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川不是天才,這種事情我早就知道了,高川是一個愚蠢的,不成熟的高中生,放在全世界範圍來看,也是最普通不過的學生,哪怕縮小到國內的某個城市中,也隻能算是一個普通的優等生而已。其優秀的程度或許還沒有達到英才學校的尖子生的普遍水準,在獲得魔紋之前,其才能也就隻能一隅之地充當一個老實本分的學生而已。哪怕獲得了魔紋,開發出連鎖判定這樣超乎尋常的才能,但其本來固有的素質,也隻停留在原本身為優等生的程度而已。魔紋帶來的力量,就像是在原來的基礎上進行增幅和開發,但是,原來的基礎也限製了之後發展的基礎——不是說,無法抵達和天才同樣的高度,而是,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努力內,隻會和真正的天才越來越遠。是的,哪怕認定自己隻要可以不斷增進自己,就一定可以抵達某個天才所在的高度,但是,人所擁有的時間是有限的,無法在有限的時間內抵達的高度,就隻是一種妄想而已。而在更多時候,人能夠增進自己的時間,往往要比人自以為自己擁有的時間更少,這並非是因為生命的時間有限,而是人是會衰弱的。老了會衰弱。病了同樣會衰弱。情緒上的不穩定會讓人衰弱。理性上的失衡也會讓人衰弱。這些衰弱會比死亡更早發生。因此,不是天才的高川,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努力中,無法得到和天才一樣的收獲。哪怕走了好運,在真正的天才,不,在真正的怪物眼中,也隻是“勉勉強強”而已。無聊,普普通通,勉勉強強,馬馬虎虎,不算差,還行……這類的描述在我的耳中,已經聽到過不止一次,每一次都覺得:啊,這可真是對自己最準確的描述。所以,當身為怪物的右江對我說:本來覺得覺得無聊,但卻在交手後,意外覺得似乎有些小看了——這樣的話讓我多少有些高興。至於她究竟是不是真的有這些情緒,是不是真的這麼認為,是不是一種冷嘲熱諷,我全都沒有理會。因為,我的腦容量太小了,哪怕擁有一些心理學知識,也一直在應用這些知識常識去審時度勢,辨識他人話外之意,但麵對這麼一個難以理解其存在的怪物,仍舊是十分局促的。對人的時候,我都無法完全判斷對方的真意,對怪物的時候,又哪來的那麼多閒暇呢?如果可以的話,我當然更想集中精力在更單純的戰鬥上,隻是,我的思維運轉在許多時候都不受到控製,哪怕覺得應該更收束一些,卻無法真正做到。所以,我雖然自稱喜歡思考,但實際上,有很大程度是因為不得不思考,不得不將發散的,宛如狂想、猜想、幻想一樣的心理活動,勉強收束在一個和眼前對象有關的範圍內,否則的話,這些思維隻會漫無目的地發散開來,進一步影響自身的運動狀態。我想,應該沒有人喜歡去思考沒有答案的問題,也應該沒有人願意用一個自己的極限狀態,勉勉強強去麵對一個幾乎要超乎自己才能的困境。然而,真的要麵對這些困境的時候,就已經不是喜歡與否,願意與否的問題了。我不得不站在這裡,不得不注視著右江,聆聽她的每一句話,去猜測她所透露的每一個信息,去聯係每一個潛在的可能性。這是辛苦又痛苦的事情。我很笨,在這些日子的冒險中,腦子裡堆積著許許多多似是而非,不明不白的東西,然而,不去理會是不行的,也沒有辦法逃避,因為這些本來就是已經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是一個既定的結果。所以,哪怕勉勉強強,我也來到了這裡,位於此時此刻,不得不去思考那些在其他人眼中“根本沒有必要”的問題。真的很狼狽。真的很困惑。我所見到的每個人都受到了傷害,但在那之前,我和那些受害者也沒什麼不同。最終導致了,明明有那麼多可以戰鬥的人,卻最終隻剩下我一個的原因,僅僅是因為,我比他們更看重這一時刻,並且,也有了勉勉強強可以參與其中的力量而已。雖然勉勉強強,但是,也已經達標了,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反而要感謝這種“勉勉強強”,因為,也許在某些地方,有某些人,正因為連“勉勉強強”的力量都沒有,所以,無論他們心中如何想,都無法親自參與進來。所以,從這樣的體驗中,我收獲了一個道理:所謂的“勉勉強強”、“還行”、“普通”並不非是貶義詞,而是一個更高標準的最低限度,在更多時候,甚至可以認為是一種褒義,一種意外,一種承認。對於不是天才的我而言,反而就是我可以做更多事情的基礎。其實,自己是個有點兒幸運的人吧。我這麼想著。“是啊,能夠讓你開心一下,哪怕是小醜也算是夠格了吧。”我的目光一點都沒有從右江的臉上挪開。她的斷臂已經恢複,但是,掉落的手腕,仍舊被我抓在手中,“就算是勉勉強強,也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沒錯。”右江似乎有了談話的興致,也許是在拖延時間,但對我而言,時間也同樣是重要的,無論她是不是真的想要這段交談的時間,我都比她更重視這個交談的時間,“所以,吃吧。”她如此說著。“吃?”我不太明白。“為了可以讓我更愉快些……”右江的笑容就是人們所形容的惡魔的笑容吧,尖銳,宛如嘲諷,帶著極端的惡意,一看到就讓人覺得不會是什麼好事,往往會發展成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糟糕的情況,而自己卻不得不做,對方就如同看穿了這一刻的命運,如同翻閱著故事,戲謔其中的角色。我看到了,她的目光落在我抓住的,她那隻斷落的右掌上。