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神父偶爾會清醒過來,他覺得自己一直都在膨脹,但卻漸漸想不起來自己還是人形時的模樣了。他有時能夠記得“人”是什麼,但也有的時候無法將“人”這個認知作為一種曾經有過的經驗和感覺,“人”所包含的意義在化作一種純粹的知識,卻無法引起他的任何情感,就像是於己無關之事物,就如同一組組瑣屑的數字也常常無法引起人們的興趣一樣,就如同人們無法將自己想象成某一組數字一樣。他沒有想過自己成為了什麼,而僅僅是覺得自己還是自己。自己正在變化,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但是,無論自己變得如何,當然還是自己,這種對自我的肯定超越了自我的變化,而不再糾結於自己應該是什麼樣子,自己原本是什麼樣子,自己那曾經擁有的東西,對如今的自己而言似乎已經不再重要。在愛德華神父麵前,以某一個時間點開始,過去和現在之間有了一條巨大的鴻溝,鴻溝兩側是截然不同的,毫無聯係的東西,而過去的份量也變得無足輕重了。愛德華神父仍舊無法描述自己是什麼樣子,就如同人們無法準確形容自己的模樣,也無法述說自己的本質,也如同人們無法闡明自己的本質。自我了解的缺乏和空洞,僅局限於表麵化的認知,無論是在人的時候,還是在非人的時候,都沒有什麼差彆。即便如此,在偶爾清醒的時候,相比起上一次清醒時,仍舊有了某些深刻的,本能可以感受到的變化,那就是自己的活動能力正在一點點增強。原本那些控製活動的細節處理需要一點點地花心思,時而自己想這麼做,身體卻那麼做了,如果要活動身體的某個部分,就像是要處理每一根連接這個部分的絲線,要做到極度精密的地步,才能讓這個部位的動作符合自己的要求。然而,每一次清醒,都會有一些“絲線”不再需要他去注意控製,一個模糊而龐大的意念生出,所有決定身體某個部位活動的因素就會自發調動起來。這讓愛德華想起了“人”——人在行走的時候,並不需要著意控製每一根肌肉和每一條神經,本能會機械化地籠統地規範這些細節,這是從剛學習走路的時候起,就已經記錄在身體之中的東西。現在他對自己身體的熟悉,也正在變成這個樣子,這讓他有一種十分強烈的“剛剛誕生”的感覺。那些曾經作為“人”的認知,就像是潮水一樣褪去,隱藏在一個很深很深的地方,很難再挖掘出來,而不作為“人”,而是作為一個剛剛誕生的新的事物,他開始睜開眼睛,活動身體,去觀察,去觸碰,去習慣,去從如今的視角看待圍繞自己身邊的一切。那些看似分裂在不同區域的異化血肉和器官組織愈加活躍起來,它們以超越人的視角可見的方式連接成一個整體。對愛德華神父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一個整體,但對任何接觸這些血肉器官的人,以及從人的視角去理解的兒女而言,就變得有些神秘詭異。這些血肉器官的活躍在他們眼中是如此的突然,充滿了一種災難性的預感,從而讓人感到萬分恐懼。在席森神父看來,這種活躍是有因由的,但即便能夠猜測,這些異化的血肉器官和愛德華神父有關,卻又不認為它們的活躍,並不是以愛德華神父為主因——當然,愛德華神父自身的情況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由,但是,在這之上,導致愛德華神父自身情況發生變化的誘因卻是從另一個意義上更加深重。愛德華神父不會無緣無故就使用這種連他自己都無法控製的九九九變相,也絕對不會在完成變化後毫無征兆地就產生這樣的異動。愛德華神父的變化讓這些異常血肉器官組織產生變化,但歸根究底,仍舊是那個說不來恐怖的東西迫使愛德華神父產生了這般變化。席森神父這麼想著,一邊利用早已經變得如同肢體般自如的“風”,將巨大的儀式法陣和那些異常血肉器官連接起來。那活生生的,愈發活躍的血肉很是敏感,哪怕隻是“風”輕輕拂過,也會產生一種細密的蠕動,就像是含羞草的葉子被觸碰後就會反彈般合上一樣。如果有可能的話,席森神父當然想與愛德華神父實現更深入的溝通,但是,在他嘗試過可以想到的辦法後,實際結果都證明了實踐這個想法的困難性。從接觸現象,僅從表麵來看,這些血肉器官組織所構成的肉眼可見的整體結構,並不具備智慧,也不具備人性,沒有任何用於溝通的渠道。它看起來更像是一種植物,一種完全依靠本能生存的單細胞生命。席森神父當然覺得這是假象,因為,既然假設愛德華神父就是這些異化血肉的正體,那麼,眼前能夠看到的這些東西,就絕非是沒有智慧的。隻能想象,愛德華神父正處於某種渾噩的意識狀態,亦或者是這種怪異的變相變化,從物理結構上產生了影響雙方溝通的阻礙,甚至於從根本上決定了愛德華神父的視角,讓他無法看到,無法認知到,他曾經的弟子正試圖與他溝通。看不到也聽不到,哪怕想要注意也無法辨識——席森神父認為,倘若事實真是如此,那麼,愛德華神父的思維方式和人格狀態,一定正迅速朝著非人的深淵滑落,而自己想要和他聯手的想法也無異於天方夜譚。恐怕愛德華神父此時已經和自己認知中的那個愛德華神父徹底劃傷了不等號吧,席森神父不由得這麼想到。