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森神父從恍惚中突然驚醒時,麵前是更加高大的,充滿了秩序氣息,並非是廢墟的區域,巍峨的錐狀體鱗次櫛比,一條條台階沿著錐狀表麵螺旋上行,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有許多籠罩在黑袍下,仿佛人類一樣的東西沿著走廊、台階和過道走出錐狀體,沿著這些台階向上攀登。舉目望去,席森神父看不到台階的終點,自己卻像是站在最低層,排在這些黑袍隊伍的最後麵,而自己身上不知何時也穿上了黑袍,融入其中。每一個錐狀體都至少有幾百米的高,底部直徑也有百米,巨大的蜘狀建設機器緩緩在錐狀體之間移動,工具就是它們的肢體和內臟,每當它們停留下來,這些工具就會發出嘈雜的聲音,濺出猛烈的火星,但是,這些構造體材質的建築並不是用普通的拚接方法可以構成的,建設機器對這些構造體的切割和拚合,使用的並不是正常機械工程的手段。席森神父對此有所了解,因為,他在原住民莎和畀那邊見識過受到安全網絡控製的建設機器的工作過程。失去了安全網絡管束的建設機器十分危險,它們隻用一個星期就能讓一個區域的結構變得混亂,也會無法識彆目標,而無視生命體和非生命體的區彆,將之全部當作建設物資來使用。因為建設機器本身也是用極為堅硬的構造體製造而成的,所以,不僅防禦力驚人,而且它們所擁有的工具完全達到破壞或改變構造體材質的水準,所以也算是破壞力驚人。在安全網絡失控的地區,建設機器都是能夠避免發生衝突就儘量避免的存在,而在一般情況下,隻要不主動接近它到某個距離,就能夠避免被其當作目標資源,然而,此時此刻,席森神父站在一群黑袍中,自己的頭臉身體也隱藏在一身黑袍中,卻仍舊可以感覺到這些建設機器在盯著自己。更詳細來說,就是在清醒的一瞬間,察覺到自己所處境地的異常後,就已經有這種被盯住的感覺了。席森神父不認為建設機器所表現出來的異常是偶然,但是,那到底意味著什麼,是好事還是壞事,他更偏向於稍微悲觀些的看法。這種一直存在的注視感讓他打心底覺得,自己並沒有真正融入到這群“黑袍”中,自己是一個異類的事實,已經被發現了,而對方也不帶任何好意。可即便如此,也沒有立刻出現針對性的事態。黑袍們沿著階梯上行,席森神父不動聲色地緊隨其後。當他尾隨前方的人馬來到一定的高度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最後一個”。在自己的下方,上方,四麵八方,黑袍的身影讓人聯想起虔誠的教徒,像是在前往參加一場盛大聚會。雖然看不見黑袍下的麵容,隻是從黑袍那籠統的輪廓中,感受到“人形”的成份,但黑袍裡麵到底是不是人類,仍舊讓人感到懷疑——席森神父對這樣的場景並不陌生,並不是說他曾經見過這些黑袍,見過這裡的環境,見識過類似的行為,而是因為,席森神父從中嗅到了末日真理教的味道。這是一場獻祭儀式,參與儀式的人都在這裡……席森神父這麼想,但是,另一個念頭就又浮現出來:這些黑袍下隱藏的軀殼到底是不是人類呢?席森神父第一次從不由自主的思緒中驚醒時,已經站在隊伍的後邊,又在恍恍惚惚的時候,來到了隊伍的中間,也不清楚到底是自己走得太快,還是身後有太多的黑袍跟了上來,說到底,他連這些黑袍的來曆和出現方式,都沒能弄清楚。他隻是被動地被夾在了隊伍中間。席森神父覺得自己就像是牽線木偶,被裹挾著隻能和其他黑袍一樣,沿著階梯上行,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什麼敵方,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會有怎樣的結果在等待自己。