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勳酒會上,高川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們,他可以輕易就看出這些人藏匿在內心中的複雜心思和情感,比之過往更清晰的,仿佛幻覺般的景象於腦海中掠過,就好像自己乘坐在不知道駛向何方的列車上,透過玻璃可以依稀看到窗外迷霧中的輪廓,同時又有車內的景物照映在玻璃上,兩相遮掩,充滿了迷幻的色彩。儘管是突然間得到的意識行走能力,也無法通過腦硬體進行操控,單純就是憑借一種仿佛本能般的感覺去感受,但是,從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從那網絡般的橋梁流出感受是相當清晰的。橋梁連接的兩端,橋梁的網絡則四通八達,從看不到的一端前往同樣看不到的另一端,隻有在這個過程中,途徑高川身邊的,會被高川清晰捕捉到,它所形成的幻想是重疊的,交錯的,因為不同之處混淆在一起,所以也是迷亂的,但是,在這迷亂之中,又有不少部分是相似的,乃至於相同的——高川下意識就明白了,相似或相同的,是人們意識中的共性,而那些不同的,則代表了人們意識深處的個性。這一座座橋梁構成的網絡構造,本身就是人們之間潛意識關聯的體現——在心理學中有這麼一種假說,每一個人的意識最深處,和另一個人的意識最深處是連接在一起的,甚至於任何有意識的萬物,以星球為範圍,也同樣擁有某種隱秘又緊密的連係,而在意識行走者的實踐中,所看到的深層意識態世界,也的確符合這樣的說法。究竟是意識行走者認可了這個假說,所以意識態世界體現出他們所認可的特點,還是意識態世界本就是這個模樣?大多數意識行走者其實並不太關注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們認可自己所觀測到的世界,按照自己所觀測到的世界模樣進行活動,也僅此而已。在宏偉而神秘的事物麵前,缺少時間的人們哪怕進行思考,也無法得到確切的答案,上一刻所認可的答案,下一刻可能就會被新的情況推翻,如此反複著,讓人感到疲倦。科學的力量,在於其可證偽性。科學家也常說,當某個理論被確認時,它就已經在被推翻的道路上。在這一點上,神秘其實和科學也是十分相似的——假想中,在深不可測的未知中,必然有某個高高在上的神秘,永遠不可被接觸,永遠不可被探究,也不可證偽,其未知性相對於已知是無限遠,但是,並不是所有的神秘都是這樣的。當神秘被證偽的時候,它便不再是神秘,然而,神秘並不隻是單純的某個事物,也並非停留不動的某種情況,隻要承認“未知是無限的”這一點,神秘就永遠都存在著。神秘專家也好,意識行走者也好,都能在自己那受迫性的生存中,深刻體會到這一點——和科學不同,科學的更迭是緩慢的,雖然可證偽,但證偽過程卻會持續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在期間,根據尚未被證偽的科學,可以創造對自己有益的價值。可神秘不一樣,自以為的了解,會在極短時間內就被推翻,進而證明自己的無知和愚蠢。這個過程太快了,太頻繁了,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承受能力。當一個人打算根據一度被證明正確的理論去麵對神秘的時候,麵對突如其來的變化,其後果簡直是災難性的。放在科學中,這種現象會被視為“並沒有真正認知其本質”,科學的要求是,要從看似千變萬化的現象中找出其本質的規律。但是,麵對神秘的時候,到底什麼才是神秘現象中的規律和本質呢?沒有人敢確定,在多變的局麵中,在短暫的時間裡,神秘專家往往隻有根據已知的情況,獲得兩三種選擇,然後選擇其中一種——倘若這個選擇是正確的,那就可以活下來,但是,事後再去反芻,總結,所得到的經驗和規律,是否會在下一次還能用上,卻又是沒有定論的。高川一直聽人說,科學是一種認知世界,理解世界,改造世界的方法論,它不是某種具體的產物,而隻是一種方法。它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觀察,總結,推理,實踐,最終找出那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來。然而,這必須受限要建立在,目標必須擁有極高重複性的前提下。那麼,倘若是不具備重複性,或者表麵看來重複,但實質卻是不同,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在短時間內,獲得行之有效的成果呢?有時間就好了——大家都這樣說。可是,事實卻很殘酷,沒有時間。在末日麵前,沒有人擁有足夠的時間。科學也好,神秘也好,大家都明白,自己的前麵其實是有道路可走的。但也正因為如此,缺乏時間,反倒讓可以看到希望的人,感受到最深的絕望。明明有機會去做的,明明可以獲得勝利的,明明隻要可以再前進一步,就能擺脫困境,至少可以喘上一口氣,可是,時間緊迫到了,連跨出這一步的機會都不知道有沒有。“所以,必須爭取時間。”高川的耳邊,依稀回響起桃樂絲曾經說過的話:“我和係色擁有這個世界上最深厚的科學知識,我們可以用這些高深的理論,去解析目前所麵臨的各種棘手的情況,在最近一次的推演中,隻要再多一年,我們就可以察覺到‘病毒’的真相。可是我們有一年的時間嗎?沒有。所以我們在最近的一次推演中,所得到的結論還是失敗,我們依舊無法得知‘病毒’的真相。我們在儘可能加快速度,但是,你應該明白,阿川,在我們加速的時候,‘病毒’並不會停下腳步。”高川對那天所發生的事情,兩人的對話和動作,記得清清楚楚。桃樂絲拿出一本筆記,上麵寫滿了幻想般的記錄,或者說,是以“記錄”的方式敘寫的故事,最讓高川吃驚的是,上麵的許多情節,就像是有一雙誰也不曾注意到的眼睛觀察著自己,觀察著這個變化著的世界。