愛德華神父睜開了眼睛,或者說,有一種“睜開眼睛”的感覺,但實際上,相對於人類的“眼睛”而言,愛德華神父此時用來觀察事物的五官並沒有確切的實體,也沒有被限定的功用。視覺等同於嗅覺,也等同於聽覺,等同於感覺,以一種綜合性的方式接受信息,比人類的五官所能接受的信息極限更高。正因為和人類依靠眼睛,依靠五官,去辨彆事物的經驗和習慣有著巨大的差彆,所以,在開始的時候,這種差彆給愛德華神父帶來了巨大的折磨,但是,漸漸的,當身而為人的認知、記憶和經驗沉入自我那深沉的海底時,飄浮在表麵上的,作為這個無定形態的灰霧惡魔變相的知覺,愈加自然而然地發揮作用。撇開愛德華神父的感覺不提,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從席森神父的視角來看,卻是從那一堆堆異常的血肉器官中,長出了一粒粒的眼球,的確是呈現出“有眼睛”的姿態。隻是,席森神父並不確定,這是又一種無關緊要的表象的呈現,在之後是否反應出愛德華神父的某種狀態變化,亦或者是,這種九九九變相之一確實是有眼睛的生命形式。這些眼球沒有眼皮,也沒有眼瞳,大體上是十分標準的球狀,若不稱呼這些東西為“眼球”,又找不出更好的形容。這些眼球在血肉中翻滾,因為數量太多了,所以更讓人感到毛骨悚然。它們的轉動並不呈現出某種有序的感覺,反而從節奏和方向上都淩亂無比,讓人感到焦躁惡心,也同時像是剛剛接受眼部治療的病人在嘗試活動眼球,一開始帶給人生疏的感覺,但不一會就潤滑了,麻利了;也像是一個剛睡醒的人活動眼睛,試圖讓自己更加清醒起來——正是因為產生了這樣的聯想,所以席森神父覺得自己大概知道愛德華神父大致是處於怎樣的狀態了。雖然這樣的聯想在他人看來有些不靠譜,但對神秘專家而言卻又是極度重要的,它能夠讓神秘專家在一種感性的狀態下更清晰地理解自己和周遭地狀態,反過來說,一個沒有充分聯想能力和感受能力的人,很容易就會在自己所無法理解的事態中死去。人的想象力基於自身已經認知到的事物產生,但在大多數時候卻又超乎自身認知的範疇,去描繪自己所無法理解的東西,在古代的時候,那些書寫神秘學的哲人,總是將想象力視為一種超越性卻並不具備實體的力量,因此,也經常會試圖找出這種力量的乾涉實體,亦或者嘗試讓這種力量獲得實體。然而,同時他們也意識到了,當這種力量獲得實體,能夠乾涉到實體的時候,其本身就會受到局限,從一個“超越”的狀態下滑到“正常”的狀態,而難以再體現其超越性。所以,在席森神父所受到的教育中,在愛德華神父自身總結出來的經驗中,想象力並不是用來作用於實體的,而是為了能夠去描述那些自己難以理解的情況,將那些本來定然無可捉摸的事物變化,以一種朦朧的大體的輪廓納入自身的認知中——也許無法去真正闡明這個難以捉摸,無法理解之事物的本質,也不能將其改變,但卻至少像是朝這樣的事物搭建了一條看不見的橋梁。席森神父用想象和聯想去判斷無法直接觀測到的愛德華神父的情況,去理解它的困境,去明白它要做什麼。同時,他也十分清楚,這麼做得到的結果是曖昧的,更有極大可能是錯誤的,但是,哪怕在一大堆錯誤中,隱藏了一小絲的正確,也會讓自己的處境在某個關鍵時刻發生正麵的變化。現在,席森神父就覺得,這些無序活動著的眼球正在注視某個方向,他憑借這樣的感覺,也同樣朝那裡投去目光。然後,從那陰霾的,濃鬱的,森然而又讓人生出雞皮疙瘩的灰霧中,有一個隱約的輪廓浮現。有那麼一段時間,它看似飄浮著,無法確定是不是在接近這邊,但是,一個關鍵的感知點來臨了,在這之後,席森神父觀測那個身影時,便有一種清晰的感覺,那個身影的確正在朝自己這邊靠近。不,這麼形容並不完全正確,席森神父緊盯著它,去深深地感受著它,絞儘腦汁去認知目前的狀況,然後,他又找到了似乎更準確的說法:那個身影不是走在三維物理的坐標上,因此,雖然的確有一個方向,但卻不能用常識中,用來描述三維物理坐標的“方向”概念去形容。那個身影走過的路線,絕對不是眼睛所見到的這個立體的世界,而是更在其上,必須從物理維度概念才能解釋的路線。時間和空間在這條路線上構成某種和諧的整體,和肉眼所見的直線完全不一樣,所以,它的行進看起來是飄忽的,就像是一個幽靈。它的移動速度看起來不快,但實際上,正常從三維角度去發動的攻擊,所產生的現象,肯定都無法對之產生作用——哪怕沒有嘗試過,席森神父也這麼認為。灰霧是如此的濃鬱,在正常的情況下,距離如此之遠,是肯定看不到同樣體積的事物輪廓,因此,當自己看到它的時候,就證明了它的不同尋常。席森神父這麼想著,那一直等待著不知名恐懼之物的忐忑心情,漸漸就平息下來了。在席森神父打算對那個身影采取什麼行動前,異化的血肉器官猛然騰起。大半體積的材質都變成血肉器官的上百米高的建築物,整個兒就如同活著的觸手,穿破灰霧,鞭撻著空氣,帶起的颶風呼嘯而來,讓席森神父必須動用自身的神秘力量才能站穩腳跟。即便如此,撲麵而來的風壓仍舊讓他下意識用手臂擋了擋。與此同時,巨大,沉重,宛如觸手一樣的建築物便砸在了那個身影所在的位置——那是一個肉眼無法判斷的位置,席森神父隻能看到那建築物的輪廓蓋住了那個身影的輪廓。天地動搖的轟鳴聲傳來——