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後的是另一個自己,門前的也是另一個自己,此時此刻的自己即將看到另一個自己的同時,也被另一個自己觀測著。這是高川油然而生的感覺,但這卻並不是眼下最讓人驚異的情況。對他這樣一個富有經驗的神秘專家來說,“不能回頭”這個規則才是最麻煩的。假設不回頭就不會發生任何事情——包括好的和壞的——那麼,自然也意味著在一個限製重重的環境中,不會發生任何改變。如果自己永遠都不“回頭”,不去做那些會讓“另一個自己”做出額外行為的事情,那麼,自己是不是永遠都會在“教堂”和“另一個鏡像般的教堂”裡徘徊呢?高川也有著這樣的考慮。在這裡所發生的怪異情況,所讓人感受到的某種異樣的氣息,所觀測到的那些怪誕現象,都明確讓人感受到,這裡固有一套規則,沒有人揭示這個規則,但卻足以讓親身經曆這些異常之事的人在自己的腦海中將之勾勒出來。沒有人會告訴高川,他想的對不對,是不是想多了,亦或者想少了,還是想偏了。隻有高川去決定自己的想法的正確與否——無論是否搖擺不定,最終都必須在自己想到的幾種選擇中做出決定,而在他做出決定之前,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先輩,沒有警句,沒有足夠的線索,也沒有絕對的參照物,去告訴他這麼做的結果。高川對自己所做過的種種選擇隻分成兩種:一是在緊迫的情況下,二是在不緊迫的情況下。現在的情況似乎屬於第二種。他已經轉過身體,背對著大門。他可以感受到門另一邊的“人”抓住了門把手,一副隨時都會開門的感覺。等待的時間其實隻有短短的一兩秒,卻在怪誕而寂靜的氣氛中,顯得尤其漫長。然後,一如他所想的那樣,門還是被另一側的“人”推開了,明亮的光線從緩緩敞開的門縫中湧進來——教堂內無論何時都充滿了光亮,和窗外那一望無際的黑暗仿佛是兩個世界,而門的兩側都是相同的教堂,可即便如此,高川仍舊覺得,從門的另一處湧進來的光,要比自己所在的教堂的光亮更富有亮度和色彩。高光壓倒了低光,在地板上形成了影子——在正常情況下幾乎不可能看到的情景,就在高川的眼前上演著。光的掙紮和傾軋,影子就在兩者之間滋生,在交界處蔓延。高川一直都覺得,當光和光重疊的時候,隻會讓影子更加淡薄,可他此時卻看到,這些影子的顏色正在變得愈加深重。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一種幻覺:自己所在教堂的光,從門後傾瀉而來的另一個教堂的光,以及在這兩種本應一樣,卻實際在亮度和色彩上有著輕重淺濃差異的光之間滋生的不自然的影子,全都有了生命般扭曲起來。高川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他不確定這一幕是自己用眼睛看到的,還是用連所判定觀測到的,亦或者是腦硬體產生的資訊以形象且動態的方式呈現在視網膜屏幕上,再或者僅僅是大腦受到神秘力量的侵襲,而非自然產生的某種幻覺。他隻是本能傾向於,這是一種幻覺。門的影子,燭台的影子,垂吊飾品的影子,長椅的影子,桌台的影子,仿佛死了靈魂般,形同木偶的人們的影子,以及就站在門後,仿佛在打量自己這邊的教堂的那“人”的影子,瘋狂地從蔓延著的,越來越深濃的影子中分裂出來——它們似乎是有自己生命的,隻是在之前,要不就是沒有成形的環境,要不就是成形的時候被迫擠成毫無特色的一團,如今一個個輪廓劃分出來,便讓教堂中的影子世界變得豐富多彩,也更加的怪誕絕倫,猶如群無亂舞,足以讓一個正常人感到惶恐不安,以為自己釋放出了什麼可怕的惡魔。大門徹底打開了,高川聽著它發出“咿呀”的沉重聲音,隨後就感到另一邊的那“人”的目光直接穿透了自己,在自己所在的教堂的長椅和桌台巡視著。高川覺得“它”沒有看到自己,甚至於也沒有看到自己所看到的光在掙紮,陰影擴散,宛如群無亂舞的怪誕景象。“它”平靜得就如同隻看到了最尋常的東西,就如同自己之前那般。高川不由得想,當初的自己沒有看到門後的“人”,隻覺得那“人”似乎跑掉了,是否事實就如同現在這般,對方僅僅是“轉了個身”,就進入了一個讓開門的自己無法觀測的異常空間裡呢?不,或許還不能說是“另一個空間”,而僅僅是“看得到”和“看不到”,以及“看到了什麼”的差彆。在同樣的環境中,自己和另外的“人”隻觀測到了自己可以觀測到的東西,但卻可以感受到更大範圍的東西,所以,才會產生這種猶如鬼魅的情況。高川很想回頭,看看那“人”到底是不是自己。他雖然猜測是自己,但如果真的是自己,一旦彼此對上了眼,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在神秘學中,這個結局一般都不太好。這一次高川沒有猶豫太久,在那“人”一如之前的自己那般決定過來的時候——如果“人”走進來,高川沒有移動的話,這條路線肯定會讓這“人”和高川的位置重疊——在重疊之前,高川已經拿出八音盒,掀開了蓋子。八音盒的旋律響起,那“人”似乎聽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嚇了一跳,即將和高川重疊的身影停下來。高川凝視著自己的身下,他隻是要做出“改變”,但是,卻無法確定“改變”是否可行,也不知道會引發怎樣的後果。而當旋律響起的時候,高川看到了其中一個結果:自己原本從來都沒有注意過的,自己的影子,仿佛之前都沒有般,而如今正在迅速成形,好似被擠出來一樣,向著教堂內其他事物的影子去往的方向蔓延。轉眼之間,高川的影子就變成了一個瘦長的輪廓。但在位置和顏色上,卻和身後之“人”的影子區分開來。