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川無法定位自己的具體|位置,他隻是認知到了自己位於“內部”,而這個“內部”究竟是在三仙島的哪一段,亦或者是不是在正常意義上的三仙島上,全都無法確定。因為,關於這個“內部”的判斷其實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參照物——高川來到這裡,不僅僅是方式上的奇特,更在於此時所在的地方,並沒有什麼特彆明確的標識物。這是一個仿佛被透明玻璃籠罩的空間,隻有大約一百平方米大小——這個體積遠遠小於之前所觀測到的三仙島的外表規模——透明層之外就是黃色的海水,無數手臂拍打著玻璃般的罩子,它們是如此接近,仿佛除了這片被透明層包圍的空間之外,其餘的空間都已經被它們侵蝕,而另一方麵,高川卻十分清楚,這是不可能的。倘若這片空間就位於三仙島的“內部”,那麼,從眼前所見之景來按照常識判斷,可以得出“三仙島已經被黃色海水滲透,僅僅留下這片一百平方大小的區域”這個結論,但是,高川的直覺所得出的結論和這個常識上的結論大相徑庭。直覺感受和眼見之事物的矛盾,讓高川無法徹底理解自身的處境究竟是好還是壞。而且,他除了“認知自己正處於這麼一種狀態處於這麼一個環境中”之外,什麼都做不到。更確切地說,這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操作。倒吊者的高川懸浮在半空,正好位於這個橫截麵一百平方米的正立方體空間的中心。說是“倒吊”,但也不過是他的一種感覺而已,同樣沒有明確的參照物和重力感,去對應所謂的上下左右。如果不是這麼一種感覺告訴他,自己正處於“倒吊”的狀態,那麼,實際上,他也可以認為自己是正立的。與其說,“倒吊”這個認知突然就從他的意識中浮現,不如說,是義體得出的結論——並非是通過大腦進行判斷,而是義體認為如此,更進一步去描述這種認知,高川覺得,就仿佛有一個無法看到卻切實存在的信息源,將這部分認知的相關資訊灌輸到義體中。控製義體的不是自己,而是彆的某種看不見的東西。高川下意識去追尋這個看不見卻可以感受到的東西,並覺得它定然無比龐大,龐大到了自己其實就位於其內部,卻無法從整體上去看清楚。正如中央公國的詩句:隻緣身在此山中,不識廬山真麵目。高川認為,這個無比龐大的,接管了義體的東西,就是三仙島,而這樣的認知,也是他認為自身就在三仙島內部的重要證據。義體正在更深入地成為三仙島的一部分。高川身軀的百分之六十已經義體化,在這個比例數值上,也可以認為高川正在融入三仙島。不是三仙島成為義體的一部分,也不是作為兩個互不統屬的物體之間的緊密聯動,而是義體成為了三仙島的一個核心部件。本來不需要義體也能自行運轉的三仙島,在和義體融合後,以聚變的方式產生某種變化。這是高川不需要理智分析推理,就能夠得到的答案。這是讓人難以生出懷疑情緒的答案,就仿佛自己天然可以接受這樣的答案,並視之為理所當然。就如同對信徒說“神明是存在的”,而信徒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根本沒有必要說出來的事實。保持在倒吊狀態的高川,覺得自己的思維和感知,正在從一個超乎尋常的渠道,前往一個既定的領域,在這個過程中,有一條極為明確的,不知道為何存在的軌跡。明明可以產生更多的想法,無論那是邏輯的還是荒謬的,卻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所有的想法都被約束在這麼一條軌跡上,進而讓那些發散的,不明確的想法變得凝聚起來,並且,必然得到同一個認知,同一個結論。是的,高川不由得想:在這一刻,自己就像是被“注定”了一樣——注定了一定會這麼思考,這麼行動,好似融液被倒入一個精巧的鑄模,將被塑造成一個事先被規劃好的模樣。高川覺得在正常情況下,自己一定會做出反抗,然而,此時的他哪怕想著“反抗”這個詞,也沒有足夠強烈的意向,更可怕的是,他察覺到,自己可以洞悉這樣的變化,卻不想做出相應的改變。倒吊的高川懸空於沒有任何著力點的立方體中心,外界對自身產生的作用力仿佛都消失了,連氣壓也是平均而毫無變化的,力和力被抵消後,高川隻能以這麼一種停滯的姿態,存在於立方體中。海水掀起的壓力,以及手臂的神秘性,無論如何增強,都無法穿透立方體表麵那看似淡薄的透明層。反過來說,既然無法對受力的存在造成任何影響,那麼,用“增強”這個詞彙,其實也並不是恰當的。這種隻有通過比較性才能產生意義的詞語,同樣必須要有一個更加明確的參照物才行。高川開始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幽靈——義體正在成為三仙島的一個部件,但他還剩下百分之四十的血肉之軀,可這僅剩下百分之四十的部分,卻無法在約束自己的靈魂。他覺得自己飄了出去。過去,自我意誌鎖在軀殼中,現在這部分意識得到了解放,並在下一刻,進入到一個未曾見過的世界。當高川觀測到這個世界時,腦海中就已經具備相關的認知,他沒有學習過,因此,他的邏輯其實有點兒懷疑自己的認知是否正確。雖然同樣是被浸染成黃色的水體,也有無數的手臂在其中揮舞,但卻不是在之前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中發生的。這裡是——人類集體潛意識的世界。雖然看不到除了黃色現象和手臂之外的任何東西,但是,高川就是有這樣的認知,並從意識層麵上沒有去否定這個認知的衝動。自己竟然在進行意識行走,並且來到了如此深的地方。