銼刀不記得到哪裡才是夢境,她上一秒的記憶還停留在大家圍坐在砂石地的場景,下一秒就被浸泡在容器中,在沙石地裡的感受有多麼真實而強烈,此時在容器裡的感覺就有多麼真實而強烈。銼刀每一次呼吸,都會吸入容器中的液體,她可以感受到這些冰冷的液體在氣管和肺部流動,之後又從口鼻裡排出來時所產生的異物感,她還不慎喝了好幾口這些液體,要說味道大概是沒有的,比之白開水或自來水的滋味還要淡薄,正是這種淡薄的感覺讓她的胃液似乎都要湧起來般。銼刀用力拍打容器的蓋子,她用力推,卻推不動,敲打也無法打碎,儘管這個明顯是蓋子的部分用了透明的材料製造,但卻絕非是玻璃的觸感。銼刀在這個狹小封閉又冰冷的環境中,愈發可以感受到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這種恐懼感放在以前,已經是很少感受到的了,常年神秘專家的冒險生涯,讓她對大多數場景所營造出的恐怖已經麻木,然而,那宛如噩夢一樣的沙石地裡的情景,就像是重新讓這些早應該習以為常的恐懼恐怖變得鮮活起來,讓她重新又能感受到一種熟悉中帶著陌生,充滿了既視感的情感。雖然可以形容得美妙,但對銼刀個人來說,此時此景,無疑是讓她倍感痛苦的,她並不希望這些恐懼而絕望的情感,會在這種時候猶如火山一樣爆發出來,讓自己難以自持。如今的恐懼,就像是之前那噩夢一樣的體驗的延續,銼刀不由得加重了力氣。也許是掙紮得太過劇烈,終於有一個身影在容器外靠近。隔著液體和容器蓋子,銼刀隻能看到一個大略是人形的輪廓,連是男是女都無非分辨出來。銼刀繼續用力捶打容器蓋子,直覺告訴她,外麵的不是“壞東西”。自己所在的地方,也絕對不是敵人的地盤。她有許多東西沒能弄明白,但是,隻要能夠離開這個該死的容器——身影在外邊擺弄了幾下,容器裡出來低沉的聲音,哪怕是浸泡在液體中的銼刀也能清晰聽到,她還看到了許多泡沫從自己的腳下冒出,上浮,水麵便咕嚕嚕地開始下降。但是,比排水更快,容器蓋子發出“嗞”的一聲就向外彈開。宣泄出去的液體帶動銼刀的身體向外撲去,銼刀試圖站穩,卻立刻感受到一種宛如腿部筋肉都已經斷裂的無力感,一接觸到地麵的實感,整個身體就無力地跌坐在地上。也許是知覺麻木的關係,銼刀雖然摔倒了,卻沒有十分清晰的感覺——她就是覺得站不起來,輕飄飄的好似還在夢中。她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頰,但手臂也無力發出聲響,從手腕到臂膀,鬆軟得讓她聯想起麵團。“……看來你出來得太早了。”一旁有聲音傳來。銼刀知道是那個把自己放出容器的人,聽起來很耳熟,肯定是自己的熟人,但是,那個名字在腦海中隱約浮現,卻又沒能立刻清晰記起來,她還有一種古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對這個人不應該如此模糊,兩人之間見過不止一麵,也合作過不止一次。不過,正是這種熟悉感,讓她在還沒有弄清自己情況前,就稍微得到了一些安心感。“隻是身體虛弱了一點,我可不想讓自己變成標本,成天泡在福爾馬林裡。”銼刀儘量讓自己的話顯得俏皮一些,但她顯然失敗了,對方完全沒有笑意,那平靜的態度反而讓銼刀有些尷尬:自己剛才到底在說什麼啊。銼刀轉頭看向說話人,一個身材凹凸有致,讓人豔羨的成年女性,哪怕身上穿的是辦公女性的套裙和襯衫,也無法遮掩那有彆於其他辦公室精英女性的氣質,該說是沉穩還是陰沉呢?在理性的儘頭可以看到狂熱,而在狂熱之內也可以看到那非同尋常的冰冷。不知道是淡淡的妝容還是真的疲憊,她的上半張臉仿佛蓋著一層陰影,但那雙眼睛炯炯有神。