顯然,席森神父是一個相信自己直覺的神秘專家,既然這些黑袍的行徑能夠讓人聯想到末日真理教的獻祭儀式,那麼,他有理由相信,這就是末日真理教的獻祭儀式。這種朦朧的知覺,很快就化作一種不詳的預感浮現在席森神父心中。他沒有任何遲疑的理由,正盤算著該如何離開這支隊伍,卻不出意料地,窺視到一個錐狀體建築的內部。那裡沒有任何常識意義上的“人類”存在,反而有好幾個宛如帶著麵具般的素體生命。那蒼白而堅硬的麵具般的麵孔,或強壯或精乾的體格,無比給人冰冷又強大的感覺。在看到它們的第一眼,就不會有人把它們視為無生命的玩偶,而是對這樣的生命本能感到恐懼。素體生命像是押解犯人一樣,用銳利的眼神審視經過眼前的黑袍。席森神父原本想用稍微強硬一些的方式脫離這個明顯不詳的地方,然而,“風”帶給他的訊息,讓他立刻放棄了這項計劃。這些黑袍的數量實在太多了,自己莫名其妙就來到的位置也太過不上不下,無論從哪個方向逃離,都不可避免要陷入重圍。雖然身體狀態出乎意料的好,但也有強烈的直覺在警告,自己絕對無法活著逃離此地。席森神父重新審視義體保存的資訊,確認了自己確實沒有偏移“莎”給出的脫離路線,與其說自己選擇的方向不好,運氣不佳,毋寧說,之前那渾渾噩噩的思維狀態下,自己來到了這麼一個地方,就像是在冥冥中被某種神秘力量牽引一樣。黑袍、素體生命、儀式場所……所有這些要素,都完全附和末日真理教和素體生命的合作情報。席森神父不得不認為,這裡就是素體生命打算完成繁殖工程的地方。而自己“恰好”在這個地方,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被迫要見證這個過程一樣……不,他覺得還有更糟糕的情況,有一種更深刻的不詳的預感。我也是祭品的一部分嗎?在席森神父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這樣的念頭,自身所出現的異常,似乎也暗有所指,一種朦朧的象征性,在他的心靈構成一個讓自己不寒而栗的輪廓。就像是,之前所有發生過的一切,都是在為這一刻做準備一樣。那些對末日真理的思考,就是一種精神上的調整,而他正陷入一種不得不如此去思考的困境中。那意識和思維上的東西就像是一張巨網,讓他如飛蟲一樣深陷其中。他甚至覺得,自己此時身穿黑袍不是沒理由的,因為,儘管自己覺得自己和這些黑袍不同,但也許實際上,自己和它們並沒有什麼不同,其他的黑袍內,那些不明正體的輪廓,也覺得自己和周遭不一樣,而視其他黑袍為“異類”。黑袍下的是“席森神父”,亦或者是彆的什麼,其實都是“黑袍”,是祭品,是儀式的一部分——這樣的想法沒有絕對的證據,卻讓席森神父難以擺脫。席森神父看清楚了,每一個錐狀體內部,每一個宛如窗口般的豁口處,都存在素體生命。這些素體生命的數量遠比自己估計的還要多,因為自己根本無法觀測到錐狀體數量的儘頭,也無法分辨錐狀體上的窗口到底有多少個。那麼,聚集在這裡的素體生命到底有多少個?幾百個?還是幾千個?席森神父隱藏在一群黑袍中,轉過一個又一個的階梯,螺旋上行似乎沒有儘頭,就在他猜測自己到底要前往什麼地方的時候,突然意識到,看似一直緊緊包圍在自己身邊的黑袍其實已經換了一批又一批。身邊的黑袍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了其他的黑袍,這個問題就連席森神父自己也無法回答上來,就像是變魔術一樣,意識到這點不同,也不是一直關注的結果,不是邏輯思維的推斷,甚至談不上是直覺,形容起來,更像是突然產生的一個想法:自己身邊的黑袍已經不是原來的那些個了。