我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卻又不覺得應該驚訝。“吃掉吧。吃掉我的右手。”右江撩開自己披散臉前的長發,露出那空無一物的左眼,那是無法用“空洞”來形容的,深邃、黑暗又仿佛藏匿著許多東西的窟窿,“我允許你吃掉它。吃掉後,你就不再是勉勉強強的程度了。”在一般人聽來根本難以接受的事情,在右江的口中卻宛如平常。“但是,如果吃掉了我的右手,還是無法乾掉我的話。”右江獰笑著,“我就會一口口吃回來。吃掉你的身體,挖掉你的眼睛——左眼吧,就是左眼,不是全部吃掉,而是留下你的左眼,鑲嵌到這個眼眶中。”她指著自己那空洞的左眼窟窿說道。“左眼?為什麼是左眼?”我反問,當她露出左眼時,我就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對其他人而言,左眼是沒有意義的,但是,對我而言,左眼卻意義非凡,在這顆左眼上,發生了許多有關於“江”的故事,在某種意義上,這顆左眼更可能視為“江”的某種活動體現。我的左眼不是我的,而是“江”的,挖出左眼的痛苦,至今還殘留在我的記憶中,雖然當時的場景到底都有什麼細節,我已經差不多想不起來了,真江的臉也變得十分模糊,但是,隻有這顆左眼,卻一如往日那般,用抽搐和疼痛,讓我清楚記得它的存在和異常。我不認為,右江此時提起左眼,是沒有意義的。隻是——“不知道。”右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雖然不知道,但我就是很想要這隻左眼。不是收藏品的那種,雖然,這份衝動越來越強烈了,但是,卻又覺得不能強取豪奪,你覺得是為什麼呢?高川。”我不說話,隻是凝視著她那空洞的左眼眶。“也許……”右江再一次獰笑起來,“那本來就是我的左眼,卻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為什麼就在你身上了。不過,我已經知道你的情報了,雖然你身在這裡,但實際上,在中繼器外麵,在倫敦,也還有一個高川吧。你的存在,顯而易見不是正常的情況,甚至於,你根本就不是你自以為的一個獨立存在的人。啊,是這樣嗎?我明白了,一定就是這樣,你呀,隻是一個自認為是人的傀儡而已。”她的目光移開,仿佛在看遠處的某種東西,又自言自語起來:“不,你看起來還沒有笨到那個地步,所以,說不定你也認識到了,自己不是正常的存在,那麼,你的所有行動,都是基於自己不正常為前提進行的嗎?”這麼說著,她再度看向我,問道:“喂,小醜,高川,你覺得自己是什麼?是人?是怪物?亦或者,隻是一堆殘渣?”說到這裡,她就像是在說一個笑話,卻連自己都被這個笑話感動了,抱著腹部狂笑起來,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這些話的笑點到底在什麼地方。她的說話和行為都讓我有些發冷,但是,我覺得自己其實沒有動搖,而僅僅是因為她在這份肆無忌憚背後的恐怖,實在是讓人遍體生寒。對於她的提問,我早就有了自己的回答,這是思考了無數次,得到了答案,卻又無數次自我懷疑後,再度反複思考,重新確定的答案。“我不是人,不是怪物,不是殘渣。”我說出自己得出結論,也許不是最正確的結論,但卻是在不停重複的質疑中,一直都沒有動搖的結論,“我什麼都不是,我就是高川。”“……”右江的笑聲停止,她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靈魂,“看來,對於高川是什麼,你有著不同於常人的想法。”“高川就是高川。”我說,但是,我也十分清楚,對自己而言,所謂的“高川”已經早已經不是某一個獨立人格,而是一種更加高度概念化的,複雜而凝聚的象征。他可以有無數種自我認知,無數個人格,不同的思想、手段和行為原則,但是,無論高川是人還是怪物,是什麼人,是什麼東西,都必然肩負著相同的責任,一個相同的願望,其思考和行動的儘頭,是同一個目標。高川什麼都不是,高川就是高川,我就是高川——這樣的回答看起來不可理喻,不求甚解,不明不白,無理取鬨,遮遮掩掩,但是,在我的心中,就是最好的最正確的答案。無論他人是如何看待我,看待“高川”的,我就是這麼看待我,這麼看待“高川”的。完全沒有必要,將不同的高川,將這些曖昧的東西,分出個條理層次。“所以說,高川到底是什麼?”右江再一次追問道,她似乎真的感到困惑。但我卻不明白,這到底有什麼困惑的,我覺得自己的話,雖然是一種渾濁的表述,卻在渾濁之中,涵蓋了我想表達的所有意思。倘若不能理解的話,我也不打算解釋更多。況且,我也不認為,右江真的是在困惑。困惑這樣的情緒,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右江這樣的怪物身上,不,或許應該說,右江是不會有困惑的,所有情緒化的表現,都隻是一種偽裝而已。我的直覺告訴自己,這不是我的偏見,而就是事實——其實,右江知道我在說些什麼,想要表達什麼。她逗弄我,就像是逗弄小醜,帶著深深的惡意。而我從來都不打算跟隨她的步調應對。交談本身的內容,對我而言,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目的,不過,從右江的表現來看,她想要我的左眼,卻又是不得不去相信的事情。她是作為右江而存在的,在我如此接近地,直接觀測她的情況下,她相對於真江、富江和左江她們又是獨立的,雖然獨立,卻又在更深層處,接受著相同的信息反饋,進而產生更符合右江這個存在的想法和行為——我對她的認知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