該絕望的理由。我十分確定,在自己的人生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迷惘,神秘的來襲,親友的背道,乃至於不斷滑落的未來,都會猛然在某一刻,讓我感受到深深的挫敗感,但這些同樣不是我停下腳步,懷疑自己的理由。做錯了事情,就要付出代價。我認同這句話。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錯誤,但是,我已經做好了,如果自己真的錯了,那就必須承擔代價的覺悟,但在被證明自己是錯誤之前,我仍舊會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至於,如何才能證明自己是錯誤?答案也很簡單,當那個代價出現,讓我徹底陷入絕望的時候,那就定然是我做錯事情的懲罰。反之,既然我並沒有感到絕望,我還在掙紮,還沒有放棄,還在努力,還有一個正在完成的計劃,還在試圖挽回什麼,那麼,又有什麼,可以證明我是錯誤的呢?死亡和絕望,對高川而言,是完全不一樣的。經由死亡而傳承的希望,也一直在我的眼前展現,而我自身,也不過是希望火炬傳遞的一環,可能是最後的一環,也有可能是中間的一環。既然如此,死亡或許能證明我的錯誤,但卻不能證明“高川”的錯誤。可現在,我也還沒有死亡。在阮黎醫生看來,也許我已經病入膏盲了吧,但隻要還沒有死亡,可能性就仍舊存在。理論上應該如何如何,對我而言,隻具備參考價值,而並不具備最終價值。我的心律漸漸恢複正常,強行把所有的壞預感都拋之腦後,開始檢查阮黎醫生留下的日記。這是潦草寫在幾張紙上,零散而又瘋狂的話語。字裡行間,筆跡、格式和內容,整張紙配合文字,所呈現出來的視覺造型,都第一時間,讓我認知到,自己在寫下這些東西的時候,已經陷入多麼的瘋狂。這些文字,我漸漸喚醒了更多的記憶和當時的感覺。我最初認為,自己寫下這些東西的時候,還保存有最後的理智,正是這些理智,讓我產生了記錄的念頭,並在昏迷之前,以最簡練的話語,儘可能寫出最多的內容。但此時重新審視,我立刻就理解了,為什麼阮黎醫生在提起這份內容時,會是那樣的表情,那樣的說法。的確,如今看來,這一切就像是徹底失去理智的瘋狂之人的囈語,完全不具備任何可信的理由,而且,也完全找不出任何象征性的線索。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寫下這些內容的人,在當時已經瘋了,而至於他瘋掉的理由,當時的病態,以及心理軌跡,則已經不需要去理會,也不可能在這樣的文字中尋找到。“概念和現實的切裂,導致概念獨立存在?”在我的腦海中,當時的感受,以及所想到的,亦或者是硬塞到腦海中的內容。如今回過神來,仍舊很難想象,當時的自己竟然會產生那樣的想法。然而,從“神秘”的角度來說,卻又讓人不得不在意。思想外之物,一種因為有了“思想”和“有智”的概念,所對應產生的概念聚合而成的存在。不,甚至不應該說是存在,而是一種隻存在於狂想中,毫無道理,也毫無意義的東西。身而為人,可以對這樣的東西進行臆想,卻完全無法界定,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東西。又如何去確定,它真的存在呢?然而,當時那種突然強行成為我的思維,宛如思想被強|奸,宛如孕育著什麼的感受,卻又的確像是,並非是我自發產生,而是被引導產生的。我的認知,無法解釋這一情況。但是,僅僅從感受來說,就仿佛是過去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產生這樣一種思維,產生這樣一種概念上的認知。而這種認知,同時也讓我自己也感到扭曲。我可以感受到自己思想的扭曲,並接受了這種扭曲——這是一種十分矛盾的體驗。倘若,“思想外之物”這一認知,並非是源於自我的認知,而是一種被外力孕育的認知,那麼,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我也隻能想到是“病毒”和“江”。本來,既然“思想外之物”被界定為這樣一種,純粹相對性概念的東西,那麼,它本身就是無法被認知,無法被理解的,乃至於無法被觀測到的。它對於人們來說,存在和不存在,都應該沒有什麼差彆。可現在,它的確在影響著我所觀測到的人們。經由對這種影響的觀測,它又可以說,的確存在著。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倘若最初病院的研究者們,不將那些病症串聯起來,並歸結到“病毒”身上,那麼“病毒”就不存在,那些病症也不具備如此深的關聯,而被同一稱呼為“末日症候群”。這就意味著,倘若當時病院現實的人,不提出“病毒”的存在,而按照正常的方法,去治療那些病情的話,大概就什麼都不會發生吧。然而,當“病毒”這個概念出現時,一切都改變了。當人們試圖找出“病毒”的時候,就已經確認了“病毒”的存在。而這種確認,似乎正在轉變成“病毒”存在的理由和根源。各種病症,被統合為“末日症候群”,“末日症候群”被認為是感染“病毒”的結果。這些早就被人們認知到存在的病症,在統合起來後,產生了連專家們都束手無策的惡性變化。倘若,將這種惡性變化和我此時的情況結合起來,就更像是——“病毒”正嘗試以一種更切實,更具體的方式,出現在人們麵前,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僅僅是因為有那麼一些人,以某種聯想的方式,從一個荒謬的角度,確認了“病毒”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