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粹士兵們自我獻祭製造出的血肉泥漿沒有於外在環境中產生獨特的現象,就如同泥石流一樣沿著一個看不見的表麵流淌。它流淌的方向到底是向上還是向下,向左還是向右,仿佛都是由這個看不見的表麵的起伏所決定的,和蛛網或海麵的變化似乎沒有任何關係。在高川的觀測中,這些血肉泥漿甚至就如同虛幻之物,並沒有對蛛網產生任何影響,反過來說,蛛網也沒有對其造成任何影響。短短的幾秒內,無論是納粹的屍體還是存活的納粹,都被攪拌進了這片血肉泥漿中,再也不存在任何個體。高川觀測著血肉泥漿的運動,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血肉泥漿中淤積了大量的意識,但這種意識狀態並不是有序的,沒有一個共同的指向和核心,因此決定血肉泥漿行止和方向的,的確不是這些意識,而它依托以行動的看不見的平麵,卻可以通過觀測血肉泥漿的運動,進而感受到有這麼一種意識,決定了這個平麵的起伏狀態。在這般觀測中,這種意識似乎談不上靈慧,但也絕非是機械的,它很簡單,因為簡單而顯得純粹,因為純粹而變得十分暴力。就如同孩子一根筋地去傷害什麼東西,而孩子自身對這個行為並不存在任何“善意”或“惡意”,而僅僅是“要去這麼做”而已。這個意識調整了看不見的平麵,平麵引導了血肉泥漿,蛛網無法乾涉到這個運動鏈,雖然可以觀測到,也從觀測和接觸上可以證明這些血肉泥漿並不真的隻是一種幻象。但是,那看不見的平麵無法直接觀測,也暫時找不到間接乾涉的方法,血肉泥漿可以觸碰,其運動狀態卻不會因為接觸而產生變化。這是一種很可怕的運動狀態,它的前進仿佛和阻力無關,或許其實是可以通過外力去影響的,但高川在這一時刻卻沒有更多的辦法,似乎自己唯一可以做的,不是阻止它,而是消滅它。無法阻止血肉泥漿的運動,那麼,就消除血肉泥漿本身吧。高川如此想,也如此行動起來。文蛛之前在納粹士兵身上施展過的種種攻擊手段,在他意識下達的刹那間,全都集中在這團一萬名納粹士兵血肉構成的泥漿上。蛛網如同網兜一樣,嘗試將它包裹,但泥漿很快就從網眼中溢出,而在納粹士兵們還是人形個體的時候,這種情況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的,這種現象無關於“網眼多大”,因為,這些“網眼”並不是物質意義上的空隙,構成蛛網的絲線雖然體現為物質,但物質性隻是其可觀測形態的一個側麵而已,構成蛛絲的東西並不是常識意義上的物質。血肉泥漿從網眼中溢出,這本就意味著血肉泥漿的神秘性,已經至少達到和蛛網相等乃至於其上的程度,如此一來,高川雖然進行了更多的攻擊,但卻對這些已經在納粹士兵個體身上具備一定效果的攻擊沒有太高的要求了——失敗幾乎是可以預見的。而事實情況也和他所預料到的沒有太大的差彆。巨大的衝擊讓血肉泥漿炸出好幾個口子,可是,這僅僅是讓一大團的泥漿分解成了一大片必須用連鎖判定才能觀測到,而無法直接目視的微粒,卻無法將微粒也一起抹消。這些微粒是不是血肉泥漿分解後的最小微粒?高川不清楚,但是,卻對文蛛的常規攻擊所能達到的極限有了一個清晰的認知。既然這些血肉泥漿並不是以“大塊的整體”的方式存在的,那麼,所有無法將之分解到“最小微粒”的攻擊,都會宣告無效。因為血肉泥漿內蘊含的混亂意識並不主導它的流動,那麼,這種程度的攻擊哪怕可以造成其內部意識的傷害,也無法阻止它按照既定的方向流動下去——它不是在慣性下流動的,而是有意識地向著冰山湧去。