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腳被這片墓地的泥土覆蓋了,好似在這片泥土下有一雙強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讓我無法移動。墓地生成磷火的頻率越來越劇烈,之後就好似火山噴發一樣,一大片密集的磷火形成光柱衝天而起。奇異的磷火好似才剛剛誕生的生命。它們的源頭並非地下,也不是屍體的瓦解,在連鎖判定的觀測中,它就好似誕生於空氣之中,是空氣裡的那些小微粒產生了變化。之所以稱其為“磷火”,也僅僅是因為在第一眼的觀感上,它的外形和顏色,與屍體解離之後產生的磷火極為相似。但是,這些沒有溫度的火焰,是否真的是磷火?在這個意識態的噩夢中,根本不需要去仔細琢磨。在這個噩夢裡,仿佛任何存在都有可能被磷火點燃,但是,哪怕看起來是同樣的東西,也有不會被點燃的。當泥土砂石被點燃的時候,也並未燃燒了一大片,這些火焰就好似紮根在地上的一朵朵花。當樹木花草被點燃的時候,哪怕是相鄰很近的植物,也存在沒有被波及到的,看起來就像是隔著好幾米遠,就有一根巨大的火炬。當成群結隊的怪異們被點燃的時候,也並非每一個怪異都在燃燒,燃燒的怪異和沒有燃燒的怪異相互碰撞,也不會產生波及。當我們這些神秘專家被點燃的時候,也如同這噩夢中的萬物一樣。有的燃燒了,有的沒有。燃燒的人發出痛苦的哀嚎,他們抱著腦袋,痛苦得就好似有一根鑽頭正在往大腦裡塞,而他們的身體,也好似橡皮泥一樣,被無形的手揉搓,不斷發生形變。沒有被點燃的東西,在一片燃燒的景象中,有一種怪異的隔離感,讓人不自禁覺得,一定有什麼特彆的地方,才讓這些東西表現得如此孑然獨立。沒有燃燒的神秘專家嘗試去撲滅同伴身上的火焰,然而,無論他如何做,都無法消滅這種燃燒,這種燃燒中的痛苦,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同伴發生進一步的異變。每個人的臉上都或多或少有震驚的表情,儘管過去的經驗,讓每一個神秘專家都清楚,在如此龐大而神秘的事件中,如何古怪的,自己無法理解的情況都有可能發生,而做好了心理準備,也讓神秘專家往往可以在奇詭的現象前表現得更加鎮定。然而,眼前的一幕,並不僅僅是“現象”有多奇詭,更在於,在它發生之前,已經有了種種鋪墊般的暗示,它潛移默化,對心靈充滿了侵蝕性。僅僅是“萬物燃燒”,並不會讓神秘專家感到震驚,真正讓大家產生這種情緒的,我覺得,就如同這裡的風充滿了瘋狂和絕望,而這片磷火,雖然沒有這種強烈的負麵情緒,卻同樣帶有某種心靈上的侵蝕性。從磷火誕生,到磷火點燃的這片景象,就好似一種自我記憶的贅述,如同晚年的惆悵,它是寧靜的,但並不是死寂的,它同樣帶著某種內心的躍動,卻又不像是年輕時期那樣灼熱地噴發。就如同這團火本身,迅速擴大,卻隻是緩緩地燃燒,沒有溫度。“這是……”一個沒有被點燃的神秘專家發出呻|吟般的聲音。“竟然是……!”另一個同樣沒有被點燃的神秘專家猛然朝我看來。而我也已經清楚,為什麼他們會這麼看著我。這些被點燃的一切,樹木也好,砂石也好,怪異也好,神秘專家也好,身體被猶如橡皮泥般被揉搓之後,正漸漸變成一個統一而熟悉的形象。那是我的形象,是更年幼的我,是更年長的我,是和我此時同歲的模樣。一個個的“高川”,正在燃燒中成型,被點燃的東西原本不是“高川”,可是,卻讓看到這一幕的每個人都覺得,這就是“高川”。他們,它們,正在變成我的樣子。於是,神秘專家變成了“痛苦的高川雕塑”。樹木變成了“人形火炬的高川”。被形容為“百鬼夜行”的怪異們,變成了“一群朝聖者般的高川”。它們構成一個更加詭異又震撼的景象:一眼望不到頭的“高川”身穿黑袍,結成長長的隊伍,在高川形狀的火炬和雕塑的簇擁下,沿著山道緩步走向山頂的祭台。