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倘若我取得了最終的勝利,那麼,阮黎醫生就是這個勝利契機的締造者。我在這個世界,失去了許多東西,遇到了許多不可思議的狀況,注視過許多人的痛苦和悲傷,自己也為之感到痛苦和悲傷,但是,我也得到過一些東西,保護了一些東西。在我複蘇的日子裡,我的沉默,我的猶豫,都不是因為我失去了銳氣,而僅僅是,我隱約明白,自己看似隻有一個人,但又絕非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個人。哪怕因為種種原因,就連係色和桃樂絲也分道揚鑣,但是,我身後的影子裡,同樣承載著許多人的決議和願景。我是背負了極為沉重的重量,才再次回到這個世界上。也許有人會視之為“江”的陰謀,視我為“江”的傀儡,但是,我自己從未如此定義過自己。我是高川,也僅僅是高川,僅此而已。“起來,愛德華神父。”我對這灘肉泥說道。與此同時,四級魔紋運轉起來,介於有機無機之間的無名物質沿著雙刀的刀麵流淌。我將雙刀插在地上,這些物質的體積便陡然倍增,好似水泥灌注,蓋過滿地的肉泥、內臟和血跡,瞬息間就凝固成一個山包狀的墳墓。我知道的,哪怕這些物質構成的牢籠堅固如同構造體,也決計無法困住愛德華神父太多的時間。利用速掠打個措手不及所帶來的優勢,就到此為止了。許許多多的江川,以及我和左川,都屏氣凝神地注視著這個堅固的墳墓。幾個呼吸後,它就開始搖動,似乎要連整個圓形競技場的地麵都拔起來般,巨大的力量在腳下傳遞,向上拱起,巨大的裂縫在我們腳下裂開,而裂縫的中心正是山包一樣的墳墓。我可以從墳墓的變化,感受到由內而外的巨大擠壓感。墳墓再也無法承受,開始剝裂,露出黑洞洞的內部,又在內裡的黑暗中浮現許許多多的紅色光點。這些紅光明滅不定,再更仔細去看,就會發現它們有著眼睛一樣的輪廓。這些密密麻麻的暗鬱不詳的紅眼讓我身上的毛孔一陣緊縮。下一眨眼,三五條章魚般的觸手從內彈出,直射而來,我和左川各自閃避,江川則沒有這麼快的反應速度,直接被貫穿了好些個體。這些觸手有著吸盤和牙齒,數量快速膨脹,下一個呼吸的時候,就已經翻倍到了十多根,然後是幾十根,上百根。向四麵八方綻放的觸手瞬間就撕裂了墳墓,露出內裡如內臟般蠕動的肉塊。很難描述這眾多觸手的根部所連接的身軀到底是什麼樣子,因為那就是一團不斷變化形狀的,和觸手肉質相同的東西,伴隨著形狀的變幻,一隻隻紅眼就如同遊魚般伴隨著這個蠕動變形的節奏上下起伏,不停遊走。這當然不可能是人類,灰霧惡魔中也甚少看到如此形貌的東西,不過,在神秘學中也並非沒有類似的東西的描述——雖然神秘學的描述和眼前的實物並不完全是一回事,但是,形狀特征的極高相似度,仍舊證明,無論這個怪物的外表多不可思議,也仍舊沒有超脫人類的想象力,也就意味著,並非是神秘學描述中,那徹底超出人智的“邪神”。愛德華神父的九九九變相,曾經有過“想要超越人智”這樣的初衷嗎?我再次構造出雙刀,快速地斬除從四麵包抄而來的觸手群,在另一邊,江川用數量維持陣線,而左川卻以更靈活的身姿鑿開漏洞,穿行其中。左川所擁有的被稱為“六道”的神秘力量,可以拆分成六種不同性質的神秘:愈合、金剛、堅物、匿流、無音和破魔,每一種神秘都可以單獨使用,也可以構造出一個全方位的戰鬥體係,她就如同日本特區最著名最傳奇的戰鬥職業“忍者”一樣,不,她奔馳襲殺的身姿,比任何一個忍者都更符合人們對“忍者”的印象。