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醒來,當我在思考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鬆弛的螺栓在旋轉。我覺得自己正漂浮在一片溫水中,隨著波濤上下起伏,而身體卻又能感受到另一具身軀的纏繞。富江的身體,豐|滿又充滿了彈性,而她的體內則又燃燒著貪婪的火焰,幾乎燒毀了幾個小時裡翻雲覆雨的記憶。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富江已經赤|裸著身體,倚靠在床頭翻閱著本子。屋子裡唯一的光,就是閃電來臨的時候,那一刹那間的亮白。之後,雷聲遠去,被門窗過濾後隻剩下沙沙聲的雨,還有我們的呼吸,壁爐中火星的炸裂,就是這個屋子裡唯一的聲音。我毫不懷疑,在閃亮退去,隻剩下一片漆黑的環境中,富江也能看清本子裡的字。說到底,哪怕她的外表再像是一個人,其本質也不是人類。富江是“最終兵器”,無論是哪一個末日幻境,我都沒有懷疑過,這個身份會伴隨過去末日幻境的消逝而泯滅於時光中。我一直都無法理解,在這一次末日幻境中,富江的身份又是如何與當前的其他神秘組織,尤其是末日真理教接軌的。正如過去,我從來都沒有阻攔她的離開,也從未窺視過她的秘密一樣,如今的我仍舊沒有追究她在我的觀測之外的活動狀態。富江是我的妻子,但即便如此,對我來說,她仍舊是一個謎一般的女人。她的想法往往很單純,但是在她那不單純的身份背景下,隻說“單純”的話卻會顯得格格不入。我不了解富江,這一點,在我和她相處的時間中,沒有任何改變。富江成為我的妻子是在什麼時候,我們這樣的相處到底過去了多久?我撫摸著她的肌膚時,不禁會想起這種平時根本就不在乎的問題。但是,答案卻也是模糊的。從感覺來說,我們相處的時間仿佛十分漫長,漫長到我們甚至不需要言語,就已經了解彼此,但理論上,正如之前所說的那樣,我對富江而言或許是透明的,但富江對我來說,有一大半藏在迷霧之中。也許,正是經曆的奇特,處境的詭異和環境的嚴酷,以及那充滿了謎團的活動,讓我產生了“這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的錯覺。單純以自身所能認知的,物理計數的時間來說,我從最初遇到富江,和她結婚,然後死於末日幻境,死於病院現實,又在末日幻境裡重生的現在,滿打滿算,連兩年的時間都沒有。如今的我覺得自己已經經曆了太多而變得成熟,但哪怕累積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的時間,我這個高川人格也大概才剛剛滿十八歲吧。如此算來,現在的我,也就是高中畢業的年紀。我摸了摸額頭,從床上坐起來,這樣一想,反而覺得過去的經曆實在有太多不可思議的地方,而讓人覺得宛如夢幻。“沒有做夢?”富江突然開口,她一邊翻閱書本,一邊撫摸著我的肌膚,她總是這樣,就像是永遠都不會滿足一樣,也從來不會多加掩飾自己的欲求。但相處了這麼長的時間,我已經明確感覺到,她的外表看起來像是充滿了火熱的欲望,而在行為上也十分直爽,但其內裡卻似乎這種生物性的繁殖欲望。我有時候無法肯定,她到底是以怎樣的想法,怎樣的目的,怎樣的需求,來和我做|愛的。無可否認,和她在一起,總是能夠滿足身體和心理的需求,但在激|情的餘韻中,卻又會感受到一種麵對非人的恐懼感。我早已經習慣了這種恐懼感,但並不代表我不會產生恐懼感,也同樣不代表我可以徹底忽視這種恐懼感。真江、富江或是左江都好,和她們之間越是沒有距離,就越是可以感受到人形江背後非人性的一麵,她們所有和正常女性一樣的行為,和正常人類一樣的行為,雖然不能說,給人一種偽裝的感覺,但的確讓我深深感受到,其出發點和人類做那些事情的出發點是完全不一樣的。屋子裡的氣氛散發著濃鬱的愛的味道。我按住她把玩著我的下體的手,卻被她反抓住,環過腰肢,放在她自己碩大的胸部上。