“怎麼可能,全都是高川,為什麼會是高川?”這樣的問題被人提出來,可是,沒有人可以解答。接頭人說過,他們有猜想過“高川”和“至深之夜”的關係,並且,許多儀式環節是以這種猜測為基礎構成的,可是,當一種更加密切的聯係,以這種極度表麵化的景狀表現出來的時候,我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萬分的不解和不可思議。也許,我和這個至深之夜的聯係,真的已經超出了他們的預想。“我明白了。”一個女性神秘專家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喃喃自語:“最大的偏差就在這裡。”她突然大聲對所有還能維持正常狀態的神秘專家喊道:“最大的偏差,並非是我們忽略了什麼,而是我們錯誤估計了程度!”她的話音還在回蕩,所有人的目光,就已經全都集中在我的身上。然後,剛剛才說完話的她,突然發出淒厲而尖銳的笑聲,不知道出了什麼情況,猛然朝山下衝去,看樣子就像是已經瘋了。她的背影很快就被灰霧和火焰吞噬。之後,我們這裡的空氣就好似凝固了幾秒,突然,在這個瘋子般的女性神秘專家跑開的方向,傳來恐懼的慘叫聲。這聲音一聽到,就讓人覺得,她肯定遭遇了某種可怕的不幸,此時此刻已經完蛋了。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攻擊她?是什麼讓她發出這樣的慘叫?是什麼讓她的精神如此激動,就如同快要瘋掉?沒有人說話,就像是沒有人知曉答案。詭異的沉默,正在讓我身邊的氣氛變得險惡。“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名神秘專家突然問道,他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問其他人。好幾個人試圖從我的臉上找出什麼。可我也莫名其妙,並不完全清楚,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他們或許會揣測,我是不是在偽裝,但我自己清楚,這種無知並非是偽裝。我當然也有想過,至深之夜裡有許多線索,都暗示著和我有極深的關係,但是,如同眼前這樣的變化,卻同樣是沒有預料到的。我甚至已經弄不清楚,這樣的變化從更高的意識層麵上,又究竟暗示著何種意義。不過,原先就站在我身邊的接頭人和安娜,已經悄悄和我拉開了距離。我在這群神秘專家中的位置,已經被徹底孤立。僅僅是這樣的情況,其實並不讓我覺得意外和無法接受,因為,我站在他們之中,並非是要和他們做朋友的。也十分清楚,在這個至深之夜裡,我們不可能成為朋友。哪怕可以交談,有過合作,亦或者還保存著一份情麵,但在要做的事情上,我就是他們的敵人。現在的孤立,隻不過是在預想中的情況。他們似乎還有所顧忌,隻是謹慎地對峙著,看樣子沒打算立刻就開始和我廝殺。這也隨了我的想法,因為,我也想要再看看,還會發生怎樣的變化。於是,當我可以動彈的時候,我轉身就走,沒有人挽留,哪怕是接頭人和安娜,也用一種疑惑和警惕的表情注視著我,哪怕背對著她們,我也能清晰察覺到視線中的敵意和審視。我不責怪她們的態度突然變化,就好似徹底忘卻了我們過去的交情,我也完全可以理解她們,也不對此覺得傷感。我們,隻是在用不同的視角,看待相同的變化,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我們一同相處過的時光。“你要去哪?高川。”接頭人突然在身後喊道。“山頂。”我說。