左川的絕對速度肯定沒有我這麼快,但是,她是如此的安靜,一轉眼就從視野中隱匿,又從另一角浮現,甚至於用連鎖判定也隻能觀測到一條虛線般不完整的運動軌跡,在這條軌跡的斷裂處,她做了什麼,準備而來什麼,都無從得知。她的戰鬥身姿,大多時候都如同曲線般滑順,猶如百合盛開般優雅,但在決定性的一擊上,卻又展現出可怕的暴力。試圖糾纏她的觸手,在飛舞穿插的時候,已經遍體鱗傷,直至最終被斬斷也給人一種合情合理的感覺。然而我十分清楚,這些觸手雖然表麵呈現肉質,但實際卻又並非常識中的血肉,它的表麵柔軟富有彈性,但越是向內切割砸砍,就越是能感受到愈漸增大的阻力,最大的時候,甚至可以比擬構造體。而且,其內部仿佛有無數張嘴,啃噬拉扯著深入其中的物體,倘若刺入的是利器,那麼,拿著這把利器的手臂很容易就被這股混亂的拉扯力乾擾,最終帶動整個身體失去平衡。要斬斷觸手,從密密麻麻的觸手群中鑿開便於自己穿行的漏洞,可不是眼前瞧見的那麼輕易的事情。在單體力量上稍弱一些的江川,無論是觀眾席上的,還是圓形場地內的,都被觸手群一片片地圍殺、收割、如同雜草般剔除,卷起,吞噬,扔砸,屍首分離,碾成肉醬,僅僅是因為江川的個體源源不絕,所以才呈現出勢均力敵的場麵。血沫橫飛的景象,無法讓我、左川和江川有片刻的動搖。我們是在以自己最難手的方式,以最擅長的優勢,去麵對這個怪異的惡魔變相。就算我不提,她們也應該知道吧,愛德華神父的能耐可不僅限於此。我在無形的高速通道中奔馳,在不到三秒的時間裡,就將身周圍獵而來的觸手全都斬斷。新的物質凝聚在手中,砸入地麵,瞬息間構成三重巨大的門形呈扇形擋在我和觸手怪之間。新生的觸手再次射來時,便重重打在這三重的門形上。門形隻堅持了不到一秒就開始崩碎,但趁著飛石煙塵的障目,我已經利用速掠,以誰都無法捕捉的高速抵達江川那一側,將圍捕一個個江川的觸手清理一空。趁著短暫的空蕩,江川們向前湧去,將戰線的最前方推進到觸手怪的十米前。一時間,大半的觸手都朝江川湧去。左川則不知何時已經躍入觸手怪身軀的上方,斬刀反拿手中,被一股力量加速推動,直擊而落。然而,正如我所想的那樣,這些遊走於觸手怪全身的紅眼並非毫無用處。我開始加速的時候,紅眼已經凝聚起讓人寒毛直豎的光芒,它們齊刷刷盯在左川身上,推動左川快速下墜的力量充滿了爆發力,但是,紅眼的凝視更加迅速,給人極為危險的感覺。當細膩的光柱從紅眼中射出時,我的速度已經達到這場戰鬥以來的最高值,相對快的特性,讓我可以用一種慢動作的視角,直接用肉眼觀測這些光柱的激發。有多少隻紅眼,就有多少光束,左川根本不可能在自己被擊中前就擊中觸手怪。我在沒有人可以反應過來的高速中,搶過左川的身體,從光束交織的巨網中脫身而出。我不確定激光巨網成形之後,左川是否有能力脫身,她的神秘力量“六道”是由“江”激發出來的,表麵上的特性很明確,但是,就如同我的速掠也同樣經過了多次理解上的變化一樣,“六道”的力量是否已經發生變化,又發生了哪些隱秘的變化,卻又不是我了解的。不過,與其考慮這些不確定幾率的可能性,我更相信自己的速掠。激光巨網切割了空氣,讓我帶著左川從尚未嚴密閉合的網眼中鑽出時,切身感受到可怕的炙熱,仿佛針紮一樣試圖穿過皮膚的毛孔,又有一種狂亂的力量讓自己的念頭變得混亂。有那麼一瞬間,我的身體就像是敲擊膝蓋的反射運動一樣,輕輕地失去了控製。這可不是純粹物理上進行高溫切割的激光束。