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川不動聲色地試探著。他的每一個問題想要得到的答案都並非這個問題的解答本身,而是在解答過程中,眼前這個年輕丈夫所表現出來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和動作,以及藏匿在這些解答背後的認知過程——他是如何思考的?為什麼會這麼思考?有怎樣的因素在影響他去對一個未知且恐怖的事情進行摸索,在這個摸索的過程中,他所貫徹的邏輯又是怎樣的?當綜合這些自己解讀對方所得到的信息,自己又會得出怎樣的答案?神秘大概永遠都沒有一個固定而確切的答案吧,人也大概無法窮究神秘的儘頭吧。但是,在沒有極限的神秘麵前,人所思所想所行所為卻是有極限的,而每個人的極限都不一樣,這個極限的範圍基本上意味著這個人的本質。他是強大的?還是弱小的?是普通的?還是神秘的?是真正的人?還是常識的“人”這個概念已經無法去描述?更簡單一些: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人”還是“非人”?他和他的妻子,以及身旁的小女孩,到底有什麼不同?這些在直覺中讓高川覺得怪異的地方,又到底暗示了什麼?如果這個至深之夜,乃至於這個村莊,以及圍繞村莊,涉及到宿營地和新世紀福音的一切,真的有那麼一個鑰匙孔,等待著一把鑰匙打開,那麼,這把鑰匙的線索,會否就藏在這裡?能夠溝通的人,相對更加清晰的怪異之處,全都在這裡,也隻有這裡的這些。高川想知道這些事情,他要尋找的線索,就如同藏在灌木叢中卻非此灌木的葉子。雖然有點兒碰運氣,但在這個至深之夜裡,他除了這麼做,沒有辦法找到更多的途徑去了解自己所麵對的情況。用暴力解決問題的前提是,暴力的強度可以超越問題的極限,然而,高川很強大,卻不認為自己擁有解決眼前問題的暴力。“那麼,你有沒有想過,人的極限,又到底是多大的範圍呢?”高川問。“喂喂,這可不是畫圓圈就能直觀看到,也不是用數字可以計算的。”年輕丈夫看向高川的表情有些不滿,仿佛覺得高川是在找茬,但還是說道:“硬要描述的話,那就是‘比自認為的範圍還要狹小’吧。”“……很有趣。”高川如此說道,之前的問話關鍵並不在於問題本身的答案,而在於對方進行交談的表現。他確認了一件事,年輕丈夫在交談的時候,和不說話的時候,完全就是兩個樣子:仿佛從一個癡呆兒變成了一個頭腦清晰而富有邏輯的思考者。就像是回魂了一樣。在高川的腦海中,不由得冒出這麼一句形容。他覺得自己似乎想到了什麼,那靈光在篝火的搖曳中沉浮。眼看著停止交談的年輕丈夫又變得呆愣的模樣,他的妻子自然是和他一樣的。高川卻開始不再覺得他是在“慣性麻木地等待白天的到來”。“女士,你在看什麼?”高川向年輕妻子攀問道。好一陣,對方似乎才意識到,高川是在對自己說話,一個明顯的回神表情從她的臉上閃過過來,讓她的眉眼從呆滯變得生動了些,才說:“我沒有看什麼。”頓了頓,又說:“我在聽。”“聽什麼?”高川有些好奇。在他的耳中,所有可以聆聽到的聲音並沒有改變,腦硬體記錄下來的聲波圖形數據在視網膜屏幕上呈現,雖然解析出許多不自然的聲音,但是都很平穩,仿佛這個地方的聲音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好像有人在唱歌。”年輕妻子過了半晌,才緩緩說道。“你又聽到了?”年輕丈夫似乎也回過神來,對自己妻子的話表現出隱隱的擔憂,“我還是什麼都沒聽到。”“因為那是騷擾虻在飛。”年輕妻子倒是反過來安慰他,“沒聽到才是正常的呀。”“騷擾虻?”高川問。“一本中的怪異生物。”