即便做著這麼暗示性十足的動作,但富江的表情卻完全沒有任何變化,沒有半點女性情欲上漲時的渴求和柔媚,僅僅是單純而平靜的,翻閱著那些文字,但也不像是沉浸在字裡行間,僅僅是普通的專注,隨隨便便地看著。有的時候,她的行為和表情,就是這樣脫節,而難以讓人揣測她心中的想法。“沒有做夢。”我說。我已經很久沒有像之前的睡眠一樣,沒有一個明確的夢境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內容不同的噩夢就一直包圍著我,而這些噩夢有時會比現實更加真實,更加清晰。富江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很久了,對我總是做噩夢這件事,當然是十分清楚的。富江聽我說著,就放下手中的本子,以一種肆意的目光和我對視著,她說:“十分有趣的故事。你真的一直都在堅持呢,阿川。”窗外的閃電照亮了本子的封麵,正是我一直用來記載自己經曆的日記本——其實,如果是在我所想象的,沒有任何神秘性的現實中,這些日記本是不可能不損壞的,也不可能總在自己身邊。然而,在末日幻境中,當我意識到的時候,這本日記就會出現在我的身邊,或許是手中,或許是桌上,或許是床上,雖然過去的我從未想過它會丟失的情況,而實際也沒有出現這種情況,更不記得是否有更換過,不過,現在的我即便意識到這種似乎很奇怪的問題,也已經不會去在乎了。無論經過多少場激烈而殘酷的戰鬥,無論寫了多少日記,這個本子在我的記憶裡從來都沒有變過,沒有消失,沒有破壞,仿佛永遠都不會寫滿字——然後,它的封麵真是我現在覺得“就是這樣”的樣子嗎?我因為日記內容足以讓任何正常人覺得瘋狂,而一度將其稱為“螺湮城教本”,一個在神秘學中也鼎鼎大名的名字。我因為覺得倘若讓其他人看了這裡麵的文字,就會讓他們變得瘋狂,所以,哪怕最初是因為想要出版而試圖編撰為故事底稿,但是,至今為止,真正從頭到尾看過這本日記的人,在我的記憶中,也就隻有富江而已。是的,哪怕是阮黎醫生,也因為種種原因,並非是作為一個純粹的讀者,從頭到尾地“”這些故事。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的故事最忠實的讀者,就隻有富江一人。雖然同為人形江的人格體現,更像是精神病人的真江,和最符合賢妻良母姿態的左江,都不會如富江這樣,饒有興致而主動地這本日記。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我有時也會恍惚覺得,以自己的經曆所寫下的這些日記故事,正是為了富江而存在的。倘若沒有富江,那麼,作為“讓人的故事”的記錄,也就失去了它的根本存在意義。富江即便看了我的故事,也不會變得瘋狂,無論我寫的事情,有多麼稀奇古怪,而橫貫不同末日幻境的背景,會讓人覺得記憶混亂,也讓故事的線索變得十分複雜,還充滿了精神病人般的噫語——即便充滿了對者來說十分不友善的地方,富江也從未放棄。她的時候,並不十分專注,態度當然也不是死忠的讀者,隻是這麼普普通通地看一個似乎還能看下去的故事,可就是這樣的態度,反而讓我覺得,她有著不下於真江的古怪地方。“有趣的故事。”她這麼形容剛剛看過的部分,我不清楚她到底看到了哪裡,但是,哪怕她說“有趣”,臉上也沒有太多“覺得有趣”的表情。“世界不一樣了,阿江。”我沉聲說。日記裡的東西,都是我以自己個人的視角,去記錄環境和事件變化,排除那些修飾性的用語之外,對我來說,故事本身是真實的。但是,富江沒有和我一起完全經曆這些故事,那麼,對於那些關於“江”,關於“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乃至於各種“噩夢”的情況,她又是如何看待的呢?而故事裡也寫滿了我對這些事物變幻的猜想,她又是如何看待這些想法的呢?我從來都沒有主動問過富江。