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收斂的力量,正在壓縮這條一望無際的黑河。於是,它開始退潮,給河岸留出更多的麵積,但是,暴露在我眼中的這片新的區域,已經不再是沙灘,而是一層層平滑的岩石,就好似被打磨過一樣。它比正常的河岸更低,更深,就好似一條熔融了表麵的巨大凹坑,仿佛河道也不再是河道,而是一個被偉力挖出的巨碗,而我們這些人就站在這個巨碗的碗沿上。空氣中回蕩著更加古怪的聲音,像是人聲的合唱,在頌揚某種磅礴震撼的事物,像是在頌揚黑水本身,又像是眾多哀嚎彙聚起來,宣泄著被凝聚在黑水中的瘋狂和絕望,描繪著黑水本身那強大又不詳的本質。它大氣逼人,陰暗沉鬱,深不見底,哪怕隻聽到聲音,也能感受到一種濃鬱得快要凝結成堅固塊狀的黑暗。懸掛天際的異化右江隻是沉默著,沉睡著。但是,在被黑暗囊括的半島內地,那徹底穿破了黑暗的罩子,孑然聳立的腫瘤狀沙耶異常血肉構造卻產生了共鳴。它呼應著這個古怪的聲音,以和這個聲音格格不入的節奏震動著,地麵也發出轟隆隆的聲響,就像是什麼某種巨大的怪物正試圖鑽出地麵,拔地而起。黑河中出現了巨大的漩渦,從開始出現跡象到漩渦的壯大,連三秒的時間都沒用完——充滿了亞洲女性風情,陰鬱邪惡得也宛如亞洲神秘學中的怨靈的四天院伽椰子便從這漩渦中升起。倘若沒有見過她過去的身份,也沒有親眼見證她的身份變換,僅僅看她此時的模樣,絕對無法想象,她就是當時的那個隸屬於五十一區的紅衣女郎“瑪利亞”。龍卷一樣的黑水頂著四天院伽椰子的雙腳,將她支撐到高達百米的天空,另一邊的半島內地,似乎也聽到了相同的號令,一如既往巨大的沙耶撕裂腫瘤,就好似卵生動物裂殼而出,一邊吃掉腫瘤的胞衣,一邊在風中撒播著粉末狀的孢子。這些孢子是白色的,遠遠望去,依稀就好似漂浮在空中的白色克勞迪婭,但是,細看的話,無論是體積還是形狀,都截然不是同一種東西。雙方彼此的距離以我的體格來看是如此的遙遠,但在彼此所操持的巨大體積下,卻又變得近在咫尺。被黑水拱衛的四天院伽椰子也好,新孵化的沙耶也好,都堪稱是這個半島上的龐然大物,能夠與之相比還要超過的物體,就是處於更高天際,遮擋了半島的陽光,僅用投射下來的陰影就能夠徹底涵蓋整個半島的月之眼。體積的大小區分,給人一種極度強烈的衝擊感,讓人下意識覺得,似乎也在暗示神秘性和戰鬥力強弱的差彆。而我們這些僅僅是普通人類大小的存在,就仿佛是最弱的那一群。當然,這種感覺對我而言也隻是錯覺而已,神秘性的高下,戰鬥能力的高低,並不是僅僅從體格上呈現的。我的注意力被兩者吸引,但很快就轉移到沙耶的肩膀上,那裡有一個人影,距離太遠而讓肉眼看得不太分明,但也同樣可以肯定,隻是普通人類的體積大小——是愛德華神父,哪怕看不清,也有這麼一種強烈的衝動讓我明確這個人影的身份。愛德華神父和沙耶在一起,不正是理所當然的嗎?但是,現在我就要將他帶走。這是我的任務,是NOG對我的委托,也是我和網絡球的交易。阮黎醫生的情況到底如何,我已經無法插手,也無法改變,但是,目標是愛德華神父的話——“我可不會示弱!”我這麼對自己說道。在我進入速掠之前,左川和江川突然上前,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她們沒有說話,但是眼神中的堅定已經很好地述說了她們的願望。我也要去。一起上吧。“那就——一起上!”無形的高速通道在我的感知中連接,完全沒有任何外力的乾擾,曲折卻順暢地延伸向目視的儘頭,愛德華神父的身前。半島之外陽光明媚,但我們開始向著黑暗的最深處出擊。對外界來說是多快?一秒?半秒?三分之一?