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中繼器內部,參差起伏的牆體如同緊貼著的一層層鱗皮,一直蔓延到視線的儘頭,無論是從高處俯瞰還是從下層仰望,能夠看到的都是這些牆體,牆壁頂部就是通路,呈現出馬路、階梯、管道和橋梁等多種麵貌,全都是在人的常識中可以通行的地方,這些通路伴隨牆體一直向四麵八方,向高處和低處蔓延,一個人要走完這些道路,儘其一生都無法做到,哪怕隻是沿著一個方向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儘頭也不會看到終點。這些牆壁和通路就如同永無止儘的迷宮,沒有相關權限匹配的導航係統,單憑本能和目視,一定會在行進了一段路後就會徹底迷失在這些四通八達的通路中。魔法少女小圓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習慣這般另類的風景,但在她能夠靜下心來想想今後該怎麼辦時,卻發現自己早就融入了中繼器裡的生活。在這裡,缺少許多正常社會都必須具備的東西,小圓覺得自己不怎麼聰明,因為她從來都沒能弄清,缺少的到底是什麼,但卻能感受到兩個世界之間,那宛如異世界般的差異。能夠進入中繼器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成為魔法少女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被卷入第三次世界大戰,不是以平民的身份,而是以一個待命的戰士身份,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在幾個月前,這樣的問題在這個高中少女的內心中是不存在的——但是,最近她不由得,會自然而然地想到這些,然後為之糾結苦惱。身為最初的魔法少女,如今魔法少女十字軍理論上的首領級人物,小圓對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並不太過在意,倘若用他人的描述,就是太沒有自知之明。她在很多時候,都習慣於用曾經那個高中女生的視角去看待正在身邊發生的一切。如果僅僅從自己能夠活下來,自己在意的親朋好友和家人可以在這正常戰爭中,擁有比其他普通人更安全的處境,那應該是值得慶幸的吧。魔法少女小圓的確為之高興過,但是,當她眼睜睜地看著更多的民眾死去,伴隨而來的也有深刻的痛苦和悲傷。“神秘”在這個世界已經展露無疑,魔法少女作為神秘力量的使用者,在背後支持她們的是一個自稱“丘比”的奇怪生物,甚至於,根據“丘比”自己的說法,它到底屬不屬於“生物”的範疇還有待思量。但毫無疑問,丘比用自己的神秘力量,讓許多人成為了魔法少女,最終構成了一支魔法少女十字軍,並托管於一個更大型的神秘組織“網絡球”的旗下,它在這個意義上,是魔法少女們名副其實的核心,是魔法少女們所擁有的神秘力量的源頭。丘比的出現,源於倫敦的瓦爾普吉斯之夜,從這個角度上,它和中繼器有著很深的關聯,但卻又並非中繼器的造物,因為它在中繼器完成前就已經存在。網絡球用瓦爾普吉斯之夜建造了中繼器,是目前在戰爭中庇護全世界民眾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組織。他們的能力或許遭人質疑,其所擁有的神秘也讓人不可理解,行事充滿了秘密組織的風格,但卻不可否認,他們救援了許多遭受戰爭打擊的人們,竭力抵抗那些毫無人性的侵略者,所有做出的結果在當前飽受戰爭摧殘的人們眼中,是正義的,是必需的,是維護正確秩序的急先鋒。遵從丘比的建議,托庇在網絡球下,參與在大多數人看到都足夠正義、正確和必需的行動,包括小圓在內的魔法少女們都沒有什麼疑惑和猶豫。問題是,這場戰爭雖然還不滿一年,卻讓人覺得在戰火中度過了一個世紀,讓人萬分疲倦。那恐怖的敵人所帶來的威脅,好幾次都讓魔法少女十字軍減員,因此,對於繼續像戰士一樣參與這場戰爭,對不少魔法少女而言,是一股太過沉重的壓力。畢竟,魔法少女們在成為魔法少女之前,大都是平凡的普通人:其中三分之二是小學女生、初中女生、高中女生,之外三分之一有大學女生,家庭婦女,職業女性,乃至於還有一些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的男性,大家幾乎都是在平凡的日常中,參與平凡的社會活動,和戰爭根本扯不上乾係。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是如此突然,在神秘力量的引誘下,在被戰爭的陰雲中,這些平凡的普通人選擇了戰鬥,才在戰鬥中意識到,這場戰爭和自己當初意氣風發,心血來潮,亦或者充滿了複仇心時,想要去參與的戰爭完全不同。他們的敵人不是人類,哪怕有著人形,其內在也已經完全扭曲,所有想要打敗這些敵人,教育這些敵人,讓這些敵人品嘗失敗的痛楚,亦或者想要拯救它們的想法,統統行不通,也從根本上就不適合。唯一讓自己安全,讓世界和平,拯救無辜民眾的方法,就是殺死它們,殺死那些無論是人形還是非人形的怪物,可它們的數量是如此之多,能力也是如此的出眾,讓人在戰鬥中,隻能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絕望和瘋狂,懷疑自己等人是否真的可以戰勝它們,以及勝利的一天到底何時才會到來?自己認為正確且正義的一方節節敗退,魔法少女們就算賭上自己的性命,在敵人的狂潮中也仍舊顯得微不足道。那麼,自己所付出的這一切,就算是正確的,但又有什麼作用呢?小圓十分清楚,這樣的疑問正在魔法少女十字軍中擴散,而自己也正同樣為之迷惑。