年輕丈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是杜撰的,其實沒那東西,大概就是腦子裡總是胡思亂想——經常有這樣的情況吧,雖然自己想要安靜下來,但是,腦子裡的事情就是一個接著一個,記憶裡的聲音和景象都蜂擁而出,讓人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聽到了,還是隻存在腦子裡,其實根本沒聽到,讓人心煩意亂。所謂的騷擾虻就是指代這種情況,是一種形容的稱呼而已。”“原來如此。”雖然這麼說,但是高川看到了年輕妻子的細微表情,顯然她並不那麼認可這種說法,但也沒打算反駁,這種認知上的差異對她而言,似乎早已經是一種習慣了。“我對騷擾虻沒什麼興趣,但可以問問是什麼歌聲嗎?”高川朝年輕丈夫點點頭,對他的妻子問道。“聽不清楚。”年輕妻子的表情根本就是不打算敷衍,不打算應付丈夫的說法,她似乎覺得自己聽到的歌聲不是隻存在於腦海中的“幻覺”,不是在至深之夜的壓力下,那無法排解的負麵情緒。高川通過觀察,覺得她對這些事情十分認真,似乎想要更進一步追尋下去,才去仔細地聆聽。可是,如果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的話,自然也沒辦法讓他人得到認可。畢竟,除了她之外,這裡沒什麼人可以聽到同樣的聲音。“那為什麼會是歌聲呢?”高川問:“聲音也有很多種,不是嗎?”“那聲音有旋律……我說不上來的旋律……無法形容,平靜,安寧,就像是完全純淨的水從高處墜落一樣自然而然。”年輕妻子說。但是,高川卻敏銳地說道:“完全純淨的水——這就很不自然。”他十分清楚,在自然界裡想要找完全的純水,都多麼困難的事情,目前人類所用的純水,都經過人工篩濾,純度隻用百分之九十九來描述,亦或者說,即便如此也沒有百分之百的純水。當然,如果這隻是年輕妻子對歌聲感覺的形容的話,倒也沒差。隻是,高川仍舊會捕捉這種在正常世界裡毫無意義的東西,因為,他所身處的,正是一個充斥著神秘的不正常的世界,在這裡,人們用感性的說辭所表達出來的東西,都可以視為一種可能的暗示。“是的,我沒有說這很自然。”年輕妻子讓人意外地自承了自己說法的不自然,這就讓高川覺得,她可能十分在意“完全純淨的水”這個表達方式。“這個歌聲很不自然,很讓人在意,當它響起時,讓人很想沉浸在其中。”年輕妻子說。“但是有人叫你的時候,你還是可以回過神來,不是嗎?”年輕丈夫說:“所以,它也並不是那麼讓人著迷。”“不……我聽著這歌聲,總覺得,和你們說話,就像是在做夢一樣。”年輕妻子突然這麼說道。年輕丈夫微微露出“沒聽清”的表情,他反問:“什麼?做夢?”“是的,做夢……我覺得,我在做夢。”年輕妻子喃喃自語,“因為是在做夢,所以,就沒那麼可怕了。”“……你怎麼了?怎麼會說這樣的話?你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這些!”年輕丈夫半晌才反應過來,有些激動地說:“我都說了,不要沉迷在那個歌聲裡,你要知道,自己所麵對的都是再真實不過的事情。把這些事情都當做是做夢,你想變成精神病人嗎?你會死的!你反應慢了,以為在做夢的時候,萬一出了點什麼事情,就全都玩完了!”身為丈夫的他倒是對這點十分警醒——儘管有時現實就如同一個噩夢,但它終究不僅僅是一場夢,若隻是將它當作一場夢,就必然會招來懲罰。高川也感覺到了,比起年輕丈夫,這個年輕妻子身上,有著更大的秘密。雖然丈夫很激動,但是妻子卻再次陷入那恍惚的自我世界裡,她的平靜很難讓人再如同之前那般不去在意了。但是,這種隻有當事人可以察覺到,其他人都無法察覺的神秘出現的時候,高川也無法越過當事人本身去解決——同樣的,這個時候對其進行意識行走也是十分危險的。