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帶著左川和江川在無形的高速通道中加速。穿入半島內地的黑暗,就如同之前出來時,可以感受到無邊的詭異和無處不在的危險,卻沒有任何詭異和危險可以捕捉到我們。視野所見的景物都已經扭曲,但那個唯一沒有被扭曲的沙耶,卻就成為最顯眼的明燈——它的存在感是如此的強烈,它的體積是如此的巨大,僅僅是一隻腳,也好似拔地而起的山丘,而這山丘並非接地而立,而是漂浮著,強烈的風壓通過六隻不斷扇動的翅膀宣泄而來,越是接近,就越是可以看到扭曲的石頭和樹木被風暴席卷,拔起,拋扔向四周。無形的高速通道就在這些高速旋轉拋射的障礙物中穿插著,我們也同樣在之間穿插著,加速著,暴風擦身而過,帶來巨大的壓力,卻無法阻止這種加速。我們就好似一支撕裂風聲的箭頭,飛至沙耶的腳下,又掉轉頭,筆直向上攀升。當愛德華神父的身影清晰出現在眼前時,他仍舊是原來的站姿,似乎想要低頭,也許已經察覺到了我們的突進,但卻沒來得及完成這個動作。左川和江川已經來到他的左右方,而我則是一個翻身,就從他的後上方,將四級魔紋凝聚出的雙刀劈落。愛德華神父總算有了更多的反應,他的身體似退非退,正處於一個行動的最初階段,就被左川和江川分彆抓住雙臂,以擒拿的姿勢壓迫下來。隨後就被我的雙刀一剪,就讓他屍首分離。即便如此,也很難想象愛德華神父會這樣死去。我一刀釘穿了這顆腦袋,一刀刺入無頭身軀的心臟,無形的高速通道已經再次構成,在左川和江川再次重新肩膀的同時躍入其中,朝遠離沙耶和四天院伽椰子的方向速掠。又是不知道幾分之一秒後,我們落入沒有被黑暗籠罩的河岸邊。在愛德華神父的屍體產生更怪異的變化前,一個巨大的圓形競技場拔地而起,而我們就身處最中心的平整場地上。環繞四周的高牆向內彎曲,諸多尖牙般的巨大裝飾物於空中咬合,仿佛牢籠的蓋子。牆上又有諸多的門口,所有門口在同一時間打開,一個又一個的江川從中奔出,有的湧入層層上疊的觀眾席,有的湧入競技內場,將我們圍了個水泄不通。這是江川的神秘力量——固有結界·自我牢籠。但是,僅僅從這個牢籠的規模上看,神秘性的高度和力量的強度都截然不同於過去。在打破這個牢籠之前,愛德華神父無處可去。左川向後退了幾步,江川則一躍跳上觀眾席,混入那成千上萬的江川之中。我隨手揮刀,將愛德華神父的屍體斬成好幾段,將他的腦袋扔在地上,一腳踩爆。可是,就算分屍,就算碾成肉泥,就算焚燒成灰燼,愛德華神父也理所當然不會這麼簡單死掉吧。將六六六變相進階到九九九變相的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天才,哪怕被打了一個猝不及防,也絕對不會僅僅因為肉體的破滅而遭到致命的打擊。畢竟,九百九十九隻惡魔,就意味著至少擁有九百九十九種稀奇古怪的神秘力量,乃至於九百九十九條性命,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不死之身”。雖然在這時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但是,在我的理解中,這本來就是一場持久戰。無論是我、左川還是江川都沒有足夠特殊的力量,讓愛德華神父的存在從真正意義上抹殺,以九百九十九種惡魔為前提的神秘,有著我無法完全判斷的可能性。那麼,繼續追擊也就顯得沒必要了。我的任務並非殺死愛德華神父,而僅僅是糾纏他,在自己可以做到的範圍內,杜絕他對外界的影響。他在被我們捕獲之前到底做了什麼,會否自動發動,全都不是我的處理範圍。所以,江川的固有結界對這場戰鬥而言,也絕非是可有可無的。