下一秒開始前,我和左江再次分開,我朝左轉,她往右轉,如同描繪圓形般奔馳。當下一秒到來之時,也是我和她再次碰頭的時候,在我們繪出的圓形範圍內,所有的觸手看似在同一時間被斬斷,徒留下惡魔變相那不具備明確形態的主乾。之前尚可以形容它是“章魚”,此時反而更加無法形容,它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東西——總之在自然界的生物中,沒有任何生物可以與之類比。但是,說是一團不斷攪動的淤泥卻又無法描述看到這個玩意時,內心湧出的怪異感受。看到它,第一印象就是這個東西沒有理性和智慧,但很快自己的理性就會否認這個第一眼的印象——雖然很難從細節上拿出證據,但無論如何都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這個其實就是愛德華神父的怪物,是一個沒有理智的東西。我們對這玩意沒有太多的處理方法,其外表形態的多變,讓人覺得單純的物理攻擊無法給其造成致命的傷害。但偏偏我、左川和江川三人都更偏向於物理性的打擊。我雖然是意識行走者,但是,貿然進入這個惡魔變相的精神世界,又會遭遇什麼?任何意識行走都可以看作是“異地作戰”,是“入侵戰爭”,是“在敵人占據的地盤上打擊敵人”,先天居於劣勢而不得不用神秘力量去彌補,這也同樣是意識行走者所要麵對的種種難題困境的根源之一。對手是老謀深算又理智瘋狂的愛德華神父,而我又並非是真正的意識行走者,所以,意識行走對我而言更像是“迫不得已”的手段,而無法當作是一張正麵進攻的王牌。用武器將這個不定形態的惡魔變相打成肉泥可以消滅它嗎?將他焚燒殆儘可以消滅它嗎?哪怕是以生物學的視角,將其結構的細胞基因全都破壞,可以消滅它嗎?更進一步考慮一下,這個東西雖然表現出種種物質性,但是,它真的是常規意義上的“物質”嗎?要知道,惡魔變相的前身是灰霧惡魔,而灰霧惡魔的最初是灰霧激發出來的生命,而灰霧的正式名稱是“灰粒子”,是一種能夠在物質和精神之間自然轉換,亦可同時具備兩者特性的,夢幻般的中間態介質。理論上,無論對手是怎樣的神秘,隻要自身擁有神秘,就有了對抗的基礎。我也好,左川和江川也好,自身存在和發動的每一次攻擊,都必然帶有神秘性,可是,這種神秘性可以抵消乃至於鎮壓愛德華神父的神秘性嗎?就我自己而言,我從不覺得,自己可以在短時間內殺死愛德華神父——所以,進一步的壓迫進攻根本毫無意義。僅以接到的委托來判斷,當然是拖延的時間越長越好,無論拖延時間的是自己,還是愛德華神父,其實都是一樣的。用壓迫式的攻擊讓對方一直處於被動防禦的狀態也好,緩解攻勢讓對方以一種更謹慎的態度反擊也好,所起來的對時間上的拖延作用也是一樣的。因此,我選擇了等待。圓形競技場裡鋪滿了血肉,有來自於觸手惡魔的,但更多是來自於江川的屍體。不過,江川的屍體正迅速減少,無法觀測到具體是如何減少的,隻是在注意到的時候,因戰鬥破損的場地已經修複,牆壁和地麵也已經被重新粉刷過了一遍般,稍微變得清爽了一些。這一切,就像是自己的視野有所局限,而變化就發生在自己視野的盲角。在下意識之中,在沒有太過注意的時候,在無法看到的角落裡,有變化在發生,滋潤著圓形競技場,讓江川並沒有因為自身個體的死亡而遇到想象中的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