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候性的暴風雨帶來濃密的烏雲,讓人有點兒分不清現在是白天還是夜晚。激烈的戰鬥,各種超自然現象,來往穿梭於不同的夢境和數據對衝空間,這一切的遭遇都在毀滅一個人的時間感。我身邊已經沒有任何觀測時間的參照物,這片陰森沉鬱的景象仿佛會永遠持續下去,哪怕我清楚知道,僅僅就半島上的變化來說,所經過的時間必然是比感覺上更加短暫的。我已經無法對半島數據對衝空間進行觀測,NOG說過要引爆那裡,但是,其行動的時機和導致產生的現象都無法確定。當然,也不乏對方是在捏造一個謊言,將我調離半島數據對衝空間的可能,不過,就我個人的判斷上,比起這種陰謀論,我更傾向於相信NOG。毫無疑問,感性在這個判斷中占據了極大的因素,但也並非完全是過去對NOG的情感主了這樣的判斷。的確,我對這次末日幻境的NOG並不十分了解,和網絡球相處的時間也不多,更多時候是以對手的身份,在合作中發生衝突,在矛盾中進行合作。我對NOG,不,應該說,對網絡球的信任和信心,在更大程度上,是基於過去的印象,可是,哪怕末日幻境重構了,末日幻境中的一切仍舊有跡可循,這種必然性當然是有意義的,而我對網絡球的過去印象,放在現在也定然不全都是錯誤的。要相信什麼是很困難的事情。時間讓世事一直都在變更。朋友變成敵人,好人變成壞人,際遇產生變化,情感也會有所不同,乃至於一個人的思維方式也會發生巨大的變化。過去不等同於現在,這些大道理想必許多人都清楚,哪怕感性去反駁,也會在理性中認可其中的道理。所以,要跨越時間的差異,世界的變化,人們的轉變,去堅持相信什麼,是十分困難的事情。我有想過,自己的這份信任,到底是怎樣的因素在作祟。我雖然可以說出無數的原因,但卻又不認可這些原因是主要原因。在最後的最後,在拋離那些思考得出的因素後,我才察覺到,相信或不去相信什麼,最根本的因素,正是在自己的內心——一種同時由感性和理性糾纏而來的,小心翼翼的嘗試和執拗的堅持,都不過是人類心理情感和社會性思維中,最尋常不過的東西。去相信什麼,不是為了尋找某種意義,也不需要為這樣的堅持去找任何理由,因為,這份相信的存在,本身就擁有意義,是人們自身心理情感的結晶,也是自身成長中所產生的社會性思維的成果。它並非是起因,而是一種結果。至於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結果?這個問題本來就很愚蠢,因為答案本就在每個人至今為止的生命旅程中一點一滴地展現出來了。所以,對這份信任的堅持,其實根本就不需要疑惑。連這種堅持都要用陰謀論去看待,不是很可悲嗎?仿佛自己的過去完全是由陰謀構成,所有的美好和醜陋都歸結為陰謀,而沒有半點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不是很消極嗎?而這樣消極的想法,本就是對一個人類在人類社會中生存最大的障礙之一,讓自己的思考傷害了自己,不也是很可笑的嗎?所以,在哪怕從理智去得出“一切都是陰謀”,乃至於“有一隻無形的無可形容的無可名狀的巨手籠罩了一切,遮蔽天空,玩弄命運”這樣的結論時,我也並不將這份從理性得出的結論視為自己最終的選擇。它也許是正確的,但也僅僅是“也許”而已,它隻是一個備選的答案,而正選的答案,一直就潛藏在我的感性,那些濃鬱的情感和非理性的思考中——這些是充滿了陽光的,哪怕周遭有何等的恐怖和黑暗,它也如同在地下河道中那小小的火光。我十分清楚,我給自己的答案,從來都不會是絕望、瘋狂和永無休止的黑暗。我願意去相信,願意去依靠,我願意對其他人伸出援手,也在理性告訴自己,沒有人會對自己伸來援手的時候,仍舊感性地去相信,必然有誰愛著自己,並且,已經伸出了那隻看不見的援手——是的,我想要英雄,但也期望著,有誰可以成為我的英雄。當我告訴自己,沒有人會來拯救自己,所以自己必須去拯救他人的時候,那份噴湧的情感,並非是絕望,也不是歇斯底裡的垂死掙紮,我十分清楚,倘若真的是這些負麵的情緒在主導自己的思想,一定不會讓自己多愁善感,也不會導致“相信什麼”這樣的行為,不會讓自己對外在的一切抱有期待,也當然不會有“愛”這份情感。可事實是,哪怕我愛上的是一個怪物,我也仍舊是有愛的。哪怕我對一些人的信任會被辜負,我也是會率先去相信他人的。哪怕一切都可以用陰謀論包裹,我選擇的答案也並非是陰謀論給出的答案。我想著要做一個徹底的壞人,卻總是會在行動中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為自己開脫,讓自己無法變成那麼冷酷的人。我想要將眼前作對的一切,都當作敵人,可是,我的內心,又哪來的這麼多敵意呢?我抱怨著這個末日且傷痛的世界,可是,哪怕在麵臨死亡的時候,我也從未放棄它。我就是這樣的人。高川就是這樣的人。我這麼想著,飽經傷痛折磨的身體,再次湧出一股力量,讓心臟更強有力地跳動,用力擠壓出血液,沿著全體的血管網絡奔湧。於是,我那疲乏的精神得到振作,我的腳步也再一次變得堅定。我覺得自己從頭到腳煥然一新,又有了繼續堅持下去的能量。仿佛,剛剛脫離半島數據對衝空間的那份複雜和疲憊的情感和心理,就如同雪花在陽光的照耀下融化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自己該怎麼辦,計劃如何執行下去等等,這些事情全都還沒有一個完整的頭緒,不過——“總會有辦法的。”