高川不知道那“人”是否注意到了影子的變化,是否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但是,直覺告訴他,對方是可以看到的,而且也必然看到,必然會因為看到的這種變化,做出必然的心理活動——倘若,那“人”就是另一個自己的話,他會想什麼,會做什麼,對熟悉“自己”的高川而言,根本就不可能有半點掩飾。但是,與之相對的,高川卻十分肯定一點:哪怕轉過頭去看到的就是另一個自己,那也不是真正而完全意義上的另一個自己,甚至於,這種“自己和自己的關係”連“義體高川和少年高川”的關係都及不上。“高川”的人格向來是“死後再生”,猶如“新陳代謝”,而並非是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那般單純而頻繁的“分裂”,當高川認知到自己是“義體高川”的同時,還能觀測到另一個“少年高川”,就已經是足夠異常的情況了,而“少年高川”的出現也是涉及到了“江”的結果。可是眼下的這個可能存在的“另一個自己”,無論有多大的來頭,支撐它存在的神秘性也絕對達不到“江”的程度。這裡是至深之夜,卻又不是拉斯維加斯的至深之夜,這裡有可能溝通一部分病院現實的資訊,從而成為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之間灰色而曖昧的交界,但卻也不可能真正達到過去的某個高川從病院現實進入末日幻境的過程中,受到“江”狙擊時所滯留的中間環境,乃至於,遠遠不及拉斯維加斯的至深之夜所具備的病院現實的資訊。這些差距都決定了,在這種特殊情況下,所可能見到的“另一個自己”也必然是不完整的。不完整的程度,也許足以稱之為“偽物”吧。先是偽物的“江”,然後是偽物的“高川”嗎?高川的腦海中浮現這樣的想法。八音盒的旋律在教堂中回蕩,排除其他的神秘,如果背後那“人”也擁有連鎖判定,就必然可以通過這種明顯的運動擴展自己的觀測範圍。不僅僅是高川自己,就連同樣背對著“它”的咲夜、八景、白井和森野也能觀測到。高川不願意“回頭”,但是,若是由對方選擇站在自己麵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它”會觀測到嗎?八音盒的旋律,以及由這聲音勾勒出來的更多的輪廓。高川如此想著,而身後的那“人”終於也有了動作。“它”筆直穿過了高川所在的位置,就如同彼此之間都隻是一道幻影。“它”站在高川的跟前,背對著高川。高川這個時候仍舊看不到“它”,卻能夠通過感受性去在腦海中勾勒它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個姿勢,每一個表情。就像是幻覺在腦海中滋生,高川看到“它”徐徐轉過身來——有些猶豫,但還是這麼做了高川沒有去做的事情——而這個轉身的幻覺也在這個過程中,漸漸充實起來,那已經不是隻在高川腦海中勾勒的景象,而是他的肉眼也可以看到的景象。這個“人”就像是從虛無中誕生,從空氣中走出,當他完成轉身,就已經充滿了最真切的存在感。高川的目光從腳下抬起,和他的目光碰在一起。高川的眼神是平靜的,但高川卻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驚異,疑惑和戒備。高川立刻意識到,雙方對自身處境的了解,對神秘變化的剖析,乃至於對藏匿在神秘背後的某些信息的推理,存在質量上的差距。高川打量著他:他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相貌比少年高川老成一些,但又比自己這個義體高川稚嫩。但是五官、身材和氣息的確讓人覺得,那就是十八九歲的“高川”,哪怕是高川自己,也很難從外表上找出“對方不是自己”的細節。但即便如此,高川對“高川”到底是什麼,有過太過深刻的認知,他擁有過去的高川們留下的資訊,又有著少年高川這個切實存在的參照物。在如此巨量的數據和如此獨特的參照物麵前,眼前這個“高川”的確隻是偽物的感覺,是如此的強烈。高川恍惚了一下,他突然有了一個印象,就像是突然產生了一種幻覺,從幻覺中臆想出這麼一個“事實”:在病院現實中的高川LCL化後,依舊進行的某些和“特殊實驗體高川”有關的實驗,正是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至深之夜”的關鍵成因,而眼下這個複製的至深之夜雖然弱化了,但卻仍舊從本質上接近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至深之夜”,所以,引發了類似的效果,才有了眼前這個偽物的高川。——病院現實——阮黎醫生——至深之夜——高川複製體從來都沒有過的印象,正在高川的腦海中膨脹,似曾相識的感覺越是濃鬱,既視感也就越是強烈。病院現實中曾經有一個醫生未能完成的試驗項目,阮黎醫生對其進行了再構成。新的試驗在舊的試驗理論上成立,最終,這個研究項目的代號,仍舊維持著那名醫生當初所起的名字“至深之夜”。在這個試驗中,嘗試利用藥物對特殊的末日症候群患者進行基因等級的刺|激。實驗體名為“高川複製體”,但並非克隆產物,而隻是在究“病毒”共性侵蝕試驗下的副產物的試驗樣本。在阮黎醫生接手後,進一步利用安德醫生的“人類補完計劃”的理論去刺|激實驗體精神層麵上的變化。這個實驗一直持續到現在,並已經完全處於超級桃樂絲的監管下。以上全都是高川陡然產生的想法,若換做是一個普通人,大概會認為這不過是自己的臆想而已,然而,高川對自己的幻覺,自己突然的臆想,全都抱著謹慎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