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江的回答在銼刀的腦海中回響,那聲音變得有點兒不像是人類的聲音,也好似要鑽入大腦,直達物理層麵的最深處。銼刀不覺得這是近江的問題,她隱約意識到了一點:自己雖然已經被網絡球救了回來,但並不意味著自己的情況有所好轉。那曾經在五十一區外圍沙石地裡的場景,那隱約模糊的記憶,那切身又陌生的感受,矛盾地在近江的聲音中交織,她覺得自己的腦漿好似被什麼東西攪拌一樣。銼刀沒有任何物理上的痛苦,卻從理性和感性中感受到一種沛然的恐怖,擊穿了心靈的蔽障,無論如何裝傻,無論如何不去想,無論如何避開這些思維,都無法躲開陡然生出的靈感。正是那靈感讓她不由得產生了更多的聯想,並讓她明白了,近江的回答背後所具備意義——兩個中繼器的碰撞產生了遍及人類集體潛意識的衝擊,在衝擊中得以幸存的人,被網絡球加以回收,放置在倫敦中繼器裡,但這麼做並不是為了救助這些幸存者,而是因為這些人對此時的網絡球來說,恰恰是重要的資源。這種資源的性質,並不在於這些幸存者的身份、立場、智慧和生理方麵的東西,而在於撇開個體所具備的個性之後,所存留下來的共性——這種共性不會因為幸存者本人是白癡還是聰明人,是敵人還是自己人,有怎樣的立場和思維方向而有所改變,而僅僅在於,幸存者是“在人類集體潛意識衝擊中幸存下來的人”,更進一步說,這樣的人在意識層麵上具備此時網絡球需要的東西。這場幾乎毀滅了人類社會的意識衝擊,就像是一張過濾網,將“特殊的”留了下來。但是,銼刀無法想象,亦或者說,她並不願意去深入思考,為什麼網絡球需要這樣的人,而在這些人中,神秘專家和普通人又有怎樣的差彆,這種差彆又是否會導致網絡球對兩者的態度有所差異。另一方麵,銼刀也深深感覺到了,這種“無法想象”其實和“能夠想出來”僅僅隔了一張紙這麼輕薄,仿佛隻要稍微用點力就會真相大白,可是,來自真相的恐懼,以及預感到這個真相的震驚,讓她無法在第一時間這麼去想。銼刀猶豫了。近江平靜的臉上露出些許仿佛幻覺般的微笑,她就像是看穿了銼刀的猶豫,說道:“沒錯,在五十一區中繼器和拉斯維加斯中繼器對撞前,中央公國方麵通過了我們的申請,已經將三仙島的更多資料發過來了,其中就包括‘篝火’的製造和應用……雖然就理論來說,都是些扯談的東西,但是,我在這方麵挺有天份,就算不照葫蘆畫瓢,也能做出類似的東西來。因此,結論就是:凡是在這次衝擊中無法自我恢複過來的人,都將成為倫敦中繼器的柴薪。三仙島用了一千萬軍人作為柴薪,去推動那不可思議的神秘,我很好奇,現在倫敦中繼器擁有超過一千萬的經過意識篩選的柴薪,又能將中繼器的力量推動到怎樣的境界。”“……”銼刀張開嘴,但很快就察覺到自己的牙齒在打顫,近江的描述放在平日裡,隻會被當作異想天開的笑話,但是,在認知到如今這個世界的狀況有多麼險峻後,根本無法讓人笑得出來。雖然很想懷疑,近江說的是不是真話,網絡球是不是真的這麼打算,但是,在她的認知中,網絡球的確擁有這麼做的能力,因為——銼刀還記得自己在意識衝擊發生之前,所得到的最後一份關於各個中繼器勢態的消息:五十一區中繼器已經明確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迷失,末日真理教中繼器也已經完全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潛伏,納粹的月球中繼器被強行擊出人類集體潛意識,卻位於宇宙之中,而拉斯維加斯中繼器雖然無法定位,但肯定不在地球上。