這個圓形競技場模樣的固有結界,也同樣是一個短暫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就算是愛德華神父想要用暴力破壞,也不是輕易可以做到的吧。如此一來,他要離開,就必須堅持到江川無法維持固有結界,亦或者找出隻有江川知道的,從未展現在世人麵前的,這個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的正常脫離方法。當然,同樣身處在這個固有結界中的我和左川,也同樣麵臨著和愛德華神父相同的問題——在江川允許之前,我們也同樣在一定時間內被禁錮此處。往壞處想,讓江川再次複歸的,賦予江川暗中使命的桃樂絲,其本意或許就是如此吧。此時此刻,在桃樂絲乃至於網絡球眼中,我、左川、江川、愛德華神父四個不確定因素已經暫時被排除了。而異化右江也同樣懸掛天際,尚未從半島數據對衝空間的爆破中清醒——儘管我不知道網絡球是如何做到的,為何同樣是從半島數據對衝空間的爆破中脫身,其他人都仍舊行動無礙,唯獨理應是最強者的異化右江卻陷入沉寂——總而言之,借助這個機會,四天院伽椰子和沙耶的戰鬥就大致上處於網絡球和五十一區的聯手可控範圍之內了吧。在我的猜測中,這種一對一的形勢之所以被營造出來,正是為了在異化右江蘇醒前,進行最後力量的統合和最高戰鬥力的晉升。如果異化右江不是這麼強大,那麼,直接攻擊沉睡中的異化右江也不是不行,反過來說,既然網絡球選擇了攘外必先安內的做法,也必然是在對異化右江和其背後的納粹做出了充分評估後才做出的選擇。我並不打算乾擾四天院伽椰子和沙耶的戰鬥,兩個怪物無論哪一方吞噬了對方,其最終結果都仍舊沒有偏離我的計算。不客氣的說,黑水和沙耶同出一源,沙耶病毒和特洛伊病毒有著高度的相似性,最初的資料同樣由愛德華神父提供,它們彼此會在某個時刻某種特彆的狀況下合二為一,也完全是可以想象的情況。愛德華神父之所以促進了兩種不同分支的進展,其背後當然有其自身的用意,但是,五十一區本來就是和政治結合最為緊密的機構,當然不可能事事都會盲從愛德華神父,網絡球同樣有著根係深植的情報網,不可能徹底被蒙蔽。各方之間的戰鬥,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以一種博弈的方式體現出來,而在如今即將得出結果。正是因為確認了這一點,所以,我的計劃從一開始,就將黑水和沙耶所內在的最大的幾種可能性考慮在內。而在那和阮黎醫生相處分離的那如真似幻的時光裡,她所述說的心情、意誌和決定,也都同樣成為了計劃的養料,而且,恰恰是針對黑水以及所有相關事物的殺手鐧。我無法阻止阮黎醫生,我感到痛苦,但是,我也同樣為阮黎醫生存在於這個世界,感到由衷的慶幸,更為之可以做到,大概即將做到的事情,感到由衷的自豪。阮黎醫生的研究,也許無法治愈我心靈上的傷口,但是,對所有將黑水視為口腹之物的怪物來說,一定是最強的毒藥吧。我等待著,沉默著,就是為了看到阮黎醫生的成果震驚所有人的那一刻。我一直都認為阮黎醫生是這個中繼器世界裡最特殊的一人,我曾經也為她的這種特殊而擔憂,生怕這種特殊加害了她,結果,我最終沒能扭轉這個命運,阮黎醫生以自己的意誌,去執行了自己的計劃。但是,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看到她的犧牲,沒有人看穿她的特殊而提前行動起來,倘若這些人失敗了,那麼,他們並非是輸給了我的計劃,而是輸給阮黎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