“這是高川的日記。”桃樂絲說:“我知道,你也有在寫日記,但這是另一個高川寫的。我用特殊的方法複製了一份,但並不完整。”“那個少年模樣的我?”高川明白過來。“沒錯……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我也好,係色也好,無法直接找到他不是高川,而是某種像是高川的傀儡的證據。”桃樂絲說:“即便如此,我也仍舊認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病毒的陰謀。你看,這本日記就是證據,有某種東西,以他的思想為載體,記錄著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中的一切,雖然不明白它那麼做的原因,但毫無疑問的是,哪怕是離開了末日幻境,我們也仍舊在它的觀測下。我們不得不懷疑,另一個高川就是這種觀測的載體。”“我知道,我知道。”高川說:“但是,我們仍舊要成為一體。”“是的,我知道你會那麼做的,阿川。但是,你明白什麼必須這麼做嗎?阿川。”桃樂絲問。“為了成為超級高川。”高川說出早就陳述過無數次的答案。“那麼,為什麼要成為超級高川呢?”桃樂絲繼續問。“超級高川能力更強,可以做到現在的我們所做不到的事情。”高川很直白地說,這也是十分標準的答案。“那麼,超級高川強在哪裡?憑什麼可以做到我們現在都做不到的事情?他是神秘專家?是超人?不,你應該清楚,超級高川放在病院現實裡,也隻是一個比普通人強大,仍舊比不上神秘專家,放在末日幻境裡,也不會是最強大的那一個神秘專家。”桃樂絲說:“他的身體會很強壯,意誌很堅定。的確,身體強壯是好事,但是,難道你和過去的高川的意誌,會比他軟弱嗎?”沒有等高川回答,她就斬釘截鐵地說:“當然不。超級高川唯一勝過你和過去那些高川的,就隻有在病院現實的身體而已。知識,智慧,意誌和認知,其實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也不會因為成為超級高川,就能直接在身體裡產生病毒抗體,所以,超級高川其實也仍舊是末日症候群患者。”桃樂絲所說的,其實高川也早就明白了。所謂的超級高川,也仍舊是高川,既沒有變成怪物,也沒有變成超人,更沒有特殊而神秘的力量,這是很殘酷的事實。“但是,超級高川的確是擁有戰勝病毒的可能性的,而且,這個可能性比過去的任何高川都要高,這是為什麼呢?”桃樂絲問。“為什麼呢?”高川也並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他隻是計劃的執行者,雖然可以理解最初高川的作戰計劃,但是,當時的計劃在最初高川死去後,在一次次的末日幻境中,被桃樂絲和係色修改了多次,已經變得麵目全非了。超級高川,在最初那簡陋的計劃裡,是不存在的,更確切的說,是根本就沒考慮過其存在的可能性。“我問你,要戰勝一個敵人,最基礎也最核心的方麵是什麼?”桃樂絲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換了個角度問道。“找出弱點?”高川說,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太過淺薄。果然,桃樂絲搖搖頭,說:“是確定敵人在哪裡。”她頓了頓,繼續說道:“當你知道有這麼一個敵人存在時,你必須知道,它在什麼地方,找到它,麵對它,之後才能做更多的事情,例如去了解和分析它。但是,如果連它在什麼地方都弄不清楚,又談何對付?那麼,我問你,我們的敵人是‘病毒’,那麼,在分析出‘病毒’是什麼之前,它到底在什麼地方?”高川啞口無言,隻能沉默,他想回答“就在我們這些病人的體內”,但是,問題就來了:有誰從病人的體內找到過“病毒”呢?沒有。目前為止,任何觀測都無法從病人的體內確認病毒的存在,所謂的“病毒”更像是從病情中歸納總結出來的某種病因假設——在病院現實的資料裡寫得很清楚,研究人員是通過對病態現象總結,得出有“病毒”引發了這一切的結論,正因為如此,所以,病毒才被打上了雙引號,這意味著,它和常識意義上的病毒的不同之處。“無法觀測到病毒的存在,可是,由它引發的現象是存在的,可以確認有這麼一個源頭,產生了末日症候群,並在全球範圍擴散。”桃樂絲說:“也許是因為,我們的觀測能力還沒有達到可以觀測到病毒正體的程度吧,如果有時間的話,當然可以慢慢去提升自身的觀測能力,但是,我們沒有時間了。所以,無法用正常的手段,去尋找和確認病毒的存在。”“所以,超級高川就是非正常手段?”高川意識到了這一點。“沒錯。高川是特殊的,在所有末日症候群患者中,高川的特殊是有目共睹的。”桃樂絲拿起高川的日記,揚了揚,說:“你看,很多證據都表明,高川其實比任何人都要和‘病毒’更加接近,關係更加緊密。阿川,當你承認,另外的那一個高川也是你自己的時候,你也同樣是最特殊的那一個。”“所以,超級高川的存在會放大這種連係?”高川明白過來。“是的,按照我和係色的推斷,超級高川會極為強烈地感受到‘病毒’的存在——僅僅是感受到還是不行的,關鍵在於,既然‘病毒’讓高川變得特殊,那麼,高川本身對‘病毒’的意義也是不一樣的。它一定會來回收這個意義。”桃樂絲說,“超級高川完成的時候,被‘病毒’找上的幾率極大。無論是尋找病毒,還是被對方找到,兩者比過去的任何一次接觸,都更加深入。這一點同樣是可以肯定的。”“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確認‘病毒’了。”高川若有所思。“沒錯,我們會找到它,確認它,在那之後,才能做更多的事情。”桃樂絲說:“超級高川計劃的真正代號是‘探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