在確定了“自己正位於人類集體潛意識之中”的認知時,高川仍舊不免感到驚異,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啟動了意識行走能力,一切變化就像是繞過了“思維指導行動”的準則,以一種本能讓人忽略的方式開始並完成。就如同人們拿東西的時候,就會自然而然地伸手,而不會去考慮這個行為的細節問題,例如手臂應該彎向多大的角度,手指在分秒內應該如何運動等等。然而這種驚異的情緒,就好似一圈漣漪在湖泊中擴散,迅速就消失不見。無意識做出的行動,並不讓人深思,而是理所當然地接受其結果——於是,高川同樣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個結果。然而,雖然接受了這個結果,但是,他仍舊無法在這種狀態下,對任何東西進行乾涉。他就像是一個幽靈,沒有什麼可以接觸他,沒有什麼可以摧毀他,但相應的,他除了可以觀測之外,也無法對他物進行任何乾涉,乃至於,他無法對自己做任何事情——因為,他在這個意識態世界裡沒有身體,而僅僅是一個概念,一個自我的認知。他甚至無法透過這濃鬱而不知道有多麼深邃的黃色現象,以及蜂擁而至的手臂,去看到黃色現象之外的人類集體潛意識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這片黃色和噩夢般的手臂,竟然不僅僅是侵蝕了物質世界,製造出了臨時數據對衝空間,而是更進一步深入到人類集體潛意識中。從這個角度來說,這種怪異現象是從末日幻境最根本的意識態,去製造種種神秘的外在表象。它所侵蝕的,不是“末日幻境中以物質態呈現的部分”這麼表象化的東西,而是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意識本身。若是站在病院現實的立場上,去看待這樣的變化,那麼,它也許還不能視為“病毒”本體的呈現,但卻一定屬於末日症候群的某種突發性病變。從病院現實中,或許找不到這種突發性病變的病因,但是,在末日幻境中,卻會很輕易就給出“這是末日真理教刻意製造的災難”這個結論。在意識到這些事情的時候,高川頓時明白了,為什麼三仙島會提前與自己彙合。因為,此時自己這種突如其來的狀態,完全是由三仙島推動的——這意味著,無論這種黃色現象是在物質態的世界裡呈現,還是深入到人類集體潛意識的世界,三仙島都能對其產生影響。在三仙島麵前,黃色現象那一度讓人無能為力的特性,無法再成為它克敵製勝的利器。高川目前為止所觀測到的事實也是如此,黃色現象和那些詭異的手臂,無論多麼招搖而猙獰,仿佛下一刻就會擊潰阻礙,猛撲上來,卻由始至終都被隔離在一段距離之外,無法再對他產生直接影響。高川的自我認知開始上浮,仿佛穿過了人類集體潛意識的海洋,從另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回歸到自己的身體中。他隻覺得自己的身軀,變得無比的龐大而雄壯,這個身體並不是人形,也不是什麼具體的形狀,雖然感覺上龐大,卻又不具備可以具體測算的體積。這不是義體,也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三仙島本身。當他認知到這一點時,三仙島就成為了他的身軀,而他的人格和自我意識,也就成為了統禦整個三仙島的人格和自我意識。此時此刻的高川,已經不再是人類,而是一個巨大體積的怪物。他原本所依賴的武器——腦硬體和義體——其性能和神秘性,對比他此時所擁有的神秘性和性能,根本不值一提。這不僅僅是數量上的差距,也是質量上的差距,是一個算盤和一台超巨型計算機的差距。三仙島,就如同超規格的義體和腦硬體的結合體。巨大的信息量在三仙島中洶湧奔流,三仙島的本體既是肌肉也是大腦。以三仙島為身體,去觀測外界的環境,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怖景象——是的,高川一點都不覺得美妙,也許在沒有成為這樣的形態前,會有種種美好的幻想,覺得自己會看到更本質更瑰麗的東西,但是,高川如今所觀測到的世界,是如此的錯亂,複雜,讓人暈眩,沒有規律,更無法描述出一個可以進行審美認知的形象。觀測這個世界所得到的資訊,根本不可能被人所理解,若非是三仙島負責處理這些信息,高川覺得自己的人格意識會在一瞬間如同煙花一樣燃燒殆儘。如此強烈的死亡感和異常感伴隨著高川的觀測,時刻纏繞在他的感受中,而且所占據的比例是如此之大,以至於那些更加正麵的,例如“好奇”這裡的心理,每時每刻都在被排擠。高川覺得,如果不是自己早已經適應了類似的恐懼,一定會被這種無法理解所帶來的恐懼感擊潰,繼而連行動的指令都無法發出吧。三仙島分析資訊,最終處理得到的結果,也不是高川可以理解的——這些結果無法用正常的文字和數值進行表述,在高川的眼中,就是一團又一團的亂碼,然而,雖然無法從字麵意義解讀,卻可以感受到這些亂碼一樣的表述所涵蓋的信息。那是一種十分籠統的感覺,高川決定按照這個感覺采取行動,但卻因此覺得,自己其實不是變成了三仙島的“人格”,而是變成了它的“本能”——三仙島原本是不是死物,也許沒有辦法確認,但是,在融合了高川之後,它的確已經不再是死物,無論意識還是本能,都不是死物擁有的東西。高川無法從如此錯亂的觀測景象中確定一個清晰的目標輪廓,但是,當他遵從本能發出行動指令的時候,三仙島便完成了攻擊前的所有前置工作——就如同要打人,並不需要操縱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神經,每一根骨骼,隻需要有這樣的意識,讓手臂掄出去。高川“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