這意味著,如今守護著網絡球核心的倫敦中繼器,已經是地球上唯一一個沒有完全進入人類集體潛意識的中繼器了。它擁有從各個角度來說都是最佳的優勢,去對地球上發生的任何事情做出最優先的,效果也為最大的反應。銼刀再次抬起頭,就在身邊,宛如中流砥柱一樣,貫穿於這個空間的巨大螺旋階梯,以及環繞著這個螺旋階梯的圈形牆壁,以及和這些牆壁連成一體的容器,正是倫敦中繼器對意識衝擊做出應對:大概地球上大部分的幸存者,都被回收到這裡了吧。而自己,正是這次人員回收中的其中一個。自己和其他被回收的幸存者不同的地方大概在於,自己在一個驚險的時間,恰好地從那恐怖的噩夢中蘇醒過來。緊接著,銼刀更進一步意識到,在這個巨大的空間裡,能夠站著的,除了自己和近江之外,再也看不到第三個人,這也意味著,如果近江不在這裡,那麼,即便自己清醒過來,也根本無法離開那個容器。容器本身的堅固,就連神秘專家也無法打開,這裡必然擁有某種神秘,能夠壓製在意識衝擊裡發瘋了的神秘專家。“你們瘋了嗎?這裡可是如今地球上最後的人類了。”銼刀瞪大了眼睛,“我不覺得梅恩女士會同意這麼做。不,不僅是梅恩先知,就算是在你們網絡球內部,也一定有不讚同這麼做的人。不,現在想想,收容所有幸存者的地方,倘如在網絡球內部是公開而統一的,那麼,呆在這裡的人絕對不會像如今這般稀少……真相隻有一個,你,近江,你到底要打著網絡球的名義做什麼?”“哦,你認為這事情是我個人的想法嗎?”近江並沒有因為銼刀的質問而露出半點情緒上的動搖,她那平靜的強調,仿佛幻覺一樣的微笑,仿佛被劉海遮住了光線,在上半張臉投下的陰影,都讓銼刀感到比之前更甚的惡寒和陰森。銼刀覺得,此時的近江,哪怕用“瘋狂科學家”這樣的詞彙去描述,也根本無法表現出她此時所散發出來的瘋狂和異常——說到底,雖然眾所周知,近江在網絡球內部做的是研究方麵的工作,但是,她研究的東西是“神秘”,而“神秘”的本質讓“研究”這樣的行為顯得毫無意義,“研究神秘”本身更像是一個悖論,一個冷笑話,因此,近江絕對是無法稱之為“科學家”的。銼刀比任何時候,都要理解“近江是一個研究專家”這句話到底是何等的荒謬可笑——在這個美麗的人形內部,填充的本就是一個瘋狂又異質,充滿了神秘的東西。正是因為“近江”這個女性的內在就是某種神秘,所以,才讓她看起來像是“解析了神秘,進而製造了神秘”,但實質卻仍舊是:更高的神秘性會對低層次的神秘性進行乾涉。從這個角度來說,“近江牽頭建設了倫敦中繼器,是中繼器理論方麵的專家”這個事實,是否反而證明了“近江”這個東西擁有何等可怕的神秘性。“你……你……近江……你……”可怕的聯想,讓銼刀那剛離開收容艙而變得有些遲鈍的大腦,被迫飛速運轉起來,意識的衝擊從各種意義上,都不僅僅是“打擊”。一種特有的,仿佛會議中進行的頭腦風暴一樣,在思維碰撞中靈光四射的感覺,在銼刀的內心中浮現,又進一步讓她依稀可以看穿過去自己所不知曉,所沒有注意,所沒能體會,所無法理解的事情。自己就像是突然間,變得比過去的自己聰明了許多,就像是在這一瞬間,變得比做出“把自己變得愚蠢”這麼一個行為時的自己還要聰明許多——可這種可以自我感受到的敏感和聰慧,並不能讓她從複雜的局麵中脫離,反而愈發讓她感受到一種讓人絕望的恐怖。仿佛一切走到了這一步,就已經無法挽回,而自己之所以還清醒著,並知曉了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一個偉大的悲劇需要一個貼心的觀眾”這麼一個可笑的理由而已。這些銼刀可以想到的事情,就仿佛由另一個非是她自己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述說著。