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川完全不理解哥特少女究竟做了什麼,隻覺得那無形無狀的怪物完全沒有掙紮之力。明明從感覺上來說,它的存在感是如此的龐大,但是,這種“龐大”所帶來的壓倒性的力量感一下子就變成了虛幻。被那同樣隻能感覺到,而無法目視的漩渦吞噬後,高川仍舊可以感受到那個怪物的存在,但是,從距離感而言,已經是在十分遙遠的地方了。從不知道多深的黑暗中,從四麵八方,都傳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音,就像是萬千人在說話,也像是隻有某一個東西在蠕動。高川突然感到恐懼,哪怕是那個被哥特少女稱為“情緒”的怪異出現時,也沒有帶來這種恐懼——針對不同的源頭所產生的恐懼的滋味是不一樣的,此時傳達進高川心中的恐懼感,和“病毒”不一樣,和“江”不一樣,和弱上好幾籌的那些神秘專家、怪異生命和神秘事件本身都不一樣。這種恐懼不是單一的源頭,而是多個相似的源頭,彙聚在一起。這種恐懼感並不是一直高揚而壓抑的,它有著複雜卻和諧的頻率,就像是一首旋律。高川猛然想起來了,它像是八音盒的旋律,但在嘗試去“聆聽”得更清楚時,卻又有一種漸漸變調的感覺。變調的旋律,愈發讓人在腦海中回蕩在教堂中聽到的歌聲——不,勿寧說,在這個至深之夜中出現的八音盒旋律和歌聲,其實就是仿照這種恐懼的旋律改編而成。雖然這是一種恐懼,好似爬蟲一樣,緩緩在腦皮層中蠕動,仿佛隨時都會伸出口器,刺穿大腦,吸食腦髓,但是,卻同樣有一種麻痹感讓人無法激烈地去排斥,去抗拒,甚至於,也會產生彆樣的快|感,讓人不由得沉溺在這份扭曲中。高川的腦硬體和自身的意誌,讓他不至於受到這種程度的侵蝕,但是,他同樣無法徹底驅走仿佛在腦海中紮根的這種旋律般的恐懼感。這個旋律,就像是持續的幻覺一樣,頻繁在他的腦海中響起。它就在他思考的時候,在他去想彆的事情的時候,在他嘗試將注意力轉移的時候。如果要說這個怪物的消失會留下什麼後遺症,或許如今的情況就是吧。總而言之,換做是一個普通人,勢必要發瘋不可。在高川回過神來的時候,那種代表了“恐懼感”的旋律也悄然退下。“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哥特少女喃喃自語著。“你消滅了它?”高川問。“不,它是無法消滅的,我隻是削弱了它的影響力。”哥特少女說。“這種做法會對全人類都有影響?”高川繼續問道。“是的。”哥特少女又一次凝視著高川的雙眼,“你感覺到了什麼?”高川沉默,但是,哪怕他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說,僅僅是沉默本身,就已經足以讓哥特少女找到正確的答案。“啊——原來是這樣。”哥特少女仿佛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她那平穩的表情第一次有了絲絲動搖。高川覺得她並非盯著自己,而是盯著一個更加廣袤的世界,隻聽到她說:“你的意識竟然是和人類集體潛意識並行的。你……已經不是人類了。”“意識行走者難以打開你的意識大門,你也無法進行意識行走,才是正常的。如今你卻擁有了意識行走的力量,而我能夠從人類集體潛意識中如此輕易的觀測到你,這才是最不正常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接連說了好幾個“原來如此”,顯然她從人類潛意識中找到了太多的資訊。然後,她如此對高川說道:“你也同樣是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怪物。不,從一開始,你就是被刻意仿造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怪物製造的怪物。你,真的是高川嗎?現在的你和我曾經見過的過去的那些你有著本質的區彆。”“是的,我是高川。毫無疑問。”高川斬釘截鐵,毫不猶豫地回答:“高川的人格,高川的思想,高川命運和責任,高川的未來,延續著這一切的我,不是高川又是什麼呢?我是不是高川,和生命的表現形式完全沒有關係。對高川而言,在作為高川而存在之前到底是什麼,在成為高川之後又變成了什麼,是無關緊要的。高川一直都在改變,高川也從沒有改變,高川就存在於改變和不改變的矛盾統一之處。”“我討厭太過於哲學的東西。”哥特少女輕輕揮動洋傘,那吸走了情緒怪物的黑洞裂成一個巨大的口子,將那孤獨的灰霧巨蛋也吞了下去。“正好相反,我還是挺喜歡的。”高川如此說道,因為,沒有哲學,他就會被那無比可怕的悲傷、痛苦和絕望擊倒。“那麼,我們還是少見點麵比較好。”哥特少女說著,從高川身旁走過,就要走進門外的黑暗中。“等等。”高川抓住了她的肩膀,然而,手中的觸感卻是一陣空虛——他明明抓住了什麼,卻覺得什麼都沒有抓住,這明明有質量,可以觸碰的身體,卻仿佛是不存在的。這樣矛盾的感覺,讓高川感到無比的彆扭,就像是有一根刺紮在心中,無論如何都無法拔除。而這矛盾的感覺在下一瞬間,就放大了無數倍,從內心傳遞到身體,從感覺演變為如有實質的力量,高川隻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整個人向後摔飛在長椅中。這種程度的攻擊並沒有給義體造成任何損傷,也沒有讓腦硬體在運轉效率上失常,說到底,在這個明顯傾向於意識態,就仿佛是一場夢般的地方,自己所感覺到的自己的身體,究竟是意識的投影,還是實質存在的物質,讓人難以辨認。即便如此,高川那百分之四十的血肉部分,正在以一種可怕的速度變質,扭曲,變成看起來仍舊是血肉,但在感官上仿佛已經是彆的某種活物。這血肉的活物長出一根根觸手,將高川自個兒捆束起來。