要對付那個看不見的平麵,最保守的情況下,也必須使用上文蛛內搭載的更神秘的攻擊方式,然而,文蛛上到底裝載了什麼更強力更神秘的攻擊,就連高川自己也不清楚。網絡球將文蛛交托給高川的時候,並沒有對其進行過詳儘的介紹。如何控製文蛛,近江隻提出了一個概念性的指導,而文蛛具體有怎樣的功能,一部分是在連接文蛛後才獲知的,而另一部分則是即便在眼下如此深入連接文蛛的情況下,也仍舊一頭霧水——高川隻能通過一些模糊的資訊,知道那些超常規的神秘力量的確存在於文蛛之中,卻無法去將其開發出來。在高川的視網膜屏幕上,那些隻提示其存在卻又不具體描述其存在的數據,以亂碼的方式流淌著。凡是可以被腦硬體解讀出來的,全都可以算是“常規”的東西,而無法解讀的,自然就是“超常規”的——它們仿佛在被製造之初,就被刻意加上了一層層的鎖,哪怕是腦硬體也無法強行破開這層密鎖。既然有鎖,就一定有鑰匙。可是,高川無法主觀上,有意識地拿到這把鑰匙。經曆過去種種不可思議的體驗,高川覺得,很可能會在滿足某種特彆的因素後,才會觸發解鎖。也正是這些被封閉隔離的東西,讓文蛛的神秘感和重要性愈發凸顯。高川在一次試探性攻擊後,決定暫時看看情況。文蛛在他的意識控製下靜靜呆在遠離冰山一百米的一隅,解除蛛網後,趴在海麵上進入靜默狀態。血肉泥漿撲上冰山,以飛快的速度消融著冰層表麵。這些看似正常結構的冰層,哪怕在文蛛的攻擊下也仍舊可以安然無恙,卻在血肉泥漿麵前,就如同冰塊放置在陽光直射下,毫無抵抗能力。冰山的表層很快就被融解得坑坑窪窪,血肉泥漿就在這些坑洞中翻滾著,它對冰山表麵的消融速度也不是整一麵都保持相同的速度,有些地方快些,有些地方慢些,慢的地方很快就被放棄了,負責那部分的血肉泥漿彙聚到消融得更快的地方。曲曲折折,直通冰山內部的通道,就如同分段施工一樣,段段連接起來,並產生了諸多死路狀的岔道。它從最容易前進的地方多頭並進,又在遇到不容易前進的地方時,向其他方向尋找更容易前進的位置,而倘若在這一段的儘頭,全都是不容易前進的點,那麼,就會在距離儘頭最近的地方繼續嘗試,進而開鑿出如同樹根一樣的通道,但總是至少會有一條,明顯是在不斷深入著。一條總體而言,血肉泥漿是在朝冰山內部前進,可是,在高川的觀測下,它的體積也因為做了許多無用功而有了明顯的衰減,就好似在消融冰山的時候,它自身也在溶解。血肉泥漿要做的事情,就是納粹想做的事情。而它的目標不再是高川,而是這個立方體的冰山,也是讓高川十分在意的地方。立方體的冰山內藏匿的,或許是這個戰場上神秘度最高的大凶之物,隻需要再有一點時間,就會因為血肉泥漿的行動而得到解放。新泰坦尼克號上的硝煙已經漸漸停息,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靜的大船,幾乎讓人不由得去想象,究竟還有多少神秘專家存活在船上。進攻大船內部的巫師數量最少也和船內神秘專家的數量持平,卻更有可能比神秘專家的數量更多。哪怕船內早已經被有意識地布置成一個有利於防守者的陣地,人員也在女軍官的強勢意識行走下完成整合,但要驅逐這些末日真理教的巫師也絕非易事,因為,船內存在獻祭儀式。這個時候仍舊不停朝冰山靠來的大船,其內部已經被獻祭儀式改造成某種險惡的異常狀況的可能性很高,也隻有如此,才能讓船內眾人無法改變大船的航向。內外交困,不外如此。可哪怕高川可以推斷出這些情況,也無法立刻回身去解決船內的事情。