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被填充了血肉的色彩,在陰慘的天空下,愈加增添詭異的味道。在血肉泥漿於冰山中奮力侵蝕的時候,這一片海域頓時沉靜下來。新泰坦尼克號也是沉默的,在沉默中,仿佛是隨著海流徐徐朝冰山靠近,靜默於一隅的高川,在大船和冰山的距離隻剩下一千米時,用蛛網纏縛在船身上,意圖用蛛網本身的神秘去製止大船的航向,然而,就和預想一樣,更大的前驅力撕扯著蛛網。在高川的視網膜屏幕中,無法觀測到這股前驅力究竟來自何處,但數據卻不斷顯示蛛絲正層層斷裂,僅僅能夠降低大船的前進速度,而無法徹底讓它停下來。如此嘗試也隻是聊以慰藉而已。高川十分清楚,既然狀況一直向著自己所預料的最壞方向打滑,那麼無論自己是否做這種挽回,都無法改變這艘大船撞上冰山的命運——更準確地說,雖然自己無法阻止大船,船上的人們似乎也無力阻止,但是,若說還有一丁點希望,那也還是有的。可能性就在那些納粹士兵自我獻祭構成的血肉泥漿上。儘管從這種可能性的角度來看,本來身為命中注定之大敵的納粹反倒成為了自己這邊的希望,似乎有點兒諷刺,不過,哪怕是諷刺,也絕對不能錯過這種可能性。高川平靜地,默默地等待著,注視著,思考著,探尋著。在神秘事件中,往往沒有人可以預料到事情的變化給自己帶來的究竟是福是禍,是注定的危險亦或者潛藏著其他的可能性。在那個可能性變成事實之前,哪怕看到了可能性,也難以通過有意識的行動,去讓這種可能性轉變為現實,而僅僅是在理論上,提高可能性的數值而已。可能性無論是千分之一,還是百分之九十九,倘若無法變成事實,那就純粹是數據的幻覺。然而,哪怕是幻覺,在其真正確定為幻覺之前,至少可以讓人看到希望,讓人想去掙紮,這就是在抵達結果之前,過程之中的魅力所在。也許對於末日症候群患者來說,結局是百分之百注定,然而,身而為人,無法直接確認這個百分之百的未來結果,“可能性”這個詞彙所具備的意義,對人而言,便是不幸中的萬幸。隻要將自己所麵對的絕望上升到哲學的境界,那麼,瘋狂就會從抵達結果的過程中撲麵而來。不想認輸,不想承認悲劇是百分之百,想要立足現在,改變未來——高川也好,他所認知的許多人也好,都帶著這樣的心情,去麵對這個瘋狂又絕望的世界。當掙紮是抵達那悲劇性的結果前,自己唯一可以做的事情,那就掙紮吧。假如認為“可能性”是存在的,那便去思索和實踐吧,無論那在他人的眼中,是何等的愚蠢,無用,猶如瘋子一般。“來啊,來啊……”高川咬緊了牙關,在他的前方,那血肉泥漿深入冰山的距離,已經不是肉眼可以確認的了,連鎖判定也無法給出一個“血肉泥漿距離冰山中心”的確切數值,但是,那強烈又躁動的感覺,已經從義體的每一個零件,原生血肉的每一個細胞中滋生,它帶著如針尖般的惡意,穿刺著高川的五臟六腑,沿著神經進入大腦之中。讓他感到恐懼,感到絕望,感到那沉甸甸的命運就如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懸掛在頭頂,然後,他似乎看到了死亡。他知道,這是幻覺,可是,即便是腦硬體也無法遏製這種幻覺。自己要死了……不,高川用力思辨著,扭曲著那強有力的本能直覺,對自己說:自己要在這裡死掉的可能性,隻是百分之九十九,不,是千分之九百九十九,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千億分之……但是,可能性仍舊存在。自己站在這裡,坐在這台文蛛上,不就是為了尋求一個個的可能性,然後將這些可能性串聯起來,去改變和拯救什麼的嗎?