這種行動上的禁錮在高川看來僅僅是小事,但是,之前那種矛盾的衝擊感,哪怕在實質化釋放後,也仍舊有一小部分頑固地殘留在他的內心中,有一種難以釋懷,因此無法敞開手腳,釋放出所有力量的拘束感。高川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古怪的攻擊,哪怕在對抗彆的意識行走者時……不,正如哥特少女所說,大多數意識行走者是無法對他進行乾涉的,因為他的意識不僅是“自我封閉”,而且相對於人類集體潛意識的“位置關係”也和其他人不一樣。這種種不一樣的地方,是係色中樞和超級桃樂絲特地為義體高川量身打造的防禦體係,既讓他從理論上不可能獲得意識行走的能力,也讓意識行走者難以進入他的意識中。然而,理論上不可能出現的情況已經出現了。在哥特少女麵前,高川已經漸漸意識到,他的意識防禦層已經出現漏洞,也許對大多數意識行走者來說,仍舊兼顧,但哥特少女之前對他意識的窺探,以及剛才那古怪的攻擊,已經足以證明,他的防禦在她已然失效。高川也漸漸明白了,為什麼這種意識防禦層會出現這些漏洞——因為,係色中樞和超級桃樂絲雖然用特殊的手段,對他的意識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位置關係”進行了調整,但是,連接他的個人意識和人類集體潛意識的東西,並不僅僅是“人類”這個概念,還有“病毒”。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既然存在著非人的怪物,那麼,不是人類的東西,就有可能也被牽連到人類集體潛意識當中,這不是很淺顯的道理嗎?因為,所謂的“人類集體潛意識”,已經不僅僅是屬於人類的了,在“病毒”的作用下,或許從基礎構成上,也已經不再僅僅局限於“人類”。“……病態惡化嗎?”高川從長椅上掙紮站起,在意識層麵襲來的乾擾不僅讓他覺得無法發揮出全部力量,還讓他覺得身體的每一個動作都失衡了。哪怕是維持站立姿勢,其實也是從生理到精神的極為複雜的配合,一旦這種配合出現差錯,站立也會得十分困難。哥特少女釋放的無形攻擊效果,持續存在著,若非腦硬體和百分之六十的義體足以接管這副身軀,否則,恐怕自己連站都站不起來吧。高川刻意發出的聲音和說出的詞句,讓哥特少女在門前停下腳步,她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看過來。“你說了很有意思的東西……讓我再看看……”哥特少女這麼說著,卻眉頭一皺,“這是什麼東西?”高川不知道她以“病態惡化”這個關鍵詞,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檢索到了什麼,但顯然無法滿足她的探究心。本來,僅僅是“病態惡化”的話,相關的東西在人類潛意識中要多少有多少,要找到特定的東西,就如同大海撈針一樣,但哥特少女是不同尋常的,她肯定有辦法繼續篩濾,最終隻剩下和“高川”有關的東西。即便高川無法理解,無法觀測她到底做了什麼,看到了什麼,意識到了什麼,碰到了什麼。但他可以肯定一點,既然係色中樞和超級桃樂絲將他調整成眼下的這個樣子,植入了包括腦硬體和義體在內的種種東西,並在意識層麵上布置了防禦手段,那麼,當這個防禦層產生變化,被他人入侵的時候,她們不可能沒有半點反應。哥特少女的意識行走能力雖然很強,但係色中樞和超級桃樂絲也不弱,不可能出現一方壓倒性勝利的情況。義體高川的身體和意識,原本就預想過,有可能演變成一個巨大的戰場的情況——於是,為了抓住主動權而特地對這個戰場進行調整,設想是將之變成一個針對“病毒”的陷阱。哪怕眼下的地方是新世紀福音複製的至深之夜,可以說是哥特少女的主場,但是,換個角度想想,一旦她如此肆意地從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接入高川意識,不就像是進入了另一個戰場嗎?無論係色中樞和超級桃樂絲如今在忙什麼,她們之前是否可以找到哥特少女,如今,在偽物江和偽物高川都已經出現,至深之夜明顯和病院現實產生了十分密切的關聯,高川意識被入侵的情況下,有著太多的“坐標”,足以讓她們通過事先預備好的種種機關去鎖定高川所在的位置。隻要哥特少女不斷深入高川意識,就一定會遇到“陷阱”。倘若說近江是一個“陷阱”,針對是以“江”這個姿態顯現的“病毒”。那麼,義體高川就是另一個“陷阱”,針對的是特殊情況下,“病毒”以本來麵目入侵高川意識的可能情況——當然,相對於“病毒”那不可預測的力量,這個陷阱的份量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用來對付其他弱於“病毒”的東西,卻就不是微不足道了。這些情況,有一些是超級桃樂絲透露過的信息,有一些是高川經過情報收集和邏輯推理,最終得出的結論,但結合所有這些可能性,“高川意識陷阱”存在,且十分強力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九十九。哥特少女的意識行走,以及她收集情報的方式,有著極為強烈的個人風格,然而,這種風格所導致的行為方式,在腦硬體的對比推斷中,觸發這個極大可能存在的“高川意識陷阱”的可能性也同樣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這才是高川在哥特少女的地盤上對抗哥特少女的手段所在。他的沉默,他的行為,他每一次注視的眼光,每一次的說話,每一次在姿態上的表現,都是為了打出這張牌做鋪墊。也許不需要打出這張牌,但是,最終的結果,仍舊證明了這些準備的必要性。“這是……陷阱?”哥特少女的臉上第一次浮現驚愕。“這可不是鬨著玩的呢。”高川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