我這麼對自己說。總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雖然出了那麼多的狀況,一切都談不上好,也許自己的努力得不到回報,敵人是如此的恐怖強大,處境是那麼異常和瘋狂,到頭來還是會死去,甚至是連死亡都變得不確定,仿佛隻剩下無可想象的惡意。但是,沒關係,總會有辦法的。也許自己沒辦法了,但也總會有其他人有辦法的。也許現在的自己沒辦法了,但下一刻的自己或許就有辦法了。在什麼都不確定的時候,是絕望而黑暗的,但是,也總會有確定的一刻,不可能永遠都那麼曖昧。所以,事到臨頭的時候,總會有辦法的。我這麼對自己念叨著。穿過樹林,穿過暴風雨,來到那宛如巨獸般的輪廓前——熟悉的建築布局,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顏色和若隱若現又不可思議的錯覺。精神病院的病棟樓群,雖然不是記憶中的那些地方,但是,隻要還精神病院的東西,就不可能不熟悉。從心中湧出的東西,那些駁雜的情緒和念頭,都是如此的充滿了即視感。哪怕不是記憶中熟悉的地方,也讓我覺得自己仿佛在很久以前來過這裡。我推開正廳的大門,裡麵當然一個人影都不見,按照四天院伽椰子的所作所為來說,不僅僅是半島,就算以整個中繼器世界範圍來計算,殘存的人類都不剩下多少吧。不過,我同樣也沒有看到半點黑水留下的痕跡——黑水在流走之後,或許不會殘留液滴,但是,這個地方可是連一點被腐蝕的情況都沒有。不僅僅是這個建築,在抵達這裡之前所走過的那段路上,也找不到半點被黑水腐蝕的跡象,就仿佛之前所認知到的黑水,就真的隻是一場“噩夢”,讓人忍不住去想,也許“四十多億人被轉變成了黑水”不過是一種幻覺。當然,理智告訴我,事實不會這麼簡單美妙。雖然這個自然的半島充滿了“正常”的氣息,但我仍舊可以用自己的魔紋作為參照物,去找出那些不那麼自然的地方。這裡是很怪異的,但是,對神秘專家來說,怪異的情況已經見怪不怪了。去分析這些怪異的來由是十分辛苦的事情,也很難得到一個準確的答案——將已經存在的情況當作是既成事實,是解決問題的必要前提和默認環境,自己的行動要以這些東西為基礎展開,而並非是追究這些基礎的東西,這才是唯一正確的做法。連鎖判定已經展開,達到了標準的五十米的距離,整棟樓的細節都被呈現於腦海中,從構建出來的立體影像中,找不到任何被屏蔽的可疑點,直覺也感受不到任何妖魔鬼怪或人類的存在。我仿佛就是唯一來到這裡的人,整個半島上也僅僅剩下我一個人。所有的電力用具都還在工作,我打開燈。燈光發出清晰的噪音,不正常地明滅閃爍,就好似恐怖電影中那些經久失修,襯托氣氛的道具。即便如此,也沒有像是在樹林中那般,仿佛黑暗中一直都有什麼東西的眼睛注視著自己的感覺,反而讓人感到孤獨,感到一種緩緩冰冷來的遺棄感。看向自己的影子,也沒什麼古怪的,不會覺得突然會有什麼怪物,讓自己的影子變化,亦或者突然從影子中跳出來。突然,有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唱片機的聲音奏響,讓氣氛陡然一緊。但對神秘專家來說,仍舊是處於“正常”的範疇。音樂伴隨著人聲,韻律很清晰,音調卻十分沙啞,人聲也根本聽不出來在說哪個國家的話。仿佛是碟片被刮花了,在讀取時發生錯誤和走音,音樂也好,人聲也好,突然會在某一個調子上卡殼,歪曲,失真,讓人覺得刺耳,但總體氣氛對我而言,仍舊是“還行”。連鎖判定也觀測不到音樂和人聲的來處,明明在許多時候,都可以通過“震動”這一運動本身,確定運動和相對運動的對象。不過,連鎖判定失去效用的情況,其實也挺常見的。我的內心,並沒有因為出現這些在常人看來不正常的情況動搖,因為,這全都是對神秘專家來說,對一個神秘性萌發的場所來說,再正常不過的情況。我在廳內搜集了一些情報,確定了建築的位置其實距離半島邊緣很近,也的確不是我之前在這個精神病院裡治療時來過的地方。這棟樓房,乃至於周邊的建築,是將一部分特殊病人進行隔離治療的地方——按照布置說明,醫生和病人都應該住在這裡,可部分員工筆記的記載是“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病人過來了,閒得都快要長青苔了。”即便如此,也沒有在這些情報中,找到和這裡設施相關聯的病人和醫生們的資料,也沒有留下明確的記錄時間和人員名字。隻是從物件的表麵狀況看起來,已經是相當久的“過去”。另外,讓人在意的是,儘管一個人都沒有,但是,場麵卻無法給人“拋棄此地已久”的感覺,反而更像是這些原本呆在這裡的員工和病人憑空蒸發了,隻剩下變得古舊的種種生活痕跡。這些線索是否有參考性?又會對怎樣的情況有參考性?我也無法確定。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我有一種“被動成為了無關人士”的感覺。電梯還在運作。但是,在等待電梯的時候,指示燈的跳躍讓人有些心寒,同時還傳來吱呀的聲響,仿佛什麼東西在壞掉,讓人真想扭頭就走。進入電梯後,所看到的東西也給人一些不詳的印象:血跡,鏽跡,殘破的鐵皮下露出黃褐色的鋼絲網,哪怕站著不動,也覺得電梯在搖晃——雖然是現代的樣式,卻有一種古董玩物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