小圓並不後悔成為魔法少女,也不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錯誤的事情,她隻是覺得自己不夠聰明,除了戰鬥和戰鬥之外,完全找不到其他解決問題的辦法,而她又同時覺得,這種戰鬥也許是迫不得已,但絕對談不上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她時常在戰鬥之後,一邊為拯救了幾個人感到高興,一邊又從那毫無逆轉的局勢中,感受到一些讓人窒息和焦躁的東西,她無法形容那是什麼,但是,有這麼一種無形的東西,正在向自己等人逼近,而它是如此的不詳,如此的強大,讓自己無法描述,而又充滿了無力感。小圓嘗試對身邊的人描述自己的感覺,希望那些看起來的聰明人能夠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讓她能夠清楚知道,那讓人毛骨悚然的,看不見的,卻在冥冥中朝自己等人逼近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到底是怎樣的敵人。然而,身邊的人也無法給出這個答案,他們甚至都無法感受到小圓所感受到的東西。小圓最親近的朋友,最初和她一起率先成為魔法少女的另外兩人,學姐和曉美同樣為她的問題感到不可思議,她們是願意相信小圓的,小圓對此十分感激,但這種信賴並不足以讓她擺脫那思索中的困惑,以及本能感到不詳,以及麵對那隻有自己感受到的不詳時,心中浮現的恐懼。小圓覺得在這樣下去,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要死掉。她不想死,但在之前,她更不希望朝夕相處的這些戰友、朋友和親人們死掉。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用自己的死亡,去免除這些人的死亡。然而,並沒有神明回應她的祈求,她一邊戰鬥,一邊感受到深深的無助,就像是看著自己和同伴搭乘的汽車,正在朝懸崖開去,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去警告大家,也無法做出任何能夠改變這個結果的事情。隻能在旁人關心提及的時候,逞強地露出元氣的笑容。小圓沒有因此崩潰,因為她善待自己,也深愛他人,但是,每一次思考,她都隻能一個人深深苦惱著。她喜歡站在牆體上,沿著看不到儘頭的通路,穿行於階梯和石頭鋪成的道路,避開那些黑洞洞的管道,當她走著走著,仰頭可以看到更上方,那同樣綿密展開的牆體和通路時,就會有一種“這麼多道路中一定有一條正確道路”的想法,去驅散她心中的陰霾,讓她覺得,自己之所以感到手足無措,隻是因為缺少了“導航”,而無法從這些密密麻麻的道路中選擇正確的那一條,乃至於太過執著於牆體本身而忽視了牆體上方的通路。最近,小圓碰到了一個大人物,網絡球的最高指揮官“走火”。在驚訝和不安中,小圓嘗試對他描述了自己所感到的東西,但是,走火也沒有給她一個確切的答案,反而讓她不要想那麼多,這種事情由他們這些大人去煩惱就行了——從那些話中,哪怕是遲鈍的小圓,也能感受到,對方仍舊將她們這些魔法少女當作“不懂世事的孩子”來看待,哪怕自己等人已經參與了那麼多場你死我活的戰鬥。小圓不覺得自己被羞辱了,因為,她十分敏銳的意識到,走火看到自己等人的標準,和自己等人看待自己的標準,存在一個巨大的落差。兩者的標準是不一樣的,看待問題的角度也不一樣,哪怕走火給出一個答案,那恐怕也不是小圓試圖知道的答案——那是走火的正確,而不是小圓的正確。於是,小圓仍舊隻能迷惘下去,一直到現在。“嗯……?你還在為那種事情煩惱嗎?”聲音突然從腳下傳來,將小圓嚇了一跳,她回過神來,就感到一個小東西跳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她不慌張,因為那是丘比,讓她成為魔法少女的奇特生命。丘比是一個像貓又像是兔子的東西,它仿佛是不會死的,但除了讓人變成魔法少女之外,也看不到還有彆的什麼能力。比起敵人,比起魔法少女,比起一些普通人,它都顯得格外柔弱。可是,它的內心卻是堅硬的吧?小圓有時會這麼想。她根本不知道丘比在沉默和微笑的背後,都在想些什麼,可是在大多數交談中,它都對眼下這悲慘的世界和民眾無動於衷。哪怕再不願意,小圓也不得不同意魔法少女之中一些聰明人的說法:丘比是怪物,和自己等人殺死的那些怪物,其實並沒有實質性的差彆,隻是在暫時的立場上,偏向於網絡球——甚至不能說,它是偏向於魔法少女的。由它的神秘力量產生的魔法少女,對它而言到底算是什麼,根本就無人可以知曉。小圓所知道的人,都對這樣的丘比抱有濃濃的警惕。小圓想要相信丘比,但是,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種信任,她隻能像是撫摸寵物一樣,撫摸著丘比那毛茸茸的,柔弱又看似脆弱的身體。丘比是自由的,但在更多時候,總會呆在小圓的身邊,和小圓交談,但是,卻從來都不會正麵回答小圓的任何一個疑惑。“丘比,真的沒有辦法讓世界變回原來的樣子嗎?”這個問題,小圓已經問了無數次,每一次丘比都會顧左右而言他,所以小圓也漸漸不期待它這次會正麵回答。丘比是不可思議的,但是,這個世界上,伴隨著神秘的擴大,更加不可思議的東西還有更多,就例如自己此時所在的中繼器,每個人都說這就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東西。然而,哪怕是中繼器也沒有辦法中止眼前的戰爭,讓所有人回到正常生活的軌道上。中繼器外的世界很悲慘,人們生活在比過去更甚的戰亂苦痛中。過去僅僅在曆史課上認知的納粹,以如此真實的姿態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帶給人們的悲劇,要比課本中描述的更加慘烈。死亡和痛苦的死亡,已經遠遠無法形容它們給正常人所帶來的恐懼。對比起那些在中繼器外受苦的人們,小圓就覺得擁有魔法少女的力量,還依靠組織的力量安頓好家人朋友的自己,必須去幫助那些人,無論怎麼苦惱,都必須找到讓世界重回正軌的辦法,哪怕自己也會在戰鬥中麵對生死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