這股強烈的直覺,曾經幫助了自己多少次,曾經救助了自己多少次,它是如此的敏銳而準確,但是,如果直覺是為了驗證那個必然悲劇的結果而誕生的,那就——“在這裡消失吧。”高川的情緒好似潮水一樣,淹沒了腦硬體,淹沒了大腦,淹沒了義體和血肉,意識的橋梁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身周,穿過這狹窄的駕駛艙,穿透文蛛堅硬的鋼皮,越過驚濤駭浪的大海,鑽進血肉泥漿在冰山中開鑿出來的曲曲折折的通道中,還在一直深入,毫無阻礙地超越了血肉泥漿的前方,向著那無法觀測,卻能夠感受是中心處的位置衝去。下一刻,高川“看”到了,那抱著膝蓋蜷縮在冰塊中,仿佛沉眠著的女體。赤|裸的身體,被幽深得仿佛要吸走所有光線的黑色長發,好似瀑布一樣披在潔白的皮膚上,若說是美麗,眼前的確是的,可是,當感受到這份美麗時,一股更加龐大的,讓人的心臟停止跳動的恐懼就衝走了這份美麗帶來的感動。哪怕女體的姿勢,讓人看不清它的全貌,也足以讓理性被那恐懼的感性吞沒。它們是女性。一共十個。它們的臉上烙印著花體數字的花紋:從一到十。它們的輪廓讓高川產生了強烈的即視感,就好似自己已經死過了一次,而站在這裡的自己,無論是什麼,在麵對它們時,也不過是重複那死亡的過去。哪怕沒有看清它們的樣子,高川也能從那最深沉的恐怖中,知悉眼前這十個女體是什麼——它們沒有名字,卻有一個共同的稱呼:最終兵器。末日真理教一直以來最被神秘專家們所熟知的終極秘密兵器之一,人形的怪物,末日真理的啟示者,審判者和執行者,傳承於統治局遺址的可怕造物。這就是最終兵器,也被神秘專家們稱為最終決戰兵器。這次航行前所做出的預測是正確的,末日真理教會出動了最終兵器,就像是要提前把某些可能性一把抹消般。它們已經不是理論數值的幻覺了,也不在是傳聞中的怪物,而是真真切切就在這裡。高川覺得全身的零件都在戰栗,這種恐懼絕對不是過去麵對過的那些最終兵器帶來的。一種認知粗暴又直接地刺穿了他的意識,眼前這十三個似曾相似的最終兵器,絕對和過去自己曾經親眼見過的最終兵器不一樣。它曾經殺死過自己。不,確切而言,是殺死過“高川”——而且,不是一般的高川,高川仿佛看到了幻覺般,看到了那個不是自己親身經曆過的死亡場景:……“有十個真江啊……”少年的高川如此感歎著,將刀狀臨界兵器揮起。與此同時,十個“真江”用同樣的速度抬起手臂。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她們和處於速掠狀態下的他同步了。下一刻,她們的手臂變成了十根槍柱,在刀狀臨界兵器抵達終點之前,在少年高川來得及避開之前,交叉貫穿了他的身體。手臂、大腿、腹部、心臟、脖子,眼睛……就如同木偶的線斷了,肢體離去。不隻是少年高川,仿佛處於夢魘中的義體高川也感受到了這份無比強烈的終結感。已經感覺不到痛苦,思維宛如在這一刻截斷,最後的一隻眼睛所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是一條仿佛要貫穿天際,飛向黑日的光柱。……義體高川喃喃自語著:“1998年11月17日,魔紋使者高川死亡。”是另一個自己所誕生的末日幻境的終局嗎?在這裡看到這樣的幻覺,是為了證明,命運隻是一個悲劇緊接著一個悲劇的輪回嗎?義體高川突然笑起來。猙獰地笑著。“十個真江嗎?”他喃喃自語,仿佛在確認著,堅定著,讓自己變得瘋狂地去想著,“想來殺我,就來啊!”來啊!來啊!來啊!來啊!“過去種種之我昨日死,今日種種之我今日生。”