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螺旋儘頭 第1510章 獨上空樓(1 / 1)

阮黎醫生提出“樂園”可以擊敗“黑水”,雖然她說了許多理論上的理由,但我十分清楚,要真正完成這件事,還有許多關鍵的地方需要解決。無論是從“白色克勞迪婭導致的集體潛意識幻覺”還是“四十多億人構成的神秘”的角度,黑水都意味著一種匪夷所思的強大。哪怕阮黎醫生把“樂園”形容為一種病毒般的藥劑,要注入黑水之中並發揮作用,也絕對不是拿一個普通的針筒就能注射的問題。我一直在維持連鎖判定的觀測,雖然對周遭事物的觀測,在數據對衝現象的乾擾下,已經降低到一個極低值,但是,對阮黎醫生身體反應活動的觀測結果仍舊讓我感到不正常。阮黎醫生在地下河之行前,是一個十分健康的正常人,但是,經曆了地下河的事件後,對她的觀測結果就開始有了起伏,這種起伏在我這裡無法轉變為更詳細的數據,但卻直接在我的感受中表達出某種不詳的預感。我覺得阮黎醫生的身體就好似生病了一般,而且,並不是常識中可以自愈的病情。雖然阮黎醫生表麵上不動聲色,但她也沒有避開“自己已經被白色克勞迪婭侵蝕”的言論,更甚者,還當著我的麵,對自己注射了藥物。然而,無論她的情況是不是“白色克勞迪婭的侵蝕”亦或者是從其他角度而言的某些原因,她的身體在連鎖判定的觀測中,都給我一種每況愈下的感受。就如同病情不斷加重,惡化,乃至於似乎連死期都能預判了。是的,我覺得再放任下去,阮黎醫生就要死了。這種死亡的預感是如此強烈,當她做出返回精神病院的決定時,這種死亡的預感讓我的內心沉重得喘不過氣來。阮黎醫生的言行就仿佛那些帶著必死信念之人,要在自身死亡前,亦或者說,在自己必然死亡的覺悟下,決定去執行某種使命。可是,我又何嘗能夠阻止她呢?我有什麼理由和立場阻止她呢?我無法緩解她的痛苦,無法改變她的現狀,無法治愈她的傷病,這個中繼器世界對她的意義,和對我的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並非是觀測角度的問題,而是在心中的份量截然不同。這個世界的一切,對她來說就是唯一,就如同我尚未去往病院現實時,末日幻境之於我的份量一樣沉重。而哪怕得知病院現實的存在,這種份量看似削弱,但卻仍舊在某個幽靈般的時刻,淩駕於任何可以觀測到的世界之上。我直至今天,仍舊會想起過去末日幻境中的人和事,為之感到痛苦和彷徨。已經徹底消失的那一切,會在我思緒的一隅,會在我的夢中,悄然囈語,一想到如今隻有我一個人可以證明那個世界的存在,我就忍不住感到一種窒息的悲傷。而唯一可以消解這種悲傷和痛苦的,就隻有戰鬥和“江”,新的末日幻境中那似曾相識,同名同姓,充滿了既視感的一切,在更多的時候,都隻是揭開那血粼粼的傷疤而已。過去的末日幻境對我的意義,正如這個中繼器世界對眼前的阮黎醫生的意義。我們是相似的,所以我理解她,正因為我理解她,所以我無法阻止她。我已經嗅到了不詳的味道,聽到了死亡的腳步聲,阮黎醫生的痛苦、悲傷、失落、掙紮、決意和反抗等等一切活動資訊,讓我看到了過去的自己。然而,阮黎醫生不是高川,她死了,就無法重生。她也沒有多個人格,在這個中繼器世界裡死亡的她,也必然暗示著,病院現實中的阮黎醫生發生了不幸。我沒有太多的證據,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這反複重建的末日幻境,相對於病院現實的關聯性。而我,隻能眼睜睜注視這一切的發生。在已經感受到的這不詳的命運麵前,哪怕獲得了四級魔紋的力量,我也仍舊感受到自己是如此渺小。我捫心自問,自己可以為阮黎醫生做什麼?自己真的已經沒辦法拯救她了嗎?