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區中繼器在崩潰。不僅僅是觀測末日真理教聖地城的神秘專家們看到了這一幕,幾乎在同一時間,意識還在活動的人們,都依稀看到了這一幕。那就像是一個幻覺,一個自己腦海中陡然產生的想象,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就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在這一刻搶占了人們所有的思考能力。無論是普通人還是神秘專家,都可以感受到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衝擊,就如同在自己的人聲中遭遇了一個足以顛覆自己人生觀的事件,它所留下來的,已經不再是震撼,而是某種切實改變了自己的東西。麵對這與其說是深入人心,不如說是從自己內心深處迸發的衝擊,所有停止了思考的人,在回過神來的時候,都產生了一種“世界在那一瞬間頂個”的感覺。然而,衝擊並沒有停止,很多人在同一時間看到了可怕的幻覺,聽到了混亂的聲音,他們開始尖叫,變得混亂,思緒淩亂得無法整理,思考無法找到正確的方向,這和有多少知識,是否擁有冷靜的心態毫無乾係,全然就是支撐自己整個人生,經過時間和遭遇積累起來的“思想”正在麵臨前所未有的考驗。在人從意識層麵上接受考驗的同時,整個末日幻境存在的事物都開始動蕩起來。無法形容那是宛如漣漪般擴散,還是宛如波濤般抖動,本來無形無質的衝擊卻在讓事物原本的輪廓像是果凍一樣搖晃,似乎隨時都會扭曲成另一種模樣。外形的改變在這個衝擊中也並不是重點,關鍵在於人們能夠切實感受到具體而熟悉的事物變得陌生,卻無法述說陌生的原因——就像是石頭已經不再是石頭,鋼鐵也不再是鋼鐵,倘若有人在這個時候觀測原子,用理論物理和數學解析誇克和曾經被視為定理的公式,就會更加深刻地發現,它們已經全然和自己所認知的樣子截然不同。就像是世界從基礎結構上被顛覆,被粉碎,被混亂地捏成一團,隻剩下一個似是而非的輪廓。可即便是在認知中如此深刻的,理論上應該天翻地覆,無人生還的局麵,可人們還能認知到自己還“活著”。所有能夠感受到這次衝擊的人,都會產生“世界正在毀滅,自己將在下一瞬間死去”的念頭,但是,一秒緊接著一秒過去,對自我的認知仍舊存在:自己的心跳仍舊在繼續,自己的身體也沒有灰飛煙滅,自己仍舊站在大地上,仰望著天空思考問題。然而,“能夠思考”這件事情本身,變得比以往還要讓人感到恐懼。這種恐懼就像是陡然產生的,在這之前,大概沒有人想過,自己可以思考是如此可怕的事情,甚至對自己可以思考這件事情覺得理所當然,對自己是一個有意識的,能夠思考的智慧生命毫不質疑,在常識中,“思考”這一行為本身也是最正確也最有前途的。可是,就在這無法形容的衝擊,從自我認知中湧出,好似火山爆發一樣,從自己的意識深處爆發出來的時候,“思想”、“思考”和“思維”等等意識層麵的活動現象,都仿佛變成了一條連接異界的橋梁。人們開始意識到自己從來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將從未聯係在一起過的東西聯係在一起,通過這些思考和聯係,原本破碎的,毫無關聯的,在認知中不應該出現,或者說,不應該以這樣的方式出現的東西,全都翻湧出來。沒有人可以停止思考,沒有人可以約束自己思考的方向,沒有人可以在思維中準確的抓住自我,沒有人能夠想起“常識”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概念。天空和大地都變得不同,過去顯得井井有條的可見事物,一直都在呼吸著的空氣,可以劃分出具體物事的邊界的一切,例如水和泥土,正在變得毫無秩序,不存在概念的劃分,變得無限深遠又不可名狀,仿佛有什麼存在正在向人們揭示:“物質”是這個宇宙中最大的騙局,而“秩序”則是最膚淺的表麵,所謂的“萬事萬物”其實並不存在,事物和事物之間也並沒有概念之間的劃分,泥土從來都不是泥土,水也從來都不是水,這些用以區分,用以觀測,用以理解的劃分,並不是為了讓人變得聰明,而是為了讓人變得愚蠢——聰明的人,將會遭遇更加恐怖的東西,因為,他們的聰明將會讓他們認知到超乎他們所能理解的絕望、冰冷而恐怖的事實,這和他們有多少知識,有多堅強的意誌無關。他們會深深的理解到,科學說過“宇宙是一個封閉的係統,所以未知是有定量的”這句話是何等的正確,科學本身就是證偽,也必須證偽,所有的定論都是為了被推翻才存在的,所以,這句話的正確就在於它也是可以被推翻的。當他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不,在遍及整個末日幻境的衝擊中,已經有人意識到了:自己所生存的世界並不是一個“封閉的係統”,所以,未知不存在定論,而自己也就不存在“理解所有真理,位於事物頂端”的可能性。無論自己學習了多少知識,無論認知到了多少事物,無論變得何等強大,在何種意義上處於食物鏈的頂端,都必然存在自己無法理解的未知之物——甚至於,自己根本無法想象,那未知的事物對自己是何等的危險,自己之所以存在,無關於自己的強弱,而僅僅是一個不斷變動的概率,而自己永遠都無法把握這個概率。哪怕成為全知全能的“神”,也隻是在一個封閉係統中的全知全能,而在神也未知的災難麵前,轉眼間就如同泡沫一樣毀滅。正因如此,所以,人們才會本能得讓自己變得愚蠢,用一種愚蠢的方式去看待事物,去理解世界,以讓自己生存下來——這個世界沒有邊界,沒有封閉,宏觀上是無限的,微觀上也是無限的,理論上的“不可再分的最小值”正是自欺欺人的結果。