“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阿川。”富江平靜地說著,將日記合上,放在一邊,又取出香煙,為我和她自己點燃了,“其實我也不是每一件事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你知道的,我隻是這個身體內眾多人格的一個,而我並不完全具備其他人格行動時的記憶。在有意識的時候,在不認識的做著莫名其妙的事情,對我來說是十分常見的情況。”她悠長地吸了一口煙,雖然我覺得她在說一件悲傷的事情,但她本人似乎並不那麼覺得,“其實這樣的生活,在我看來,反而是最方便的。因為我根本就不在意這些事情。”富江用認真而嚴厲的目光看著我,再一次強調道:“也許,對阿川你來說,諸如‘世界是怎樣的,自己生存的環境是怎樣的’之類的問題,是不得不去探尋的問題,是不可能回避的疑問。但對我來說,這些問題完全沒有意義。”她頓了頓,似乎為了解釋得更清楚一些,說道:“我對這些事情沒有興趣。我不在乎自己生存在什麼地方,也不在乎世界的真相是什麼,不去思考人生是如何運轉的,有怎樣的意義。當我清醒地站在某一處,去麵對接踵而來的,想得到和想不到的種種情況,接受它們的存在,適應它們的存在,然後做出理所當然地行動,這就是我選擇的生存方式。”所以,我的日記中那些讓人打破腦袋都很難想象的,複雜到了極點的問題,對她而言,從來都不是問題——她不在意,不關注,也不思考,無論是真的是假的,都無所謂。隻有即時出現在自己身邊,乾涉著自己或被自己乾涉著的,可以接觸和觀測的情況,才會激發她的反應。我猛然理解了,富江看似主動,但其實,是十分被動的,卻又是充滿了適應性的。她的適應,也並非常人那樣,分析和思考身邊的環境,再融入其中,亦或者做出反叛。她本身的適應性,讓她無論麵對怎樣的情況,都能直接成為其中的一部分,而不需要去理解。過去的末日幻境和現在的末日幻境有差彆?存在一個疑似現實的病院現實,而末日幻境隻是精神世界?“江”和“病毒”存在,並且和任何一個人形江都有著密切聯係?無所謂,也從未認真去想過,哪怕從日記中看到了,也隻是將之單純視為一個故事——我終於明白了,這就是富江自己的思維方式,她從不去較真這些隱藏在幕後的複雜東西,而僅僅將目光放在眼前。也正因為她隻單純地注視著近在眼前的一切,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能專注於即時發生的種種情況,比所有人都要快地,去適應,去征服,去摧毀。所以,她顯得無可理喻的強大。“你的雜念太多了。”富江認真地對我說:“阿川,世界是怎樣的,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亦或者死去活來,是正常人或是精神病人,是體弱多病還是強大無匹,對你來說,真的是那麼重要,那麼有意義的事情嗎?”她這麼說著,拿起日記放在我麵前,“戰鬥是很簡單的,勝利也無關乎你是怎樣,世界是怎樣,未來又是怎樣。當戰鬥發生時,決定你是否可以取得勝利的因素,隻有你如何去應對眼前的戰鬥。而眼前的戰鬥是否勝利,決定了這場戰鬥之後你的處境。知道嗎?僅僅就是如此,和你所在的是怎樣一個世界,和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和你處於怎樣的狀態都毫無關係。”我明白富江的意思,我的很多思考,雖然放在長遠的角度上,都和自己密切相關,但實際上,自己所要麵對的問題,比那些思考揭示出來的問題更加簡單,更加實質,更加接近。就如同現在半島上的情況,雖然考慮到各方神秘組織背後的陰謀,而顯得這是一個黑幕重重的神秘事件,巨大的漩渦席卷了半島上的所有人,但我所要麵對的,也僅僅是最終站在自己麵前的敵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