存在於一個人腦海中,仿佛並非來自於自我,而是來自於彆的第三者的一種思想,一個意識,一個聲音,一個閃光的東西——這樣的情況對高川而言也並不陌生,他最熟悉的,莫過於當心中生出巨大的恐懼時,才感受到的那宛如活物般,卻又沒有實際形體,而存在於自己意識中,並非自我意識的“怪物”。過去和現在,“高川”都稱呼其為“病毒”,或是“江”。哪怕不提這兩種無形無狀,無質無貌的存在,僅僅從人類意識的層麵出發,也能夠解釋這些奇妙的現象。恰好,在對情況的假設中,這個至深之夜的背後,就有這麼一個可以深入人類集體潛意識的可怕家夥。年輕妻子聽到的聲音,很可能就是這個至深之夜試驗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承載了不同的東西,每個人也都是不同項目的實驗體嗎?高川不由得這麼想到。如果將這個至深之夜視為一個複雜而龐大的試驗,那麼按照人的邏輯,它的確是應該可以分割成多個部分的,亦或者說,以人類的水準而言,這種解構成小部分進行研究,再將成果拚接起來的方法更有效率。“我也聽到了。”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在三人耳邊響起,頓時將每個人的目光都拉了過去。高川感到意外,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小女孩說話。雖然之前一直都在和年輕夫婦交談,但他卻沒有放過小女孩的表現。而且,將三者的表現相互對比,也是十分重要的參考。這兩個家夥……的確和小女孩不一樣。高川將目光轉移到小女孩身上,心中想著。小女孩背對著高川,似乎也沒有感應到高川的視線,明明之前還是那麼敏感,此時卻旁若無人地用篝火的灰燼在地上畫著淩亂的圖案,完全不顯得癡呆。她和年輕夫婦倆的相似和不同之處,在高川的感覺中,愈加清晰起來。不同?高川的腦海又閃過一絲捉摸不清的想法。雖然年輕丈夫的答疑並沒有出乎意料的地方,也許無法弄清年輕妻子所聆聽到的歌聲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有一點很明顯,他們在交談和非交談時是很不同的——在普通人眼中,或許是出神和回神的差彆,但是,所謂的“出神”和“回神”在神秘的世界裡,卻又並不是一種形容性的說法。在神秘學中的“出神”和“回神”,完全就是指“靈魂的離開與回來”。高川不由得想到,年輕的夫妻倆的出神和回神,莫非……是意識在兩個身體裡出入?突然有這麼一個想法,從高川的腦海中浮起。至深之夜中一具身體,白天正常情況下也有另一具身體,意識在之間來回嗎?當一邊身體比較清醒的時候,另一邊的身體就是沉睡狀態?所以,當意識更遠離一個身體時,回顧這個身體的行為,就如同做夢一樣?這樣的假設並沒有什麼直接證據,但的確可以解釋高川目前觀測到的諸多異常。即便如此,仍舊不能就這麼下結論。先看看小女孩的情況吧。高川如此想著。年輕夫妻已經在詢問小女孩之前提到的事情了——她也聽到了歌聲——高川從旁聆聽他們的問詢,一邊觀察著小女孩用篝火灰燼畫的圖案,假如她聽到的是和年輕妻子一樣的歌聲,那麼,高川反而對她的畫更有興趣。“你聽到了什麼?”年輕丈夫確認道。“歌聲。”小女孩說:“它在我的腦子裡唱。”這麼說著,她哼了幾句,卻走調而怪異。女孩有些不高興地沉下臉來,說:“我唱不出來。”“也許就是我聽到的。”似乎為找到了知音而高興,年輕妻子有些興奮。年輕丈夫的臉則格外陰沉,他可不覺得這是一件好事。但如果是壞事,又有什麼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