在這身職業套裙外,還有一層科研人員式樣的白大褂,這個女性將兩隻手都插在口袋裡,微微躬著身體俯瞰下來,那目光有著銼刀可以清晰感受到的銳利,她隻覺得一瞬間,自己的心理和身體狀況就已經被對方剖析知曉了。銼刀看清了對方的樣子,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立刻浮現在她的腦海中。“近江——”銼刀立刻明白了,自己的直覺沒有出錯,這裡是安全的。因為,近江所在的地方,就隻有網絡球的核心,而網絡球的核心又必然被倫敦中繼器保護。“十幾個小時沒有聯係了,銼刀。”近江伸出手,像是要將銼刀從地上拉起來。銼刀卻之不恭,抓住那隻手,嘗試了好幾次,才稍微站穩了腳跟,但是,從腿部傳來的虛弱感,卻讓她覺得自己一不留神就會再次跌倒。“到底是什麼回事?”銼刀不由得問道,她有許多想問的事情,卻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問起。“五十一區中繼器和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產生碰撞,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衝擊讓整個人類社會停擺了。”近江平靜地說:“現在全球幾十億的人百分之九十九不是已經死亡,就是已經成為了植物人,稍微幸運一點的人變成了白癡,更幸運一點的人正嘗試讓自己變成白癡——你們就是那群嘗試讓自己變成白癡的人之一。啊,不要誤會,我可沒有在貶低你們,毋寧說,在當時的情況下,你們用了比較聰明的辦法,但即便如此,也無法讓你們全部逃離厄運。”“厄運……”銼刀這一次真的想起來了,那仿佛噩夢一般的五十一區情況,是的的確確發生了的事情。她的記憶隻剩下在沙石地裡,嘗試整理情報,確認之後行動的部分,然而,那些記憶在如今看來是何等的古怪,自己等人就像是被困在一個思維的迷宮中,在理清思緒做處決定的一刻,一種有意識的脫離思維的狀況也在同時發生。那種滋味,並不是被外來的神秘力量影響了,而是自己在本能地那麼處理——就如同近江此時所描述地那樣:自己等人當時正在試圖讓自己變成白癡。銼刀不知道,自己等人究竟是何時被網絡球回收的,按照當時的情況推理,自己等人幾乎沒可能依靠自己的意識回歸網絡球。不過,既然現在清醒的時候,近江這個網絡球的代表性人物就站在麵前,多少可以證明,自己等人確實已經得救了。或者說,現在的情況,至少比記憶中的當時,所能想象到的最壞局麵要好得多。因此,銼刀很難理解近江口中的“厄運”是多大的程度,她心中還存留的恐懼,不是因為這個“厄運”而產生的,而是基於某種更加深刻的認知層麵。“在避開衝擊的最高峰後,我們嘗試回收所有幸存的神秘專家,但包括你們在內,百分之九十九的神秘專家無法抵抗潛意識的惡性反應,變成了不可理喻的瘋子。”近江說的事情,對銼刀而言並不是多麼難以想象的新鮮事——她自己有過深刻的體會,洛克當時更是直接發了瘋。儘管當時洛克能夠恢複過來,卻並不意味著,所有遭受衝擊的神秘專家都能和洛克一樣。“有一部分人襲擊了我們,但他們的心智已經完全崩潰,殲滅起來不算困難,隻是,按照當時的情況,不對你們這些人加以限製,反而會讓其他人感到不安。”近江看了一樣已經打開蓋子的容器,說道:“因此,回收的神秘專家全都被丟進了這樣的裝置中,抑製意識活動,隻有在數據上確認了他們的心智得到一定程度的恢複後,才會釋放出來。銼刀,你是第一個蘇醒的人。”“其他人呢?”銼刀不由得追問道。“你是第一個醒來的,也才剛剛蘇醒,其他人當然還在沉睡。”近江仿佛警告一般說道:“你應該不會想把他們釋放出來吧?”“為什麼這麼問?”