它是如此的冰冷,讓人感到絕望和無助,人們所在地方,正是在如此世界中的一個支離破碎的小島,而人們從誕生開始,從成為了智慧生命開始,從有了自我意識開始,就選擇了不去遠航。聰明人認知到這一點,便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恐懼,這種恐懼在自己進行思考的同時也在膨脹,讓自己難以承受。愚昧的人看到身邊那些聰明人大聲尖叫,抱著腦袋痛苦翻滾,蜷曲身體瑟瑟發抖,卻無法理解這些聰明人的身上正在發生什麼。可這樣的景象,對愚昧的人而言也是恐怖的,亦或者說,是一種愚昧者最能切身體會到的恐怖。隻有存在意識障礙的精神病人,才能對麵前正在發生的災難無動於衷。衝擊的產生是如此之快,導致的連鎖反應又是如此的劇烈,並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線性蔓延過程,而是同一時間就讓所有人都在意識層麵上承受著至今為止最為可怕的折磨。當第一個人選擇自殺的時候,第二個自殺者就很快出現了,自殺就像是傳染性的病毒,從意識層麵成為一種從那無邊冰冷而絕望的恐怖中逃離的趨勢,愚昧的人無法理解,為什麼那些在平時看來都是精英分子的人,竟然如此的脆弱,但是,他們同樣被這一異變嚇得尖叫,如同無頭蒼蠅般奔逃,仿佛要逃離某種無形的厄運,然而,他們並不理解,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全球的恐慌在同一時間出現,遍及所有的州地和城市,無關乎種族、國彆和膚色,就連一直都沒有停息過的世界大戰,也在這一時刻變得混亂,所有試圖趁著混亂,本能或理性地想要做點什麼的人,當他們開始“想”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接觸那讓人瘋狂的東西——那對世界的認知,對自我的認知,以一種無可名狀的混亂姿態,在那機靈的腦袋瓜裡攪拌。也許會有人不停警告自己“不要去想”,但是,“思考”這個行為已經銘刻在他們的生命中,無論他們從哪個方向出發,去思考什麼事物和事件,最終都會歸入“世界是什麼,從何開始,從何結束,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之類的終極疑問中,又會從這些終極疑問中墜入那未知的混沌中。於是,世界大戰在混亂迸發的一刻,就已經停止了。不僅僅是普通人和神秘專家,不僅僅是他們認知上可以被稱為“人類”的存在,就連被公認為“怪物”的納粹士兵們,也在這一刻,陷入瘋狂、停頓和自我毀滅中。就像是——所有能夠思考的有意識生命,都終將在思考中滅亡。不是所有人都能維持自我認知到最後一刻,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在最後一刻喪失自我認知,但是,在那些因為愚昧或者意識障礙,亦或者被某種神秘保護著的人們的眼中。他們所能理解的“世界末日”正在自己的身邊蔓延,而這個“世界末日”和他們過去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不是核威脅毀滅了地球的生存環境,不是病毒讓生物的生理崩潰,不是外星人入侵,不是生命的變異,也不是星球的對撞,而僅僅是從人的意識和思考行為中陡然迸發的,讓人措手不及的災難。當他們能夠意識到,這是“存在意識,可以思考的生命就無法幸免”的災難時,也意味著最強烈的衝擊已經過去了。伴隨著衝擊的減弱,他們可以清晰感受到,那些可以讓他們理解“真相真理”的思維渠道也逐漸關閉,自己正在變得愚昧,那些讓人痛苦和絕望,充滿了不可名狀之恐懼的東西,正在從自己的視野中遠去,卻並非是它們不存在了,被消滅了,而是自己終於可以閉上眼睛,不再去注視它們。人們從房間裡,從塹壕中,從一處處或簡陋或精致的棲身之所,從封閉的避難所和某一處自然環境中站直身體的時候,他們開始察覺到一種異樣:世界變得靜悄悄的。不明所以的人推門而出,強忍著身體深處傳來的一陣陣不適感,去查看親朋好友和身邊之人的狀況,大都隻會看到自殺的屍體,腦死亡的屍體,變成植物人的人,產生意識障礙的人,差一點死亡卻因為各種因素沒有成功,苟延殘喘著的人。在戰場上徘徊的人們,就如同行屍走肉,他們挖出自己人的屍體,又發現了納粹的屍體,可他們隻是疲憊地本能卻麻木地挖著,將這些屍體,無關乎它們來自於自己人還是敵人,一個個翻出來,仿佛期待它們還能喘上一口氣。然而,當人們意識到,能夠如自己這般幸存下來,還能認知自我,還有思考能力的人隻是極少數中的極少數時,他們隻是疲憊的,宛如放棄,宛如崩潰般,一個緊接著一個倒在地上,躺在這些屍體和無意識的人形輪廓上,就像是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失去了。他們本能就知道了自己幸存的原因,就在於自己的愚蠢,但即便是愚昧的人,也能有一個無比強烈而真實的感覺:戰爭結束了。地球上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結束了,以大多數人都無法想象的方式,在一個突然的時刻,讓人措手不及地,無法抗拒地,也無法對之進行具體述說地,就這樣結束了。幸存者不知道全世界的人類還剩下多少,無論身處何處,放眼望去,最多的永遠都是屍體,和那些癡呆的,無法思考的人形走肉。沒有人能夠因為世界大戰的結束而放聲歡笑,沒有人覺得自己是勝利者,幾乎沒有人能夠去想:接下來該怎麼辦?存活的,尚能夠思考的人,大都選擇了放棄思考——也許以後還是需要思考的,但是,現在,此時此刻,腦子裡隻有一片蒼白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