過去,這些問題總是會有一個曖昧的答案,總是會有一條退路,一個成功的可能性,哪怕這條退路是曲折而危險的,哪怕可能性是低微的。然而,現在麵對同樣的問題,我的思考和直覺沒有給出任何一條退路,沒有任何曖昧的可能。從現在開始,阮黎醫生所做出的任何決定,都是基於一個不可改變的命運——她就要死了。我心中的痛苦無人可知,我不想讓阮黎醫生看到我的痛苦,我的軟弱,我的一切人性化的脆弱,因為,我想,那隻會增加阮黎醫生的負擔和痛苦。我故作平靜,將所有的心緒,深深埋葬在對計劃的思考中,將自己變成一個冰冷的人,硬要去拿她最後的堅強和抗爭當做籌碼。倘若我自覺自己是醜陋的,低劣的,沒人性的,且是理所當然的,倘若他人認為我是這樣的人,那反而可以讓我感受到寬恕。然而,就如同在過去的末日幻境中,我就已經知道的自己那樣。我會在看到那些令人感動,潸然淚下的故事情節時,裝出一副高冷的姿態,封閉自己的內心,將那些仿佛會暴露自己的脆弱的舉動全都遏製下來。我冰冷地看著他人的啼哭,用各種理由去形容故事情節的狗血,而無視故事本身想要表達的那溫暖而人性的本質。隻因為,我不想哭泣。現在也是如此,我仍舊不想哭泣,更確切地說,我不願意在阮黎醫生最後的生命中,是一種不可依靠,身體消瘦,精神脆弱的孩子模樣。我帶著阮黎醫生朝精神病院飛奔,我感到自己的內心,就好似有一塊燒得炙熱的鐵,梗住了心跳,梗住了咽喉,梗住了麵皮和淚腺。將所有柔軟的水和血在一瞬間蒸發,隻剩下乾涸枯萎的神經。我是如此痛苦,是如此悲傷,可是,直麵這痛苦和悲傷時,卻有一股力量,在支撐這個乾枯的身體和精神。阮黎醫生平靜的表情,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有怎樣的情緒在她的心中起伏,但我就是想,讓她按照自己的意誌,去完成她所選擇的戰鬥。我越過籬笆,穿過鐵絲網。一路上有怪異從樹木中變幻,有如同野獸卻不是野獸的東西,向我們撲來,在雨水和灰燼中,仿佛幻覺又仿佛確有其物,無法說明其情狀的東西湧來。它們讓人害怕,讓人驚嚇,當自以為是幻覺,就會被它們撕裂,當感受到危險而匆忙躲避時,它們又仿佛一道青煙,海市蜃樓,在接觸之前就全都消失不見。半島和半島的數據產生重疊,重新塑造出來的半島是陌生的,是不穩定的,看似懸崖的地方,哪怕踏空也能感受到那看不見的平地,看似平整的地麵,說不定一落腳就會踏到空處,直落於萬丈深淵的地底。看似地下的空洞,但誰也不清楚,那黝黑的深處又到底存在什麼,是一處溶洞,是岩漿,亦或者什麼都不是,就僅僅是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我遮住了阮黎醫生的眼睛,我不想讓她看到這些充滿了惡意的神秘。既然她認為,所有的神秘,都是白色克勞迪婭侵蝕的結果,那麼,當她看到的神秘越多,就越是會認為自己已經病入膏盲吧。神秘對我而言,已經是習以為常的東西,但對阮黎醫生來說,隻是一種錯誤,一種毒藥。也許對他人來說,讓阮黎醫生目睹神秘,是一種“治療”,是讓她明白這個世界本質的過程,但我知道,這卻不是她真正想要看到的。我之所以知道,也正因為,神秘也已經不是我想要的。過去我曾經幻想神秘的存在,但如今它成為理所當然的存在時,我已經再沒有初次接觸時的喜悅。因為,我看到了太多神秘所導致的悲劇。神秘可以引發奇跡,我如今也必須尋求神秘的奇跡,但這已經不意味著我仍舊為神秘的存在沾沾自喜,覺得它一定是什麼獨一無二的好東西。神秘不是好的,也不是壞的,我的後半生裡,一切喜悅和悲傷,幸運和不幸,都是神秘帶來的,我無數對他人說,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相反,我的確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對我而言,這就是我身為高川的一生。