銼刀有些愕然,“沒有你們的允許,我連他們在哪裡都不清……”這麼說著的時候,她猛然直覺感受到了什麼,抬眼望向四周,隻見自己竟然是在一個巨大的空洞中,寬敞的螺旋階梯鑲嵌在牆壁上,沿著牆壁向上向下蔓延,而自己所在的艙體,也同樣鑲嵌在牆壁上,對應螺旋階梯的位置,既不是頭也不是尾,究竟是處於中間的哪個位置,因為沒有足夠的參照物,所以也無法知曉。向上和向下都看不到儘頭的螺旋階梯,鑲嵌在牆壁上,仿佛一個個蛹的容器群,讓銼刀感受到一種壯絕又深沉的美感。雖然無法讓人的心情愉悅起來,但卻不得不對之歎為觀止,就數量而言,這些容器給人的觀感,已經是“難以計數”的範疇了。“這些全都是神秘專家?”銼刀巡視著牆壁和階梯,不由得問道,“有多少個?”“不到一萬。”近江說:“最終可以存活並蘇醒的人,大概不會超過一千人。”“牧羊犬他們呢?”銼刀的心中一緊,連忙追問道。“同樣在裡麵,在我們進行回收的時候,你們的人格意識已經處於一個極為危險的,效率運作低下的狀態,簡單來說,你們那個時候,真的把自己變成了癡呆病人。”近江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黑色邊框眼鏡,“從檢查結果來說,你現在的人格已經和之前的你有所不同,不過,人對自我的認知都是即時的,你自己無法察覺到自己的變化。其他人也是如此,大概所有人的變化都會比你更大吧。”“這有什麼不好的嗎?”銼刀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眼神坦然地和近江對視:“在你看來,現在的我是過去的我所不願意成為的樣子嗎?我倒是覺得,若真有所不同,過去的我也不會介意。我對自我的認知,應該沒有和過去完全斷裂。”“……我也這麼覺得。所以,你比較幸運,但是,不幸的人,說不定會再次陷入自我認知的瘋狂之中。”近江的聲音在銼刀的耳中,稍稍變得陰沉起來,“對這樣的不幸,我也設置了一個閾值,隻要超過了這個數值,我就不客氣地把他們‘用掉了’——因為在這些人中,或許有銼刀你在意的人,所以我才特地詢問一下,可以吧?”近江的“用掉了”三個字讓銼刀感到了一種深沉而不詳的暗示,那並非是讓自己有生命危險的不詳,而是一種會對自己有所衝擊的不詳,更準確地說,讓銼刀覺得,不去太過深入的了解比較好,儘管她對近江會如何“用掉”感到好奇。“……就算我不同意,也不可能真的停止吧?雖然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但是,你所做的事情應該都是得到了網絡球的許可。”銼刀沉吟了片刻,說:“如果可以的話,把會被用掉的人排個次序如何?不認識的就算了,但是熟人應該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顧吧?”“嗯……”近江點點頭,“你回答得很爽快,銼刀,這就是現在的你和過去的你不同的地方。”“過去的我更有正義感和好奇心?”銼刀問道,這一時間的聊天,讓她可以感覺到身體狀態的好轉,肌膚對溫度也變得敏感起來。從容器裡出來後,她一直赤|裸身體,現在總算會對“自己是赤|裸著”的狀態有所感覺了。見到銼刀抱起手臂,像是有點兒冷的樣子,近江脫下白大褂遞過去,一邊回答道:“不,過去的你的回答會顯得更加熱血一些,和正義感、好奇心沒什麼關係。例如,過去的你對剛才的問題,會說:一定有辦法讓他們好轉過來,我們來想想辦法吧。”銼刀披上白大褂,反問道:“那麼,真的有辦法讓他們好轉嗎?”“有,但是,他們這個樣子的用處,比他們好轉的用處更大。”近江平靜的聲音愈顯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