她覺得自己不應該變得這樣,承受力不應該如此低下,可是,自己的反應是如此的真實,讓她比任何時候都要理性地明白一點:自己正在崩潰的邊緣。“近江,你不是人!”銼刀終於把這句在心中膨脹到了幾乎快要壓碎自己心靈的話喊了出來。銼刀十分清楚,自己並不是在罵人,而僅僅是在闡述一個可怕的事實——名為“近江”的,這個擁有美麗女性外表的存在,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人類,而是彆的某種東西。銼刀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東西,但很明顯,無論近江是什麼,它在眼下世界情勢中所扮演的角色,絕對不是什麼正麵的救世主——毋寧說,哪怕有著十分高尚的理由,它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將已經崩潰的局麵朝更惡意的方向用力推了一把。也許網絡球真的獲得了中央公國方麵,關於三仙島利用人類作為“柴薪”釋放神秘的資料,但是,將中繼器對撞後的地球上的幸存者收集起來,當作柴薪,這個行為並不一定出自網絡球的決策層,亦或者說,某個類似的,但做法更加溫和,傾向性更加善意的決策,被近江扭曲成了如今的樣子——不僅僅是普通人,幾乎還留在地球上的神秘專家們,都被一網打儘了。與其說,網絡球到底想要利用這些“柴薪”做什麼,不如說,近江打算利用這些“柴薪”做什麼——銼刀已經十分肯定,兩者之間或許存在過程上的共通點和合作性,但絕對不會在最終目的上保持一致。一旦近江達成了自己的目的,那就意味著網絡球將無法達成自己的目的。但是,近江到底想要做什麼?如今這個世界已經足夠混亂了,甚至於,末日就已經近在眼前了,已經切實地開始發生了。近江在這樣局麵下,哪怕能夠影響到網絡球的決策,影響到倫敦中繼器的運作,又能怎樣呢?就算她是傾向於末日真理的人,也根本不需要這些“柴薪”,同樣可以推動世界末日的進一步到來吧。倘若她是想要拯救世界,而試圖用上最瘋狂的方法,銼刀也很難想象,那到底是怎樣的方法,需要幾乎所有幸存者的性命作為柴薪——這些柴薪一旦燒掉了,最後還有機會恢複人類世界的火種也就不複存在了。“你到底想要做什麼?近江!”銼刀壓抑著內心的恐懼,對眼前這個一臉平靜的女性外表的怪異怒吼道。“要做什麼?當然是拯救世界。”近江那藏在眼鏡和陰影後的雙眼,就像是黑夜中夜行性動物的眼睛一樣,反射著磣人的光芒。銼刀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她想,自己應該沒有聽錯。“當中繼器對撞後,如果不采取一些冒險點的行動,就根本無法挽回局勢——”近江這麼說道:“不,應該說,如今戰場上的局勢肯定無法挽回了,用正常的途徑,能夠轉敗為勝的幾率完全為零。所以,必須放棄這個必輸的戰場,重新開辟一個戰場。”“你到底想說什麼?”銼刀審視著近江的表情,覺得她不像是在說謊,無論是“為了拯救世界”還是“認為這個世界已經無可救藥”都是認真的。她的表現,讓銼刀覺得,她是在說:“要拯救這個世界,就必須先摧毀這個世界”這麼一個可笑的事情。然後,近江那仿佛幻覺一樣的微笑變得真實起來,直讓人覺得異質和瘋狂。“要拯救這個世界,就必須先徹底摧毀這個世界線。”她如此這般,像銼刀感覺的那樣,卻又有些不同地說道:“我們,將要啟動時間機器——THE_TIME_Ma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