那隱晦的,讓人無法抵抗的,充滿了謎團的變化,讓他深深感到神秘的存在。這個時候再去注視這些錐狀體、台階、過道和走廊,才會升起這麼一個想法:自己並不是正在前往獻祭儀式場所的路上,而是這個巨大的看不到邊際的區域,這些充滿了詭異風情的建築結構,就已經是獻祭儀式的場所,而包括自己在內的黑袍,已經在行為上構成了獻祭儀式,那些在自己身邊不知何時已經被替換掉的黑袍,已經變成了祭品,再這樣下去,自己也將會在某個時刻被獻祭掉,成為其他黑袍眼中“不知不覺被替換掉的黑袍”。自身所擁有的魔紋使者的力量,義體化的結構,對末日真理的思索,不僅沒能成為突破枷鎖的鑰匙,反而像是成為了枷鎖的一部分。“不,這隻是錯覺。”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傳到席森神父的腦海中,“你看到的這一切,所產生的感受,都是幻覺。席森,你還是沒有任何改變,總是會被魔紋迷惑。”這個聲音是如此的熟悉,這個人的樣子已經在席森神父的腦海中浮現——“愛德華神父。”“席森,我始終都這麼說過:你作為魔紋使者,與其說是魔紋的使用者,不如說,更像是魔紋的載體,你無法分清楚,自己被魔紋引導出來的力量和魔紋的力量有什麼差彆,你總是理所當然的將自己因為魔紋所擁有的一切,都視為自己本來就擁有的一切。”愛德華神父的形象浮現在席森神父的腦海中,而他的聲音,就像是通過這個形象傳達的,而席森神父已經無法分清,這個形象和聲音,究竟真的是愛德華神父在說話,還是自己的幻覺。“太可悲了,席森。你對末日真理的思考是如此的深入,但是,你對自己的思考卻是如此的膚淺,我從你四歲開始,就教導你,讓你必須站在自我的角度去看待這個世界,而不是站在末日真理的角度去看待這個世界,但你總是無法做到。”愛德華神父的聲音平靜、慈祥又充滿了悲憐,在席森神父聽來,就像是過去的自己眼中所注視著的那個教父站在自己麵前一樣。“愛德華神父……”席森神父有許多反駁的話,但是,在此時此刻,卻讓他覺得,那些話就像是叛逆的孩子去強調大人的老生常談一樣,充滿了天真和幼稚,所以,他便說不出那些話來。“當作為一個人的時候,是不需要如同上帝一樣去看待世界的。”愛德華神父說:“隻有成為了上帝,才需要上帝的視角,上帝的公平和上帝的慈悲。想成為救世主,亦或者想要像人一樣渾渾噩噩地生活,或者想要成為英雄,或者想要建功立業,亦或者隻是平靜地生活,都是人的樣子,對你來說,都是正確的答案,可是,你卻始終沒有選擇這些答案,你不想拯救什麼,也覺得自己不需要拯救什麼,不想去破壞什麼,也覺得不需要去破壞什麼,你看似為所欲為,也隻為自己所欲為,但這並非出自你的人性,而是因為,你是站在末日的角度,注視著這個世界呀。”“愛德華神父,我始終無法明白,為什麼這樣是不對的。”席森神父終於說話了,而他也沒有忘記,這句話和許多年前接受愛德華神父的教育時,自己也是這麼說的。“我已經用不同的方式,從不同的角度,試圖讓你理解這一點:即便是末日真理教,也不是站在末日的角度注視這個世界的。”愛德華神父說:“末日真理可以是一種追求,可以是一種信仰,可以是行動的綱領,可以是哲學意誌,但是,有一個共同點:末日是在前方,而並非在自己的腳下。我們隻是去抵達那個終點,而並非已經站在那個終點。在末日降臨自身之前,任何試圖將自己帶入末日的終點去觀測世界的想法,都會發生偏差,無視這個偏差,隻會讓自己越發偏離真理。此時的你,所承受的,正是偏差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