可是,我也有想過,倘若沒有神秘,倘若自己在最初,就沒有被卷入廁所怪談中,之後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那麼,那樣的世界,那樣的我,會比現在幸福嗎?我知道,這麼想很傻,而且,我也不可能得到答案,隻是仍舊忍不住去想。我一邊想著,一邊用四級魔紋將吸取到的數據對衝餘波凝聚成鋸齒大刀,在血月之下揮舞,將所有發狂般襲來的怪異們斬斷,而無論它們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然後從斬開的縫隙中速掠而過。怪異向我遞出爪牙,我便砍下它們的腦袋,它們若是沒有腦袋,就斬斷它們的身體,刺穿它們看似要害的部位。倘若它們還沒有消失,我便從它們之間消失,用速掠的高速把它們遠遠拋在身後。我攀過懸崖,踩過水窪,從踏空的地麵一躍而起。在血月完全清晰起來的時候,踏入了精神病院中散落的一處樓群。我不知道這片樓群的用途,但是牆麵是如此的肮臟頹廢,畫滿了塗鴉,寫滿了汙言穢語。又有神經質般的聲音偶爾出現在耳邊,可放眼去尋,又看不到任何人的存在,也感受不到任何人的動靜。這裡也是死寂的,隻是在這片死寂下,隱約有看不見的東西蠢蠢欲動,其陰森足以讓人生出退卻之意。“到了嗎?”阮黎醫生問道,這時我正要將她從背上放下來。“到了。”我拿掉她的遮掩布。阮黎醫生平靜的表情,看不出對我的行徑究竟是怎樣的態度,但也許她已經不再關注這些雞毛蒜皮的要求。她甚至連我手中的鋸齒大刀都沒有多看,隻是從她的眼神波動,我十分清楚,她是可以看得到這把用臨時數據對衝餘波製造的武器。阮黎醫生觀察著這些樓群的形狀,對我說:“不是這裡。當我們或許可以在這裡找到地圖。研討會的資料備份不會放在總部,但沒有比我更理解研討會的風格了。我有一種感覺,隻要有一張精神病院的平麵圖,我就知道那些資料藏在什麼地方。”“有線索?”我不由得問道。“不,是直覺。”阮黎醫生如此說道。然而,這時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促使我和阮黎醫生一起抬起頭來,仰望那血月出現的地方。一個朦朧的身影就好似月影,又好似一片稀薄的雲層,兀地就擋在血月前,又好似從血月中跳出來,緩緩朝地麵落下。它是如此不疾不徐,但卻又並非緩慢,僅僅是幾個呼吸,就已經可以看到更清晰的輪廓——它就像是一隻直立的野獸,體格纖長,卻不顯得脆弱,反而有著難以言喻的壓迫感。當它出現的時候,就好似有一種魔力,促使人們的視線轉到它的身上,又如同黑洞一樣,通過這些目光,汲取著人們內心的情感。“那是什麼?”阮黎醫生問道。“月神。”我說。“原來如此。”阮黎醫生突然麵露微笑,“過去我其實並不清楚,阿川你是帶著怎樣的想法和感情寫下那本如同精神病人囈語的幻象冒險故事的,但我覺得,現在總算是稍微明白一點了。這真的是,極度異常,非常痛苦,但又充滿了魅力,讓人難以抽身而退的風景。呐,阿川,你喜歡自己的故事嗎?”“……不知道。”我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或許曾經是非常非常喜歡的。”“現在呢?”“我希望有一個結局,一個好結局。”阮黎醫生又微笑了一下,撫摸著我的頭,沒有再說話,一轉身就走進了大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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