高川覺得自己的身體,無論是義體的部分,還是血肉的部分,都開始燃燒起來了。視網膜屏幕中,腦硬體那不斷接近卻又仿佛永遠無法抵達的極限效率,就像是融化了一樣,變得無比的模糊,再也看不清數值。猩紅色的警告彈窗一個又一個填滿視野,刪除都無法跟上。仿佛靈魂中的某一處發生了崩裂的聲響,連通義體和文蛛的數據管道飛速增殖,變得如同神經一樣密密麻麻,填充在這個狹窄的駕駛艙中。高能現象所造成的藍色電弧般的流光,就沿著這些數據線神經,填充到文蛛的每一個角落。不知道是什麼機製被處罰了,高川沒有理會,他隻知道,無論有什麼隱藏的手段,是自己可以認知的也好,是不可認知的也好,自己都要壓榨般,將之全都使出來——就在這裡,此時此刻。一共三十六根針管從駕駛艙的內壁構成,彈出,紮在義體上,注射進去的是藍紫色的液體。然後是七十二根針管再次生成,彈出,紮在血肉的部分,注射進去的是深紫色的液體。更加灼熱的感覺滲透身體,進入靈魂,高川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似乎都要融化了。他本能知道了,自己所注射的藥物是什麼——末日真理教的“樂園”,不,不是末日真理教出產的原品,而是應該經過了近江的改造。“很好,很好……”高川抬起眼睛,意識橋梁所連接的,宛如幻覺般的景象,仿佛落入了現實之中,和肉眼中所看到的那片聳立的冰山重疊在一起,讓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夢,還是醒著,什麼是現實,什麼又是幻覺。“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高川的左眼變成了深紅色,右眼則變成了翠綠色,“不要保留了,就這麼去吧。給我衝上去!”視網膜屏幕中,已經變得模糊的腦硬體運轉效率的數值,在這一瞬間,複又變得清晰起來:百分之一百二十,百分之一百五十,百分之兩百……高川呼出一口氣,灼熱的白氣從嘴角排放出來。又吸了一口氣,那白氣便又如蛇般鑽回嘴裡。血肉泥漿終於在這個時候,來到了那十個有著明確編號,外表和“真江”一模一樣的最終兵器身邊。它們接觸到其中一個,這個最終兵器一動不動,於是它們接觸了更多個,最終兵器還是一動不動,於是它們就要一鼓作氣,將全身都撲在上麵。但是,就是這個時候,最終兵器看似緩慢,實則在血肉泥漿還沒撲上來前,就已經睜開了眼睛。那幽深的黑色眼眸,就要是黑洞一樣,吞噬著物理上的“光”和他人的視線——倘若這個時候,還有除了高川之外的彆的什麼人,可以注視到這隻眼睛的話,就決計是無法擺脫的吧。血肉泥漿死了。看似很強力,還擁有極大的可能性,讓人覺得或許可以和最終兵器抗衡周旋的血肉泥漿,就這麼死掉了。沒有攻擊的現象,沒有半點掙紮的跡象,也沒有死亡的預兆,血肉泥漿就隻是靜靜地,突然地,停止了所有的運動,化作飛灰,又從飛灰變得了無痕跡,仿佛從來都沒有出現過。隻有高川可以如此強烈地感受到,這是因為,維持血肉泥漿自身的內部運動,那最小微粒之間的互動,都已經停止了,所以,它死了,分解成了不知道有多小的最小微粒,徹徹底底脫離可以觀測到的範圍。“強製停止運動?”高川哪怕在燃燒著,也仍舊可以感受到那強烈的恐懼和荒謬:“竟然是這麼離譜的能力?”簡直就像是在直接告訴自己,眼前這十個“真江”一樣的最終兵器,就是自己最直接的天敵一樣。“嗬嗬,我好怕啊。”高川低沉地說著,猛然推動了自己的意識。文蛛便朝著那巨大的冰山直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