我提著盾牌,扛著鋸齒大刀,速掠構成無形高速通道於前方蜿蜒,開辟出和“百鬼夜行”不同的路線,那些看似險峻的,沒有道路的地方,在速掠超能麵前,也隻是一片坦途。我沿著這片坦途疾馳,黑袍的“高川”們就在身旁不遠處,不知何時,它們的手中已經捧起一盞盞燭燈,當我下意識看去的時候,就發現,它們也一個個都注視著我。它們的移動速度在速掠麵前就如同快要凝固,唯有這“扭頭對視”的動作,總是和速掠中的我同步。它們盯著我,讓我毛骨悚然。它們看起來,就像是另一種打扮的我自己,可是,卻無法讓我生出任何“它們就是我”的認同感。認同感,覺得對方就是自己,正是身在倫敦的義體化高川和它們之間最大的差彆。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它們的“高川”外表,不可能是無的放矢,必然有著和我密切關聯的意義,可是,我卻不承認它們。如果都是“高川”,我應該不會產生這種感覺,因為,我之所以存在,正是因為“高川”的誕生機製和心靈是高度統一的。眼前的這些無法讓我產生認同感的“高川”們,就好似在說,除了我所知道“高川”人格誕生機製之外,還具有其他的機製正在運作。不過,在沒有認同感之餘,我也不對他們有任何排斥感。除此之外,它們的存在,也給我一種“危險”的感覺。我無法描述這種危險,也無法提前估計這種危險的強度,隻是覺得,它們的存在是不正常的,不是說,它們本應該是不存在,而是類似於一種“它們存在卻不會體現出來”的感覺。這樣的想法,讓我似乎產生了新的朦朧的想法。存在,卻不體現出來的東西,被強行體現出來了嗎?我觀測末日幻境的視野,並不單純是從末日幻境的內部狀態出發,也會從一個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生理和心理層麵去思考。到底有什麼東西,是在生理或心理層麵上,存在卻並不體現其作用,是看似冗餘的構成部分,卻又不可能真的分割掉呢?在這個噩夢中的高塔裡,在那個似乎可以連接到病院現實的黑座上,所得到的信息,又和眼前的一幕,有著怎樣必然的聯係呢?在我尋找到答案之前,我已經衝上山頂,落足在祭台周邊較高的一塊山石上。而這個地方並不隻有我一個人。當然,也並非是那些“高川”們。百鬼夜行的隊伍,在進入祭台之前,就分成了五條支流,從“高川”的人形重新瓦解成磷火,沒入“五芒星”圖案的五個頂點。幾個身穿軍服的人,站在祭台的一角,肅穆地注視著這一現象。這些軍人並非納粹,但又有這種鮮明的國家機構的特色,當然會讓人覺得,他們是五十一區的人。實際情況大概也是如此,祭台被翻修過,魔法陣的圖案是新刻畫上去的。我曾經提前來過這裡一次,當時的祭台給人一種“殘缺”或“未完成”的感覺,如今已經被徹底補完,並運作起來了。然而,這個魔法陣的式樣根本不是五十一區的風格。不,應該說,五十一區是不使用這種充滿了舊時代神秘學風格的魔法陣的。反而是末日真理教對這種魔法陣十分熟悉,不免讓人覺得,仍舊是末日真理教協助五十一區完成了這個祭台的補完。五十一區和末日真理教的合作太過深入了,簡直就像是,五十一區變成了末日真理教的手腳,以另一個名義,去完成末日真理教打算要做的事情。這些五十一區的軍人應該也是神秘專家,不過,遵守軍人準則的神秘專家真的很少見。五十一區在人力資源中,也算是下了很大的一番工夫吧。他們對我的出現沒有任何動容,就像是絲毫不擔心,我會破壞這裡正在進行的儀式一樣。我可不覺得,他們真的將我當成是無害的家夥。按照接頭人的說法,在這裡行動的各方神秘組織,認真考慮過我的情況,並思考過我和至深之夜的關係,身為負責方主力的五十一區當然不可能不對我進行研究。那麼,到底是什麼帶給他們信心,認為我一定會什麼都不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