因為,那並不是誰去了,就一定可以扭轉局麵的問題,而是必須要有正確的時間、地點和人物,以及一些看似偶然的運氣。可是,在完成局麵扭轉之前,沒有人可以確定,什麼才是正確的時間、地點和人物,自己是否有那樣的運氣。高川認為自己是最強的那一個,卻無法肯定,自己是最正確的那一個。反過來說,倘若是“無論如何都必須試試看”的情況,高川就不必呆在文蛛裡憂心了,因為,隻要一個勁地去嘗試就行了。可是,冰山內的情況,實在無法讓人放下心來。高川認為,自己被那些巫師行調虎離山之計,從船內驅走,不是沒有原因的,而最大的原因,就在於,很可能就連末日真理教也認為,這個冰山封存的東西,必須由高川親自麵對才行。高川知道,自己其實並不需要跟著敵人的節奏。可是,另一方麵,他又十分清楚,自己想要對船內的人們負責——當自己拒絕將冰山裡的東西視為第一目標的時候,所產生的連鎖反應,很可能會讓船內眾人死傷更多更快。因為,敵人就是這麼策劃的。這可不是什麼陰謀,而是就算知道也必須去麵對的陽謀。即便無論自己如何選擇,船內眾人都無法避免“大部分人都將死去”的結果,可是,單純以這個絕望且絕對的結果出發,而無視過程的,有女軍官和其他的一些人就已經足夠了,高川並不想成為那樣的人。如果他是那樣的人,那麼,麵對在過往種種遭遇中,都顯得更加絕對且絕望的“病毒”,根本就不可能抗爭到現在。隻有在某種程度上,去忽視那些事實上證明的絕對結果,才能從過程中找到支撐自己的希望——高川不認為這是正確的,但卻十分清楚,這是自己唯一可以做到的,是自己唯一擁有的,是唯一可以讓自己堅持下來的力量。就如同已經被宣告必然死亡的絕症病人,仍舊拚命地,掙紮著,去燃燒自己的一切,那燃料不可能是那絕望的結果,而隻能是抵達結果之前的過程。哪怕已經是聯合國公認的超級英雄,高川也仍舊十分清醒的知道,自己從來都沒能拯救所有人,自己所拯救的,哪怕再多,也不過是更多有待拯救者的少部分而已,而且,也其實並沒有在真正意義上,徹底地將他們拯救出來。這場末日的戰鬥,真正可以分出勝負的結果並不在於一次末日幻境中,人類是否滅亡。而在於是否可以拒絕“病毒”,讓末日幻境不再重演。隻要無法對抗“病毒”,無法根治末日症候群,從病院現實的角度去觀測,人類被“病毒”感染的程度還在上升,末日幻境就不會停止,而隻會愈發嚴重,所有存在於末日幻境中的病人意識永遠都得不到解脫,永遠都要在無止儘的末日輪回中飽受痛苦和摧殘。畢竟,這個末日可不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會發生的未來”,而會一直保持在“已經開始了的現在”。如果一個人置身於末日之中,死了一次就不會重新經受,亦或者不存在“反複承受”的認知,那麼,那或許還算是幸運的。對經曆一次末日幻境後,一切認知都將複位的人而言,自己生存於一個末日來臨的世界,隻是自己的運氣不好而已,“下輩子大概會幸運一些”這樣的想法也會讓他輕鬆一些。可是,對於可以清晰認知到“當自己有所認知的時候,就一定會在自己意識的情況下總是處於末日狀況”的人而言,這又是何等的痛苦和折磨。所以,高川才呆在文蛛裡,沉默地注視著,忍耐著,等待著,去探尋那個必然結果到來之前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探尋必然結果之外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